秦春娇微微有些诧异,还不及张口,易峋已将碗放在了桌上,说道:“你趁热喝吧。二弟去捞塘泥了,我待会儿也要过去。”
秦春娇走过去,只见碗里一汪棕红的汤汁,泡着些姜片、红枣、银耳。
红糖姜汤,这是妇人月事时常喝的东西。她在相府里时,上到姑娘主子下到这些有脸面的丫鬟,小日子必定都要喝这东西。喝完肚子里暖烘烘的,的确能好过不少。
然而易家只有男人,易峋是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她有些狐疑,易峋却没有再说什么,放下了碗又出去了。临出门时,他又添了一句:“我俩带了干粮,锅里也有饭,中午你就不用做了。”
秦春娇愣愣的在桌边坐了,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汤汁进口。汤有些烫口,烧的又有些过甜了,香甜中带着一丝辛辣,直流到了心底里去。
易峋替秦春娇烧了甜汤,便披了下地的衣裳,拿了工具到地头去了。
易家水田边上有个一处小小的池塘,平日里蓄水浇地的,里面也长些莼菜、莲藕,也出些鱼虾。经了一冬天,这塘子里的淤泥就得清理出去,不然塘子里的水会发浑发臭,而这清出来的淤泥,却又是极好的肥料。这活计,是一举两得。
易峋走到地头时,易嶟已经在池塘里干了大半天了。
这池子虽不甚大,却也有一亩见方,只在岸边是决然淘不干净的。易嶟撑着一口大木盆在塘子中央,光着上半身,手里握着一杆笊篱。见他哥过来,便开口问道:“哥,春娇好些了没?”
易峋说道:“没啥大毛病,歇歇就好了。”说着,又道:“你上来歇歇,余下的我来。”
易嶟干了半日,这会儿也确实有些累了,便移到了岸边,跳上岸上去。
易峋脱了鞋,卷起裤腿,接过笊篱,上了木盆。
他将盆撑到池子正中,一笊篱下去,再提起来时,便是满满的一抓塘泥,连枝带叶,淅淅沥沥的滴着水。他奋力一扬,就将塘泥抛洒进了地里。
这一笊篱下去,提上来的,怕不有百十来斤的分量,但于易峋而言,似乎不算什么。
干了一阵,他觉得有些热了,出了一背的汗,便脱掉了褂子丢在脚下的盆里,同他兄弟一样,赤着上半身。
男人精壮的身子,密布着细细的汗滴,热气蒸腾,在初春的日头里,泛着淡淡的光泽,臂膊上偾张的肌肉,彰显着底下仿佛无穷的力气。这份阳刚,着实令人迷醉。
易嶟坐在岸边歇息,看着大哥在塘子里干活,心里计较着轮替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林香莲挎着个竹篮子走了过来。
她站在塘边,看着池塘中干活的男人,眼中是藏不住的痴迷。
易嶟见了她,招呼了一声:“香莲妹子怎么来了?”
林香莲回过神来,嘴里答应着,说道:“娘让我给赵家婶娘送些自家造的苞米饼。”说着,四下张望了一眼,又问道:“春娇姐呢?”
易嶟没有多想,说道:“她今天不舒服,在家歇着呢。”
林香莲点了点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易峋几眼,便匆匆走了。
兄弟俩一口气干到了中午头,眼见日头已然升了上来,塘泥也清理的差不多了,便打算吃了午饭,接着犁地去。
两人在塘子边坐了,拿带来的水洗了手,就吃起午饭来。
秦春娇早上没能起来,易峋只草草弄了几个贴饼子,和一罐子苞米茬粥,另外带了两个芥菜疙瘩,就算哥俩的午饭了。
这要放在以往,倒也没什么,兄弟两个这样吃饭也惯了。但自打秦春娇来家,顿顿的好饭好菜,粗菜细作,已把这两个男人的胃口给养刁了。干巴巴的贴饼子就咸菜,实在有些食不下咽。
但哥俩也知道秦春娇今儿的状况,都没抱怨什么,只是默默的吃着。
正当这时候,林香莲忽然走了过来。
兄弟俩停了下来,看着她。
林香莲走上前来,将挎着的竹篮放在地下,含笑说道:“两位哥哥,春娇姐没给你们做饭,我烧了些小菜给你们带来。”说着,便将篮子里的菜端了出来。
第33章
林香莲一共烧了两道小菜,一道咸菜烧腊肉,一道蒸咸鱼。
她手艺也还算不错,两道家常小菜,也算色香俱全。
但易家兄弟俩谁也没有动筷子,易峋脸色淡淡,不置可否。易嶟心中更有几分奇怪,这林家向来拮据,倒怎么这样大方,能连烧了两道荤菜来招待外人。
林香莲看他们不动,有些窘了,清秀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说道:“两位哥哥尝尝我的手艺……是不是嫌弃我烧的不好?”
易峋看着盘里的菜,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
三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秦春娇挽着个竹篮子,正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她似乎还是不太舒服,步履微微有些蹒跚。看见林香莲时,她怔了怔,说道:“香莲妹子也在。”
易峋却脸色一沉,起身轻声斥责道:“不是叫你在家歇着,身子不舒服,又出来做什么?”
秦春娇无奈的笑了笑,说道:“又不是不能动弹了,横竖我在家闲着也是没事。你们俩今天出来干的是下力气的活,不吃好是不行的。”说着,看了一眼地下的两盘菜。
她一早就瞧见了,心中揣摩着必定是林香莲亲手烧的,就有些不大舒服了。
当下,秦春娇也不动声色,只浅笑着说道:“没有香莲妹子烧的好,我就给你们做了两碗手擀面。”
这两个男人一听手擀面,立时来了精神。其实正卖体力的人,吃不下那些精致的菜肴,只是想痛痛快快的吃一顿饭,迅速填饱肚子。林香莲烧的两道小菜,平日里家常吃饭,或者下酒倒是不错,此刻却不大合宜了。
两个人没有动筷子,一方面是觉得怪异,另一方面是真的没有胃口。
秦春娇说完,果然从篮子里端了两碗面出来。
她今天做的还是杂面,只是掺的不再是绿豆面,而是榆皮面。这东西不能放多,白面里大约只能掺上两成,但出来的面条滑溜爽口又格外的筋道。
卤子,是熬的白菜猪肉卤。秦春娇知道易家这两个男人口味重,爱吃辣,下力气的时候更是如此,故而在卤子里放了许多自做的油辣子,一碗面红亮亮的,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易嶟双手接了面碗过去,三扒两咽,就下去了大半碗。
易峋也没停着,一筷子接着一筷子。
两大海碗的面,顷刻的功夫,就见了底。林香莲带来的两盘菜,却放在一旁,乏人问津。
易嶟抹着嘴,意犹未尽道:“这手擀面做的真好,面好吃,卤子也辣的爽快。春娇,还有没有了?我还想再吃一碗。”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眼神里带了几分恼怒,他说道:“你想累死她?”
秦春娇觉得有些好笑,这一大碗面已经是他们俩平常的饭量了,更不要说她来前,他们两个已经吃了些东西。
她说道:“没有了,我只煮了这么两碗。等晚上回家,我再烧给你们吃。”
易嶟有些不好意思,也嘿嘿笑了起来。其实他已经吃顶了,但这碗手擀面太好吃,咸鲜香辣,爽口开胃,所以他才想再吃一碗。
直到这时候,秦春娇好似才突然意识到冷落在一边的林香莲,她转头向林香莲一笑:“香莲妹子吃过了没有?我没想到你在这儿,没预备你的饭食,别见怪。”
林香莲被忽视了半晌功夫,已是坐立难安,去留不是,听了秦春娇的话,脸上白一下红一下,咬了咬嘴,轻声说道:“春娇姐不用客气,我家去吃吧。”说着,起身就想离去。
秦春娇却叫住了她,将那两盘菜重新替她装进篮中,微笑道:“妹子的好意,我们都心领了。但是我家不缺吃的,这两盘菜,妹子还是带回去自家吃吧。听闻婶娘近来身子不好,正是要好生补补呢。”
林香莲咬着嘴,一声不吭。
易峋也走了过来,对林香莲说道:“香莲妹子,有些话我今儿得说明白了。这两年多承你和婶子的好意,我们兄弟两个也很是感激。但既然春娇回来了,我们家里的事情,自然有人操持。你是没嫁人的姑娘,咱们乡里乡亲寻常走动倒没什么,但还是避着些嫌疑的好。你往后,到底还是要嫁人的。”他神色淡然,话音里却带了几分冷意。
林香莲被这些话羞的满脸通红,一声儿不吭的扭身走了。
等林香莲走后,秦春娇默然不言的收拾了碗,也预备回家。
她有点生易峋的气,虽然明知道这是林香莲自作主张,不关易峋的事,却还是忍不住的要生气。易峋说了要娶她的,他是她的男人,有别的女人来缠自己的男人,她当然不高兴。
秦春娇收好了碗,丢下一句:“我回去了,不妨碍你们干活。”就要往回走。
易峋看出了她的小脾气,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她。他力气极大,秦春娇哪里挣的过他,只好停住了脚步。
易峋看着她,娇俏的小脸有些气嘟嘟的,眸子微微下垂,不肯看自己。
他低声问道:“生气了?”
秦春娇冷着脸不说话,半晌才吐出一句:“对,生气。”
易峋薄唇微微上勾,问道:“为什么生气?”
秦春娇看了他一眼,嘲讽道:“峋哥哥真是好本事,我才走开了一会儿功夫,就有别的妹妹贴上来给你烧菜做饭。”
易峋说道:“那是她自己要来,我全不知情。你也瞧见了,她烧的菜,我一口都没吃。”
秦春娇却哼了一声,轻轻说道:“我不管,我就是生气,我讨厌别的女人来缠着你,我也讨厌你跟她们在一块!”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
她这是怎么了,这样耍小性子甚至有些不讲道理的话,竟然能从自己嘴里出来。大约是小日子,情绪起伏的有些厉害。但往日来月事,她也没这样任性过啊。
易峋却忍不住的想笑了,她这是吃醋撒娇呢?
她这话有些近乎于娇蛮无理了,但比起之前那个远着他、躲着他、敬着他的秦春娇,眼前这个肆意宣誓着对自己占有权的女人,更让他喜欢。
他长臂一伸,将她揽在了怀里,低声说道:“哪有什么别的女人,我只要你一个。我只吃我老婆做的饭,我也只和我老婆在一块。”
将脸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听着底下沉稳的心跳,秦春娇的不安渐渐淡了下去。
她心底里一直有着一份不安,她离开的三年,易峋那空白的三年,她不知道林香莲和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所以,在看到他们在一起时,这情绪便控制不住的发作了。
适才,她是故意给林香莲脸色看的,她向林香莲宣誓着自己易家女主人的身份,张扬着这男人是属于她的。
林香莲那些小九九,其实没什么看头。相府里那些想争宠的女人,都会这么两手。她并没放在眼里,只是担心着易峋心里是不是对她有些什么。
不过,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听着他低沉的话语,她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林香莲一边抹着泪,一边朝家走去。臂弯上的竹篮沉甸甸的,似乎嘲笑着她的不知廉耻。
她真想把这竹篮丢到七柳河里去,但篮子里的两盘荤菜,她着实舍不得,这耻辱也只好吞了下去。
秦春娇,竟然敢这样给她难看!
她算什么啊?易家花钱买来的女人,也敢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来,谁给她的脸?!
林香莲刻意忽视了易峋的那番话,她这样的女人,在被喜欢的男人拒绝了之后,也只会去仇视另一个女人。
她一步步的向家走去,全没注意到,自己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庞,因为仇恨扭曲狰狞。
秦春娇还是被易峋关在了家里。
易峋向那黄大夫打听了,女人的小日子是要好生保养的,尤其是秦春娇早年间在秦老二手中受了大罪的,更要仔细养着。若不然,如今年轻还不显,等将来上了年纪,就要出毛病了。
所以,易峋索性就让秦春娇歇了,既不准她出去,也不让她干什么活。秦春娇每天闷在家中,除了吃吃睡睡,洗洗自己的衣裳,就是无所事事,闲的全身不舒服。她算是个闲不住的人。
秦春娇在家歇的这几日里,下河村打春的风波并未完全过去。
赵红姑领着女儿回了婆家,宋大宝得知妻女在下河村受的委屈,顿时就发了脾气。他听说赵有余竟然临阵脱逃,丢下一堆烂摊子和宋小棉就这么跑了,便称这男人靠不住,要退亲。赵红姑第一个不同意,这是她的娘家外甥,打小看着长起来的,容貌性情她都中意,更难得的是,赵有余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个童生。
乡下人供个读书人不容易,周遭几个村子,也就出了赵有余这么一个。
童生,往后就是秀才,再往后是举人。赵红姑还满心巴望着,赵有余日后金榜题名,能让她女儿当上官家太太,带携着她也当个老夫人。
赵红姑先跟宋大宝闹了一场,要退亲先把她休了。宋小棉见爹娘闹到这不可开交的地步,心里即便有些想法,也都没了,只好俯首听她爹娘的调配。
宋大宝本就有些惧内,浑家这样闹起来,就先萎了一多半。赵桐生又带着赵有余亲自登门,赔礼谢罪。宋大宝索性就坡下驴,又提了个条件。
宋家不缺钱,是宋家庄的首富,也不稀罕赵家多出几个聘礼。宋大宝只要赵有余在今年的秋闱里考上秀才,以秀才老爷的身份,迎娶宋小棉,不然这件亲事就此作罢。
赵有余怎样不提,赵桐生却有些为难了,这科举考试中不中,那是谁也预料不到的。宋家提出这样的条件,那不是为难人么?
在于宋大宝,却另有一盘打算:赵有余若考不中,那就势退了这门亲事,他本来也看不上赵有余这样的男人;若是赵有余考上了,有了秀才老爷这层身份,倒也不算辱没了他女儿,也就将就的过了。
赵桐生虽然觉得为难,但一来这事是他们家无理在先,二来赵有余在下河村可算丢尽了脸,要想把脸面找补回来,确实也需得露个大脸才行。在乡下,还有什么,能比考个功名更露脸的事儿呢?
再者说了,他本来也打算叫赵有余继续读下去,不然他读这些年的书算是白瞎了。
两家商议定了,这事儿才算过去。
宋小棉再见着赵有余时,心里那层波澜悸动已尽数消失,平静的如同一滩死水。
赵有余丢下她逃跑时的情形,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慌,她真的要嫁给这个男人吗?
秦春娇小日子彻底过去,已是五六日之后了。
这些日子里,老天连下了两场春雨,南山立刻就绿了一层,草木疯也似的抽枝生长,鸟上了树枝,鱼浮了水面,万物滋生着。
这天,秦春娇料理了家里的事情,打算到后山去挖些笋子,再瞧瞧有没有什么野菜菌子可以采摘的。她在家闲了这些日子,早已闷坏了。
春种已经开始,家里的两个男人都要下地干活。
虽然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但有大黄跟着,也就罢了。
大黄是条猎狗,是从猎户老丁头家里抱来的。半大狗崽子的时候,特地送去给老丁头调教过,很是机警护主。这狗原本就识得秦春娇,她又喂了它这些日子,所以很听她的话。
秦春娇挎着篮子自家里出来,先绕到了董家。
董香儿打从回来那天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秦春娇想叫她一起去。
走到董家篱笆外头,只见老董家大儿媳妇杨氏正在院子里洗菜,秦春娇扬声问道:“嫂子,三姐在家吗?”
杨氏抬起头见是她,笑了笑,问道:“春娇,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