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峋正想说些什么,但听陈长青又道:“再则,你的养父养母,当年为何将你带出宁王府,你的生母又遭遇了什么,你全不想知道么?”
易峋脸色一冷,没有言语。
这些事情,他昨天夜里辗转难眠之时,也曾想过。但这念头只在心里过了一下,便被他压了下去。他只觉得,去探寻亲生父母的事情,是辜负了养父养母的恩情。然而在心底里,他并非全无兴趣,甚至于他对于生身母亲的事情,是极渴望知道的。
正在出神,肩头微有所触。
易峋回头,只见秦春娇盈盈玉立,站在身后。
她将一手放在易峋的肩上,温婉一笑:“峋哥,当初伯母把那枚蝴蝶扣玉带扣收了近二十余年,最后还叫你谨慎收藏,我想她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找回自己的身世。何况,如若不是前王妃遭遇了什么不测,她该是能亲自抚养你的。再说,伯母是王妃的贴身婢女,她也不想自己的旧主永远含冤九泉。”
易峋默然,将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半晌,他忽然说道:“春娇,替我拿衣裳。”
秦春娇微微一怔,但听易峋又说道:“我去一趟宁王府。”
秦春娇顿了顿,没有多言,转身便回房去了。
陈长青说道:“你就这样找上门去,怕是无济于事。”
易峋却道:“总要先探探口风。”
秦春娇取了斗篷衣裳过来,替他仔细穿好,亲手把纽子一个个系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了一句:“去得那边,小心应对。”
易峋应下,出门吩咐家人牵了马匹过来,便踏雪而去。
陈长青看着那马上磊落身影,渐渐没入巷子那头,转来便瞧见秦春娇依在门上,面含微笑。
他不由问道:“女儿,你不怕他认了宁王,宁王府不准你们再做夫妻么?”
秦春娇浅浅一笑:“不论如何,峋哥不会这样对我。”
陈长青虽也信得过易峋的品性,但看她如此镇定,禁不住生出了几分好奇:“你便有十足把握?”
秦春娇转来,向他笑道:“便有十足把握。”
易峋到了宁王府,只通报了个名姓,门人便屁滚尿流的往里面通报,又慌不迭的将他请进了府中。
易峋踏进王府,一路上见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端的是气派十足,却是心如止水,踏步向里行去。
途径一处园子,但见月洞门上刻着香雪海三个大字,园中有些青衣仆役正在干活,却是将满院子开的正好的梅花一株株撅了,撂在一旁。而园子一角,已堆积了许多才挖出来的梅树。残花败叶落了一地,看着好不凄凉。
易峋微微有些奇怪,不知这是什么缘由,但这是宁王府家宅内事,他毫无兴趣。
那在前头引路的家丁,却自顾自叨咕了一句:“王爷近来也不知发了什么邪风,好容易种活的梅树,说拔就拔了。拔了还不干休,还要丢去当劈柴,真是不当家花花,糟蹋东西的!”
易峋心中越发怪了,却并没问什么。
到了大堂上,一穿着绣花银红色比甲的丫鬟上来,请他落座,上了茶水点心。
易峋一口没动,只将这堂上打量了一番,却见大堂正中的墙上悬着一块匾额,写着“中正光明”四个大字,却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中正光明,这府里怕是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罢!
片刻功夫,但听一阵脚步声响,宁王穿着一袭家常衣裳,自软壁后头绕了过来。
他脸上又惊又喜,上前道:“峋儿,你来了。”
易峋却起身一拱手:“见过宁王。”
宁王一愣,又说道:“峋儿,你我父子,何必见外?”
易峋面色淡淡:“王爷,我今日过来便是为了此事。或许,我当真是府上的骨血,但爹娘将我养育成人,恩情高于云天,我不能只为贪图富贵,就将他们弃之不顾。”
宁王看他神色冷淡,心里本就一寒,又听了这话,顿时大怒,拂袖道:“这是混账话,他们将身为世子的你自王府偷盗而去,本就是罪该万死,你竟然还将他们视作双亲?!你却把我和你的生母,放在何处?!”
原本,宁王对于这个儿子是怀着三分愧疚,七分怜惜的,怎样都不至于轻易动怒,但易峋的这话却恰恰戳中了他软肋。他不曾养育易峋一日,又凭什么以其父自居?
宁王自知理亏,便索性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了茹嬅与易琮身上,好让自己心安理得。
若非当初这二人偷窃孩子,又怎会有如此局面?他又怎会二十余年对自己的亲生骨血,不闻不问?
易峋眸色微闪,他便是蓄意激怒宁王的。
人若动了怒,那口头的话就会松动许多。
他问道:“王爷这话,真是怪异。我既是王府世子,身份不同寻常,而王妃产育,必定有众多侍从相伴。他们二人,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堂堂世子自守备森严的宁王府偷盗而去的?且一去二十余年,我在乡下自小长大,他们也不曾到王府勒索一文钱,这于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好处?”言之此处,易峋忽而一笑,不无嘲讽道:“世子丢失二十余年,他们二人其实也未远去,不过就在京郊,王爷也从未派人寻找,怕不是也没放在心上。若非王爷这许多年来,膝下无子,也想不起要认我罢。王妃产育,孩子竟能被人偷走,王爷对于我生母,想必也就不过如此。”
宁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他想不也想,冲口便道:“你娘生你的时候,我不在府中。等我回来时,她已经死了。而你,也死了!”
第157章
这一声落地,屋中一片静谧。
宁王粗声喘息着,半晌忽然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扶膝,垂首不言。
冬日里的日头有些稀薄,自窗棂外洒来,映照在他苍苍的两鬓上,使得宁王竟然现出了一丝老态。
易峋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等着。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宁王便再度开口,嗓音略带着几分干哑:“那一年,你母亲生产前几日,我奉旨出巡京畿,不在府中。记得那日是七月初七,我在任上突然收到府里快马来信,言说你母亲难产,情形十分凶险。月婵身子一向羸弱,自从怀了你更是每况愈下。我原本就十分担忧,但那时是奉旨出巡,不能违抗。收到消息,我便策马疾驰,星夜回府。然而回到府中时,月婵已经离世了。”
话至此处,宁王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哽咽。
然而易峋依旧没有声言,默然听着。
宁王略顿了顿,继而说道:“据太医所言,月婵生产时身子已过于虚弱,体弱难以支撑,胎儿过大又胎位不正,好容易正过来了,却又引发了大出血。月婵没能挺过去,扎挣了两个时辰,终于没了。而孩子……”说到此处,他微一迟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太医说孩子在母亲腹中卡了太久,出来时已经没了气息,几经救治,终究也是不中用了……”
这一席话说完,宁王仿佛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瘫在了椅上。
易峋冷眼看着,淡淡问道:“只凭那些人的几句话,你便信了,不曾深究?”
宁王双目无神,木然说道:“来接生救治的,都是太医院的女医。死胎,我也确实亲眼瞧见。”
易峋没有接话,半晌才又问道:“我生母怀胎时便已身体虚弱,你便这么放心,将她独个儿放在府中生产?”
宁王眸子一厉,转向易峋问道:“峋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易峋说道:“只是不合情理。”
宁王似是被噎了一下,片刻才又说道:“依着本朝宗府规制,宫中有派女官前来陪伴。正因有这伴产姑姑在,我才放心离去。”
易峋一脸漠然,又说道:“然则女官到底是外人,王爷竟然如此放心托付?”
宁王脸色微微一红,斥道:“峋儿,你左来右去无过只是想说,你生母难产过世,为父未能尽到看护职责。但那时候,为父是奉旨出巡,莫不是你要为父抗旨不成?!”
易峋说道:“就我这段日子御前当差来看,当今皇帝性格宽和仁厚,待下极好,即便是我等,若家中有难事,告假也少有不准,何况王爷是皇帝的亲手足?当年,似也没有什么危及龙庭的紧要事,定要王爷亲自去办罢?”
宁王脸色铁青,正想辩驳,却听易峋又道:“若非府中有什么值得托付之人,我想王爷是不会在我生母临盆之际,放心离去的。”
宁王声色俱厉:“峋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易峋问道:“如今这位王妃,我的姨母,那时可在府中?”
宁王张口结舌,半晌才支吾道:“她是你母亲一母同胞的亲妹,自从你母亲怀孕初始,便入府伴产了。”说到此处,他赶忙添了一句:“她们是亲姊妹,感情极好,那时候你母亲每日的药食差不离都是她亲手伺候的。”
他本不想提此事,毕竟他和苏月娥是在苏月婵怀孕时便黏糊上的,但即便隐瞒也并没几分意思,还是照实讲了。
横竖,她们是亲姊妹,托付给苏月娥这个娘家人并无不妥。这里面若真有些什么蹊跷,他人在外面,统不与他相干。
这二十年来,每逢子夜梦醒,想起这段旧事,宁王便都是这样同自己说的。
易峋听罢,便晓得再也问不出旁的来,起身竟向外走去。
宁王见状,情急问道:“峋儿,你去哪里?”
易峋没有回头,只是冷淡说道:“王爷难道以为,将怀孕羸弱的妻子丢在家中,不闻不问,出了事便同自己没有干系了么?”丢下这一句,易峋便拂袖而去,再不想看这个卑劣的男人一眼。
妻子怀胎生产在即,竟能放心外出。无故身亡,一尸两命,又草率了结。
这是怎么样的冷血无情,卑鄙无耻?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是他的生父?
宁王,根本不配有他这个儿子!
宁王看着易峋远去的背影,顿时便像戳破了的猪尿泡一般,萎靡不振。
他有一种感觉,这一辈子他都别想认回这个儿子了。
绝后,大概就是他这一世的收场。
那时候,苏月婵难产而亡,他不是没有怀疑,可疑之处也颇多。然则看见那抱出来的鲜血淋漓的死胎,以及苏月娥梨花带雨一般的娇容,他的心便有了偏斜。
横竖,她母子二人都死了不是,再追究下去,他们也不可能活转过来,他还不如护着活着的那个。
所以,他便听信了苏月娥及那些家仆的说辞,苏月婵的贴身婢女同府中侍卫私逃,也没有过问。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竟有今天!
宫中,皇后在西窗之下坐着,端着茶碗轻轻抿着,耳里听着宁王妃的絮叨,心中微有几分不耐烦。
“……峋儿始终不肯认他父亲,王爷焦躁的很,妾身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好来寻娘娘了。”
皇后吃了一口茶,方才抬手,一对杏眼在宁王妃身侧的孟玉如身上轻轻逗留了一下,却见她垂首站立,两手放于身前,面上申请颇有几分惶恐,倒像是个腼腆安分之人。
皇后心里微微冷笑了一下,转而看向宁王妃:“那王妃今日进宫来寻本宫,却有什么打算?莫非,竟是叫本宫去游说皇上施压不成?”
宁王妃连忙说道:“这却不敢,只是妾身寻思着,峋儿不肯认父,许是有人从中作祟。”
皇后眉眼一抬:“哦?有人作祟?”
宁王妃说道:“娘娘且想,这天下哪有儿子不认亲生老子的道理?不是有人挑唆,峋儿怎会不肯认父?妾身想着,怕不是他那个夫人,在里面捣鬼。”
皇后面色不改,说:“他夫人?这话却从何说起,王妃莫不是听说了什么?”
宁王妃便道:“娘娘怕是不知道,峋儿娶这妇人的前后罢?”
皇后不语,但听宁王妃说道:“这妇人,原是个乡下女子,倒是和峋儿比邻为居。十五岁那年,被卖到我母家做了三年的奴婢,又因手脚不净,挑唆家宅不宁,被卖了出去,却被峋儿买了去。峋儿和她自小一起长大,很有几分情分,又爱她容貌,竟把她娶作妻子。这样一个乡下粗鄙的妇人,又当过奴仆,如何能做世子的正妻?想必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方才挑唆着峋儿不认父。”
皇后浅笑:“王妃这话有趣儿,她这般有什么好处?峋儿认了父亲便是世子,她是峋儿的正妻,又才生下一个儿子,便是现成的世子妃,何苦如此?”
宁王妃忙道:“娘娘且想,她这等一个出身,哪里好做什么世子妃?不过是仗着峋儿懵懂无知,捞了个现成便宜。将来峋儿若进了宁王府,哪里还看得上她,门不当户不对,她这个正妻怕是做不长久了。这妇人性子奸诈,颇会谋划,想必是吹了什么枕头风了。”
皇后听得心里有些发腻,她着实不喜如今这个宁王妃。
苏月娥生性好强,易与人争端,且倚仗身份,跋扈刁钻,和她亲姐姐苏月婵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眼眸微垂,掩饰着不耐烦,问道:“王妃来同本宫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苏月娥便笑道:“娘娘是不是忘了,当初家姐在世时,曾同孟家的少夫人前后怀孕,便指腹为婚,言说将来若是一子一女便成配?”
皇后扫了一眼孟玉如,漠然说道:“隐约似有这事,但孟家那少夫人,不是转眼就滑了胎?”
苏月娥便说道:“娘娘记得不错,然而她自回胡阳之后,便生下了个女儿,就是我这外甥女玉如了。妾身想着,这前头的话还是算的,所以……”
苏月娥话未说完,皇后便已先开口道:“王妃这主意真是荒谬糊涂!且不说月婵过世多年,孟家那位夫人当时业已流产,这事已不好作数。峋儿如今见有正妻,明媒正娶,堂堂正正,你一个理也挑不出来。那女孩儿,无论以往如何,现下也是陈指挥使大人的千金,算是出身名门。你是要本宫,去逼迫峋儿休妻不成?!”
私心而论,皇后也不喜秦春娇的出身,也曾动过这念头,但到底是出于对旧日闺中蜜友留下的这一株独苗的爱护之情。
何况,皇帝亲口封了那妇人一个慧心夫人的封号,底下的意思,还不清楚么?
皇后能坐稳凤位这么多年,年近四旬,同皇帝依旧伉俪情深而不曾减退,所凭仗的绝不仅仅只是少年时的情分。
皇帝都中意的人,她去发落处置,不是给皇帝添堵?
苏月娥看皇后变了脸色,又说道:“我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将玉如送到峋儿身侧,暂且做个侧室也好。一则峋儿身边有个能劝解的人,二来玉如等了他这些年,始终未肯嫁人,于她也算是个交代和终身所靠。”
皇后只是冷笑,正想说这女子嫁不嫁人同旁人何干,却听门上宫人扬声传报:“皇上驾到!”
第158章
这话音才落,皇后当即起身出迎,宁王妃拉着孟玉茹一道跪下,果然见一道颀长伟岸的玄色身影迈步入门。
皇帝进门,道了一句:“都平身吧。”便亲手将皇后自地下搀扶起来,挽着手朝里走去。
见到宁王妃时,皇帝只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王妃今日进宫,探望皇后?”
宁王妃赔笑回道:“是,妾身来同皇后说些家常话。”
皇帝径自向前走去,同皇后携手依旧在西窗下的罗汉床上坐了,方才说道:“皇后常日劳累,王妃能进宫陪皇后说话解乏,倒是好的。”
宁王妃赔笑称是,她心中却忽然有些不甘和激愤。
当初,姐姐还在时,这帝后二人对她是何等亲昵和气,皇后能直呼她闺名月婵,皇帝更是以弟妹呼之,亲热的就如一家子人一般。而等到自己做了王妃,皇帝皇后却并不像对姐姐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