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如今日突然上门,其实并不像江氏和梅大嫂子想的那样,特意来示威炫耀。
她有自己的打算。
杜昭这一反,接下来必定天下大乱,而乱世之中,空有万贯家财却没有自保之力的商贾就好像小儿捧金于闹市,还不如普通人来得安全。
杜昭麾下的将领大多出身显贵,宋家高攀不上,宋安如从小耳濡目染,深知时间紧迫,家中叔伯兄弟这方面能力有限,不大可能成事,她人在邺州,就近扒拉扒拉,只有隋凤的条件还勉强将就。
就算宋安如将隋凤视为救命稻草,也没想着立刻就以身相许。
首先隋凤有妻有子,她是绝不肯与人做妾的,与其自甘下贱,还不如吊着这隋大当家做他的红粉知己。再者她还要再观察一下隋凤的为人,免得与虎谋皮。
宋安如今天原本是抱着几分好奇上门,想认识一下隋凤的糟糠之妻,谁知江氏竟托病避而不见,令她不免有些失望。
到是这隋明月的模样,叫她颇为惊讶。
对方一身男孩儿打扮,披着低垂过膝的蓝色长身棉斗篷,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长长的睫毛,目光清亮,一看就是没尝过挫折困苦的滋味,养尊处优长到这般大。
明月弯着眼睛笑笑,还未说话,就见弟弟明城从梅大嫂子身后硬挤出来,大叫一声“姐!”跟着像只小老虎一样冲她扑来,连忙弯腰抱个正着。
隋明城搂住明月脖子,嘟着嘴一脸委屈,回头忿忿地瞪向宋安如。
明月直起身,单手托着弟弟的膝弯,空出一只手来,屈指刮了下他噘起的嘴巴,同宋安如客气道:“久仰,我爹说过好多回,密州宋家是常来常往的好朋友,宋姐姐若是不嫌弃,请到我院子里坐坐喝杯茶。”
这分明是一个颇受宠爱的小姑娘,可身上却看不出多少娇憨天真,就像是初夏时节雨后山谷里新发的翠竹,天生便修而有节。
宋安如和她目光一触,竟觉有些狼狈,忍不住道:“我来得不巧,正好赶上太太身体不适,那个,我那些同伴中有位大夫,蔡大夫在我们密州十分有名,如果需要,我叫他来给太太瞧一瞧。”
明月点了点头,她这会儿已经意识到江氏的病另有隐情,并没有太将这话放在心上,示意梅大嫂子将大门打开,请宋安如进去。
梅大嫂子不大情愿地让开,隋明城凑在姐姐耳朵边要说宋安如的坏话,被明月轻轻一巴掌拍在屁股上。
就这么着,宋安如再度进了隋家,被一路让进了东边的一个小跨院。
明月这段时间不在家,她的院子没让下人进来打扫,因是冬天,树叶早掉光了,院子里还算干净,只是显得有些萧索。
宋安如东张西望,眼睛乱瞟。
隋家的院子和她家里比起来不值一提,这个小跨院几十步就走到头了,竟是一株奇花异草都没看到,更不用说池塘假山之类。
院子里靠墙栽了几棵梧桐,院子中央铺了一条白色石子路,直通门口,窗前种了株石榴。
唯一称得上特别的是角落里有个小水洼,大冬天里面的水早已经枯了,但水洼边上长了一片芭蕉,看得出主人对这些芭蕉颇为爱惜,怕天冷冻坏,上面覆着厚厚一层草帘。
宋安如可算是找着了话题,道:“等下雨的时候,这院子里一片噼里啪啦声,肯定很好听。我们家也栽了许多芭蕉,几个弟妹喜欢吟诗作画,到春天就把偶尔得到的诗句题在芭蕉叶上,十分有趣。”
明月回之一笑:“没那么风雅,我这儿种芭蕉是因它可以消肿解毒,治疗瘟疫,你知道山寨前些年不太平,不少人家都种着它。”
宋安如滞了滞,明月已经推开了门,将她让至屋里:“家中简陋,宋姐姐勿怪,我刚回来,还未禀过我娘,请先宽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宋安如听得这话入情入礼,只得先坐了。
明月又转而叮嘱铃铛:“你先代我招待客人,等我回来了再去歇息。”
铃铛扮了个鬼脸,皱着鼻子应道:“知道了,小姐。”
宋安如欠着身子送走明月,就见铃铛打了盆水,浸湿了抹布,仔细地擦拭起了屋子里的家具,尤其是把宋安如身旁的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宋安如慢慢觉着有些尴尬。
铃铛显然也发现了,干笑道:“宋姑娘,我们刚回来,这边好久没人收拾了,烧水泡茶估计得好一会儿。”
宋安如除了说自己不渴还能说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外边天都黑透了,还不见隋明月回来。
宋安如如坐针毡,天晓得她还没吃晚饭呢。
第3章 一幅中堂
明月到不是有意晾着宋安如。
她一出东院儿,隋明城便叽叽喳喳地告状,加上梅大嫂子给她透了底,心里也就跟明镜一样了。
了解归了解,她却不像隋明城和梅大嫂子那么不安和气愤。
爹娘是个什么境况,她比梅大嫂子这个外人更加清楚,甚至隐隐猜到结症所在。
随着隋凤地位渐起,就算没有今日的宋安如,早晚也会有张安如,李安如。
都说她爹隋大当家不抢美女不纳妾,待她娘情深义重,可昌临名妓杨乐儿那里他这些年可没少捧场。
江氏已经得了女儿回来的消息,要不是顾忌宋安如没走,这半天早就迎了出来。
梅大嫂子想叫母女俩好好说说体己话,等明月一进屋,便拽住了小尾巴一样的隋明城,道:“少当家,咱们去给你姐烧洗澡水,顺便看看晚上吃什么。”
隋明城痛快应道:“好,我要吃冰糖肘子。”跟着梅大嫂子往厨上去了。
没等明月问安,江氏便红着眼睛一把将她拉住,左看右看方才放下心来,叫她坐在自己身边,道:“快跟娘说说,这趟出门可还顺利,那些寨丁有没有阳奉阴违,给你气受?”
明月解了斗篷,偎在江氏怀里,仰脸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七当家那人,这一路只有贺老给他气受的份。”
凑得近了,明月瞥见江氏发际间几根银丝,心中一跳:不过半月不见,江氏又见老了不少,再看旁边桌案上搁着的经书,心底泛起一阵锐痛。
她有心劝慰,又怕越劝越糟,话到嘴边转了几转,柔声道:“娘啊,这次我在昌临买了好些书,都是游记传奇之类,一会儿拿来,您先看着解解闷。”
买书的时候明月就抱着这个想法。
游记里写的都是山川美景,传奇话本她也一一看过,确保里面没有会触动娘亲愁肠的内容。
暂时只能先这样,如果江氏看完了有什么向往的地方,明月便想办法陪她亲临其境去看看,总比她闷在屋里看经书强。
虽然还有个宋安如在那里添堵,江氏却觉着只要看到女儿心里就舒坦了不少,眉目舒展,笑眯眯地道:“你这丫头,又买这些闲书,贺老先生没念叨?”
明月嘻嘻一笑,避而未答。
江氏这才回归正题:“那个宋安如,你搭理她做什么?和这种寡廉鲜耻的人争吵有失身份,叫她受些冷待,自己走了就是。”
明月点头答应:“行,娘你放心吧,我有数。”
江氏慈爱地看着女儿,明月从小就主意正,这一点随她,又比她更加聪明好学,尤其七年前出了那码事之后,仿佛一夜间长大,会不动声色地体贴关心自己这个当娘的。
江氏有时候自我安慰,老天爷赐给她这么出色的孩子,是不是说明她年少时的冲动决定并非一无是处,蠢成一个笑话?
隋凤那个混账是指望不上了,她这当娘的可得为女儿的将来好好打算。
想到这里,江氏眼中浮上笑意,同明月道:“那你赶快去洗澡换身衣裳,把那女人打发走了,过来陪娘吃晚饭,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明月跳起来便要向外去,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好奇追问:“先说说什么好消息?”
江氏不由忍俊:“今年咱们给你外祖父那边送去的年礼没有被退回来,他们收下了。”
明月目光微闪,脸上笑容未减,心里却是淡了。
娘亲江氏出身安兴江家,家族自诩书香门第,在邺州算是小有名气。
明月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外祖家那边的人。
小时候她也曾好奇打听过,那时候她爹娘还没有两相生厌,隋凤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道:“你外公恨我拐带你娘,叫他们脸上无光,出门抬不起头来,巴不得咱们一家统统死了干净,乖宝贝儿,别问了,你只当没有外公外婆。”
话是这么说,从金汤寨建成,逢年过节江氏都打发人悄悄往安兴送礼,隋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只是前些年江家不要说收下,连门都不让进。
看着江氏这般开心,明月不忍泼她冷水,暗忖:“您高兴就好,说不定真是我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
这世间哪能人人都像宋姑娘?
宋安如这会儿后悔得要死。
这小丫鬟就跟有洁癖似的收拾起来没完,叫她真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都说从房间的摆设能看出主人的性格,她此刻呆的这间屋子兼着厅堂和书房,从布置看,很难相信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用。
桌椅书柜都是松木打造,所以屋子里飘着的不是脂粉香而是松香。
书柜贴墙而立,说真的,这么大的书柜,宋安如就只在自家放账本的仓库和祖父的书房里见过。
书柜里面那大大小小的格子几乎全都放满了书,宋安如粗略估算了一下,怕不得有两三百册,这叫她不由有些心里发虚。
一来书是稀罕东西,这年头,家里趁个十几本书就可以腆着脸吹嘘自己是诗书传家了,这一屋子书可值不少钱,怪不得不让下人进来呢。
再者,隋明月才多大,若竟已经读过这么多书,那得多难对付?
她这么一眼接一眼地打量,很快又看出点端倪来,这么多书放在那里,有大有小,有厚有薄,装订不同,材质不同,可看上去硬是整齐有序,丝毫也不凌乱。
不但是那些书,就连屋子里的小摆设也都排着队,像是正等待检阅的士兵……
宋安如盯着书柜瞅个不停,到将铃铛紧张得要命,心里直犯嘀咕:“这宋姑娘该不会是干坐着无聊,想拿书看吧?”
那些书大多都是写鬼神精怪才子佳人的话本,难为小姐搜罗得这么齐全,这屋子平时也没有外人来,但铃铛还清楚记得那次贺老先生的反应。
他指着小姐哆嗦了半天,老脸都涨得通红,连声道:“怎得这么多艳……闲书,你爹娘也不管管?”
再见寥寥几本正经做学问的书淹没在众多话本中,更是差点晕过去,真正的痛心疾首。
铃铛虽不觉得自家小姐有错,可也不想在宋安如面前露底,讪笑道:“这些书都是小姐的宝贝,不许旁人乱动的。”
宋安如露出了然之色,连连点头。
她想也是,一个会把东西收拾得如此整齐的人,怕是很难相与。
不想引起对方误会,她连忙转过头,去打量挂在墙上的中堂。
细看那中堂亦有些古怪,上头的字宋安如都认得,写的是一首诗:春秋几醉醒,文章最憎命,江山任驱驰,生死与功名。
字迹枯瘦,一股苍桑孤寂之感透纸而来。
看落款提字的人是贺翰德,也不知道这姓贺的是什么人。
四句诗的结尾处乍一看好像墨迹晕开了一片,细端详之下,宋安如才发现那块墨痕浓淡相宜,线条流畅,依稀像是匹跑远了的马。
马背上只余一个模糊的背影,看不清楚是男是女。
借着晕黄的灯光看画十分费眼睛,只盯了一小会儿,宋安如就觉着两眼酸痛,虽然觉着这幅字画颇有意思,还是挪开了目光。
“咦,隋姑娘会吹箫啊?”她注意到中堂斜下方的墙壁上悬着一根竹箫。
铃铛若有深意地回答:“我家小姐会的可多了,她最厉害的不是吹箫,而是射箭。拿起弓来百步之内瞄都不用瞄,嗖,一箭穿心!”
宋安如身上一阵发凉,愈发不自在。
这小丫头明显带有恶意,到现在连杯茶水都没给她倒,隋明月年纪那么小,擅长射箭什么的多半是吹牛,但这话恐吓的意味可太明显了。
到底是土匪窝长大的人。
宋安如觉着自己应该重新估算一下隋凤后宅的这些女子。
一直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宋安如才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
铃铛迎到了门口,脆声道:“小姐,你回来了。”
隋明月在外头问:“宋姑娘还在?”
宋安如连忙站起来,听铃铛回话:“在呢,还没走。”心里一阵别扭:是啊,人家磨蹭半天,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偏自己蠢,一直在这里傻等。
明月进了屋,先同铃铛道:“去问梅婶儿拿些点心来,顺便把咱们这次在昌临买的新茶泡上一壶。”
宋安如连忙推辞:“不用麻烦,时间不早了,姑娘又是刚回来,我还是……”要不是好奇隋凤的女儿到底什么脾气秉性,她才不会留到现在呢。
不同初见面时的风尘仆仆,隋明月换了条杏白色织银蝶的裙子,系着湖蓝柔丝腰带,明显刚洗过澡,肌肤莹白水嫩,乌发尤带着湿意,眼望宋安如笑道:“叫宋姐姐久等了。别急着走,一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去。今日不巧,等正月里空闲下来,再找一天请你来好好做客。”
这会儿看对方,傍晚初见时的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宋安如身不由己就坐了回去。
她觉着这个小姑娘身上有股莫名的吸引力,叫人简直挪不开眼睛。若那江氏也是这个样子,不用多,只要母女俩有三分相似,自己便打错了算盘。
“太太这会儿……可感觉好一些了?”明知江氏多半是装的,她仍表现得十分关切。
明月也坐下来:“娘见我回来,心里高兴,身上到是松快了不少。”垂眼瞧见桌子一角被移动过的油灯,顺手拿起来放回了原处。
第4章 夜谈
宋安如见状讪然而笑,心道:“同这小姑娘聊点什么好呢?”
隋明月留下宋安如到是真心实意想同她聊一聊:“宋姐姐这几年随着商队走南闯北,不知南边都去过哪些地方?”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宋安如道:“去过白州。这趟本想再往南走走,谁想密州老家打了起来,大家都归心似箭,索性早早清了货。”
“离家这么远做买卖一定很不容易,白州的商贾富户不少,想来比我们这边要好打交道一些。”明月到是一点都不忌讳讲邺州穷山恶水到处是土匪。
宋安如不由感慨了一句:“只要不在自家地盘上,哪里都不易啊。”
明月点头:“那到是。”
宋安如听她附和,登时勾起了谈兴,不由自主就忽略了对方小自己差不多十岁的违和,道:“白州的买卖人和京里往来的多,净喜欢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那边的人真正和我们密州不同,他们有钱了便叫家中子弟读书,想办法送去做官。”
明月插嘴问了句:“那密州呢?”
“自然是盼着子孙经营有道,能守住祖业,越有钱越好。”宋安如哈哈而笑。
铃铛送茶水点心进来,没想到两人都满面笑容,竟是相谈甚欢的模样,不由诧异地望了眼自家小姐。
明月微微颔首,示意铃铛把托盘放到桌子上,左手挽袖,露出纤纤素手,拿起茶壶来,为宋安如和自己各斟了杯茶。
两杯茶水不多不少,都是七分满。
她对铃铛道:“好了,你去歇着吧,这些日子累得够呛,试试按七当家说的,草药泡脚,再来壶黄酒。”
铃铛没大没小惯了,俏皮地皱了皱鼻子:“那我呆会儿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