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这么多年,不曾侍奉过母亲,是年儿的罪过。”夏晚说着,拉甜瓜站了起来,再行至袁氏面前,屈腰一个万福。
同礼,给刘氏亦是。
孔心竹是个直性子,本以为夏晚记着当初的旧仇,必定要对自己宣战,却不期她进门之后有礼有节,本本分分,而且相貌娇甜可人,也是可怜见的,嫁在穷山僻壤中,十四岁就生了孩子,妇人总是同病相怜的,她立刻就心生了怜惜,亲自拉过夏晚的手道:“母亲给你和孩子备了住处,就是你曾经的院子,娘亲自带你去吧。”
袁氏和刘氏两个一见王妃如此看重,自然也就赶忙儿随在后,一起去看住处了。
照孔心竹的说法,夏晚所住的这处院子,名字就叫优昙居,概因二十年前,这儿还有株一人粗的优昙婆罗树。不过在夏晚被人拐走之后,这一处就一直封着,直到她如今回来,还是曾经的旧样子。
院子并不大,里面的家什也皆是老物,夏晚一目目瞧着,居然格外有些熟悉感,看着院北角落里那一抹阳光,格外的温暖,心里也腾起一股子愉悦来,想必也是小时候住在此,留下的印象。
进了屋子,里面的一摆一饰,满满的童趣,各式各样的泥胎娃娃足足摆满了一座墙,但看得出来,这皆是小女孩们喜欢的东西。夏晚一目目扫过,虽没有记忆,可不由得也格外亲切。
二十年孤苦飘零,在进了这座院子的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到家了。
第87章
孔心竹亲自照料着捧了茶和点心上来,冬月里西窗下热乎乎的暖榻上,她自己便坐到了夏晚的对面,摸了把甜瓜的脑袋,道:“据王爷来信的说法,这孩子身体有病,须得御医杨喜才能治,是不是?”
夏晚重重点头。
这也是她不远千里迢迢,来长安的唯一目的。
孔心竹似乎颇为为难:“王爷是个向来不求人的性子,居然为此求到我身上,让我带着你入宫去找杨喜。可是一则,咱们皇上老了,脾气格外难以琢磨,便皇后也有几年不曾召见过我,再则,那杨喜如今闭关,正在替皇上炼仙丹,没有一两月的功夫是不会出关的,这可怎生是好?”
夏晚道:“这个母亲不必忧心,既我亦是这皇家血脉,只要得见皇上,我会自己想办法。无论怎样,甜瓜也是他的曾外孙不是?”
皇上孩子多,孙子更多,就比如梁清,其母玉华公主还是皇帝的长女,公主府中几个孩子皆默默无闻,在家凭点食禄混日子。
唯独梁清因为跟着李燕贞有战功,还算混的开一点。但在长安的世家子中,他算是最没地位的了。
要说起来,同是龙子凤孙,但也不知是怎的,就李燕贞和玉华公主俩,乃至他们的子孙,格外的不受帝后待见,连带着这府里的猫儿狗儿的,进了皇城都要夹着尾巴走。
不过,不是皇家血脉,是不清楚这些事儿的。
孔心竹望着端坐在对面的女子,笑道:“无论怎样,因为你的归来,皇后总算肯见我一回了,明儿一早咱们一起入宫,先去拜拜帝后,万一你入了他们的眼儿,叫他们皆喜欢你呢?”
她其实当初很喜欢陈姣的,话少,性子婉柔,无论她走到那里,都笑嬉嬉的跟在她身后,也从来不多嘴什么。
孔心竹和李燕贞是结发夫妻,夫妻之间不谈情爱,当然,便她想谈,李燕贞也不会跟她谈。有那么一段儿,她和陈姣两个同起同居,无话不谈,到最后连李燕贞都吃醋,抱怨妻妾情浓,冷落了她。
虽说后来因为陈蓉,孔心竹一怒之下把陈姣赶出了府,但和陈姣的那一段儿,算是她人生中最难得的一段友情,如今陈姣已死多年,她的女儿一入府就这般乖巧,孔心竹的性子,立刻掏心掏肺的就喜欢上了。
于是她便无巨细问起了夏晚在红山坳,在金城时的事情,絮絮叨叨,聊了多半个时辰,看夏晚困的眼皮子都在打阖扇了,这才准备要走。
出门时,孔嬷嬷走了进来,她还带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见了夏晚,便叫这中年妇人下跪:“年姑娘,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大丫头青青,如今得叫宋嬷嬷了。
当年去甘州的时候,她没能跟着您去,后来就到东宫给世子爷做乳母。这不,听说您回来,就上赶着来伺候您了。”
说着,宋嬷嬷已经跪下了。
这宋嬷嬷瞧着约有四十五六,两只眼睛格外的圆,双眼皮也格外的深,忽而抬头扫了夏晚一眼,倒叫夏晚觉得,她圆眼鹰钩鼻的相貌,格外像只猫头鹰。
在秦州的时候,有个积年的奶妈,就是当众揭发太子的那个陈姑,是夏晚小时候用过的奶妈,但在夏晚还未入行府的时候,三更半夜就气绝在床上了。
不用说,肯定是太子找人下毒灭的口。等李燕贞发现的时候陈姑已经死了,他自然气的暴跳如雷,恨不能追到长安跟太子两兄弟撕破脸,可惜皇帝不准他回长安,他就只能干着急。
夏晚一听是东宫世子李昱霖的奶妈,当然就不肯要了。
那位东宫世子,据双儿说,虽说面貌英俊,但性子冷戾刻薄,心眼还极狭隘,极为护短,自己养的狗十年前叫谁咬了一口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这样的人,从他手里抢奶口,叫他知道不得把她恨死?
她道:“我这儿人手是齐的,至于这位宋嬷嬷,你还回东宫去吧,我这儿暂时不需要人手。”
宋嬷嬷也是个顺手的,直接往夏晚面前一跪,便道:“年姐儿,老奴已经从东宫出来了,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打小儿您就喜欢奴婢的,也许岁月过的久你把奴婢给忘了,但伺候两天咱们就熟了,你说是不是?”
夏晚心说,按理来说,太子李承筹拐了弟弟的女儿,还拿她作生祭,此事叫郭嘉当众揭露出来,应该来说李承筹便不受皇帝责斥,长安城的人知道了也该骂他两声的,怎的瞧晋王府这些妇人的样子,好像全然不知此事一样?
否则的话,便要谁,也不该把在东宫做过事儿的人放进来这府中来不是?
难道孔心竹就不怕东宫派这婆子来,表面是是伺候她,背地里却是为了灭口,害她和甜瓜?
她见那宋嬷嬷已经朝着小甜瓜走了过去,断然道:“嬷嬷,我说了不要你伺候就是不要你,现在请你出去。”
孙喜荷只当自己是甜瓜的正牌儿祖母,一把就把甜瓜给搂走了。
夏晚送着孔王妃出优昙居的大门时,那宋嬷嬷还不肯走,依旧跟在王妃身侧,哭哭啼啼道:“王妃,您说一句,就叫老奴留下来伺候年姐儿,好不好?”
孔心竹嘴硬心软,见这宋嬷嬷一路哭哭啼啼的,不禁劝夏晚道:“年姐儿,不行就留着她,好歹也是给世子爷做过乳母的,别的不说,侍奉孩子是侍奉的极好的,叫她帮料照料着儿子不是很好?”
夏晚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迎面一道寒光而来,再一抹血色掠过,随着诸婆子丫头们的尖叫,那宋嬷嬷颈间一抹血光,就叫人给杀在当场了。
余人还愣着,孔嬷嬷率着婢子们先就跪了:“世,世子殿下!”
提剑杀人的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岁,宝蓝面的缂丝质长袍,深青色玉冠,果真面如神谪,也冷若寒霜。
不必谁特地说明,夏晚也知道,这就是她的长兄,东宫世子李昱霖。
他就这么真戳戳的闯入晋王府,杀了自己的乳母,然后收剑,转身就准备要走人。
一个东宫的乳母,就因为思念旧主,在世子成年,不需要乳母之后辞去乳母的差事,前来侍奉旧主,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还没开始当差了,居然就叫自己亲手奶大的孩子给杀了。
而那孩子还是将来的国君,要执掌大魏这座江山的继承人。
孔心竹被溅了一脸的血,双手乍了半晌,尖叫道:“世子,那不过一个老婆子而已,你要不想给,带走就好,在我的府宅中杀人,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你二叔,有没有我?”
李昱霖将剑扔给随从,接过帕子揩着手,头也不回:“二叔母,本世子杀她是为了你们好,背主的东西,背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夏晚也懵了,幸得甜瓜在屋子里,要叫孩子看见这等打打杀杀的,只怕夜里都要做噩梦。她道:“殿下,背主不是荣事,但也要看主子是谁。徜若是像曹操那般,疑下属不忠又找不到名头杀,借梦都要斩人的恶戾之主,身为属下,为何就不能背他?难道忠心能比命更重要?”
李昱霖都走远了,听身后一个女子语调颇为激昂的说了这番话,勾唇就是一笑:“忠心当然比命重要,概因有忠心,这些狗奴才才有条命,忠心没了,命也就没了。”说着,他缓缓回头,夕阳下拖了长长的影子,正好拢罩在夏晚身上。
“却原来在世子爷的眼中,人的忠心比命更重要,那就难怪你身边总爱出背主的奴才了。”夏晚恨恨道:“至少在我眼中,命比糊里糊涂的忠心重要得多。”
李昱霖下意识以为说话的会是原来那个整日围着佞臣郭六畜乱转的青城县主郭莲,揩着手走了过去,道:“所以你不过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而本宫,是这大魏朝的世子。”
待走近了,他发现这不是郭莲。
面前的女子一张鹅蛋脸,相貌叫他格外熟悉,仿佛在何处见过一般。
孔心竹道:“这就是你的大妹妹昙年,小时候你到王府来,那地方有株优昙波罗树,你还将她架在脖子上绕着树跑过的,怎的,忘记了?”
李昱霖盯着夏晚看了半天,忽而掀唇:“所以,你如今姓陆?”
“姓夏,名晚。”夏晚道。
李昱霖分明记得甘州来的一个叫郭旺的门客,今天会带着一个叫陆莞莞的姑娘到东宫,当初那位陆莞莞送来一幅小像,便与面前这女子无二,却不期这竟是他小时候还曾抱过,背过的年姐儿,李昙年。
他略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本来,孔心竹是备了晚宴,要给夏晚和小甜瓜两个接风的。
但夏晚和甜瓜皆已累的人仰马翻,推辞过后,随便吃了点子孔心竹送来的菜与粥,便躺下了。
照例,甜瓜先洗澡,夏晚后洗澡。夏晚洗罢澡之后,便要陪着甜瓜,给他搓搓手儿揉揉脚儿,再讲个山坳里野狐狸吃人的小故事,哄着他睡着了,她才会出来睡觉的。
从孙喜荷手里接过条干帕子来,见她亦是哈欠连天的,遂劝道:“娘,您也劳累一路了,为何还不去睡呢?”
孙喜荷道:“孩子没睡,为娘的哪里能够睡得着?”似乎自来皆是如此,只要孩子醒着,为娘的便睡也睡不踏实。
夏晚也是无奈了,笑着劝道:“如今院子这样大,王妃给您也单独布置了屋子,今夜甜瓜我照料着,你好好儿的,踏踏实实的歇一夜去。”
说着,夏晚就把个孙喜荷从主屋给搡出来,将门也给下鞘,插好,逼着老娘去睡觉了。
她擦着半湿的头发,一扇扇的合上门,都下好了鞘,看着处处严实了,才准备去睡觉
这优昙居,因为是给小孩子备的,也是里外两间的卧室。夏晚住外间,甜瓜则住在最里间的暖阁中。
甫一进门,夏晚便听儿子在里面,用格外好奇的声音说:“大伯,您是怎么进来的呀?”
停在门上闭了闭眼,便是郭嘉的声音:“大伯就住在隔壁的寺庙里,头顶皆是菩萨,只要说一声想见甜瓜了,再闭上眼睛对着菩萨拜拜,那菩萨就把大伯给送过来了。”
第88章
旅途劳顿了那么久,夏晚身心疲累,也没有给儿子讲故事的力气。
一听郭嘉在里间,也懒得去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转身上了架子床,从银勾上扯下锦帐来,就躺到了床上。
不出她的所料,孔心竹果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而且是实心实意拿她当女儿的,否则的话,此时只怕已经安插进许多人手来了,但她一个丫头婆子都未安插,关起门来,就让夏晚自己过着。
表面上瞧着这样像是不亲近的样子,但实际上,王府中丫头婆子们的品型究竟如何,还得夏晚慢慢观察,而用谁,不用谁,她考教过后自己点人才是最好的。
夏晚唯一没想到的是,晋王府在长安的位置居然低到,世子李昱霖敢提着剑入府,想杀人就杀人的地步。
明儿一早就要见帝后了,听孔心竹的口气,似乎就连皇帝也格外不待见李燕贞,那皇后了?
当今皇后周氏,是李承筹的生母,也是老皇帝的结发之妻,据说虽然老了,但身子骨格外硬朗,因其是当年陪着皇帝一起打过江山的,在朝有格外坚实的基础,于后宫中手腕也极为强硬。
而皇帝便再宠那个妃子,都牢牢捏在她的手里,任是那个宠妃,多受皇帝喜爱,都甭想翻过天去。这大约也是李承筹虽说庸碌,太子之位却极为稳固的原因了。
不过,且不论皇后如何,皇帝却是她的祖父,夏晚自认一直以来都还擅长对付老头子们,倒不怕皇帝这个老祖父会不喜欢自己。
心里胡思乱想着,迷迷蒙蒙几欲睡去,忽而觉得床有异动,夏晚立刻睁开了眼睛,同时也一脚踹了过去:“郭六畜,若想看孩子,我不拦你,但你要想胡来,咱们可就从此没话说了。”
“我不动你,就只陪在一侧,跟你躺会儿。”郭嘉道。
他果真就只躺在一侧,静静的躺着。要说来,这还是成夫妻以来,俩人同床共枕的第二夜。夏晚也是累极,蜷于床里侧,不过片刻便呼息匀匀,睡着了。
郭嘉一点点的挪着,尽量不惊动夏晚,贴的够近的时候,侧首在她耳畔吹了口气,夏晚的习惯,以为睡在身边的是小甜瓜,睡梦中侧首过来,在郭嘉颊侧香孩子般轻轻香了一口,本是欲要搂过来揽住的,莫名觉得儿子大了不少,伸手摸了一把,忽而一巴掌就扇了过来:“郭六畜,滚!”
“晚晚。”郭嘉忽而道:“你来长安,究竟是为了甚?”
夏晚见他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挣开了怀抱,掰着手指头道:“给甜瓜治病,然后,等病好了,我们就在这王府中好好呆着,哪都不去。”
她与孔心竹算是一面就投缘,觉得这个母妃格外的好,遂也想好了,哪都不去,就准备永远住在王府中,自己的家里,养大小甜瓜。
郭嘉笑道:“就没想过嫁人,比如嫁给我?”
夏晚迟疑半晌,道:“你敢娶?”随即,她又道:“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嫁人了的,你死心吧。”
于夏晚来说,最重要的是郭嘉的身份。他是天子的佞臣,虽不知在皇帝面前他究竟是个什么角色,但是,他在甘州当众腰刀指过太子,在长安,也只是住在间寺庙里,连间宅子都没有,在朝又无根基,仅仅仰仗皇帝莫名其妙的恩宠,而在长安横行霸道。
且不说情与爱,徜若她什么都没有,便嫁他也无妨。徜若有一日,老皇帝要斩他,或者太子登其之后要杀他,她陪着就是。可还有甜瓜了,她若死了,甜瓜怎么办?
她说罢,只觉得床空了半面,当是郭嘉起床了,她以为他要走,谁知黑暗中面前蓦然一热,却是郭嘉扑了过来:“才刚到长安,还不知道前路如何,你就敢如此笃定自己绝不会再嫁人?”
夏晚蓦然回忆起李燕贞,心中一阵暖流,也是开玩笑:“我阿耶倒是说了,长安城中下至十八,上至八十,只要是我能看上的,徜若不愿意娶,他提剑逼着,也要叫那人娶了我。但那个人决不能是你,所以,他是不会把我嫁给你的。”
郭嘉明白了。她的心其实并没那么坚决,难的只是甜瓜和李燕贞而已。
“小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