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了冷宫,门口的内侍们见了她来,忙都行礼,仙草问起废后以及冷宫众人的情形,最近因为天冷的缘故,病倒了两人,其他的倒还妥当。
仙草想起上次跟张氏见面的情形,便只叫内侍开了宫门,把所带的东西送了进去。
那内侍拎着食盒开门入内,笑道:“今儿是太后的千秋,你们也有口福了,这是小鹿姑姑送了来的好东西。”
仙草在门口偷偷往内看了一眼,依稀瞧见几道影子兴高采烈地过来领东西吃。
刹那间她的心中竟无端地有些难过,却只能强打精神叮嘱了守门内侍两句,自己转身慢慢地沿路返回。
跟冷宫内神智已经有些失常的各位相比,想来自己还算是幸运的。
只是脚步还是有些沉重,隔着高高的宫墙,她似乎能听见从庆华殿传来的鼓乐奏响,是皇帝在设宴宴请满朝文武,这个普天同庆的时候,没有人记得这宫内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一瞬间有些恍神,冷不防身后有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其中一人抬手将她的口鼻捂住,轻而易举地将她抱拖着往后退去。
仙草连挣扎都来不及,就给拽着倒退出去,双脚拖在地上,一只鞋子都给磕了下来。
这人的手劲又极大,仙草怀疑只要他微微用力,就能把自己的脖子拗断,而且呼吸都越来越困难了,她眼前所见只有略显得苍凉的天色,很快地开始发花。
直到眼前突然掠过极为熟悉的几个字。
耳畔鼓乐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仙草定睛看时,发现对方居然已经带自己从宫内来到了庆华殿附近……这是在干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了。
庆华殿的小暖阁中,蔡太师坐在圈椅上,俯视着给丢在脚下的仙草。
仙草抬头看见是蔡勉,才明白为什么方才那两名内侍的身手如此了得。
“太、太师?”仙草反应过来,忙让自己跪好了,“没想到是太师召见奴婢,实在是荣幸之至。”
蔡勉斜睨着她,闻言冷笑道:“荣幸?待会儿你就知道荣不荣幸了。”
仙草忙陪笑道:“能见到太师的面儿,自然是荣幸的,寻常凡俗之人想见还见不到呢。”
蔡勉听到这里,挑眉道:“鹿仙草,本太师听说你先前是个讷言愚笨的宫女,可以本太师看来,你明明是个狡诈阴险,诡计多端之人,到底是那些人太眼拙呢,还是你太会藏奸?”
“不不不!不是藏奸,”仙草忙摆手道:“其实太师这话,皇上也跟奴婢说过。”
蔡勉意外:“皇上也说过?”
仙草诚恳地点头:“是啊是啊,皇上也问过同样的话,不过皇上也替奴婢解释过了,说是……因为奴婢死过一次,所以阎王爷大发慈悲地给奴婢开了一窍。”
蔡勉皱皱眉:“皇上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啦,在太师面前奴婢绝无虚言。”
蔡勉琢磨着盯了她半晌,终于道:“够了,你不用在本太师跟前演戏,本来该叫人直接结果了你,但是,本太师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当日你抓阄赌生死的时候,到底是为什么选择烧了一个阄?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皇上暗地里示意了你什么?”
仙草眨眨眼。
蔡勉喝道:“别拿先帝那一套说辞来糊弄本太师。若是沉迷鬼神之说,本太师今日就不会坐在这个位子上!要么,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要么,是皇帝做了什么!快说!”
身后两名内侍也跟着上前一步,似乎要配合蔡太师给仙草施压一样。
仙草忙道:“奴婢说就是了!其实……其实奴婢之前是听说过这种法子的。”
这个答案让蔡勉大为诧异:“你说什么?”
仙草道:“之前徐太妃娘娘在世的时候,经常给奴婢讲故事,其中就有一个类似的故事。”
“徐悯?什么故事?”
仙草清清嗓子:“说的是之前有一位君王,很宠信一位大臣,但是因为大臣很能干,君王虽然器重,到底也有些忌惮他的能耐,大臣十分聪明,猜到了君王的心思,就想要先一步的自保。所以他就想出了抓阄的法子,要让抓阄决定自己的去留,结果他烧掉了一个,剩下的仍是一个‘去’。君王没有办法,就只能放他归隐山林了。”
蔡勉若有所思地听着这“故事”,最后道:“原来是徐悯跟你说过的。”
蔡太师虽然吃不准仙草所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毕竟徐悯死无对证,但是他却也心知肚明,三千世界,芸芸众生,谁也不能保证没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过。
蔡勉问道:“这么说,真不是皇帝透露给你的?”
“当然不是皇上啦,当时奴婢本来不知所措,突然间想起这个故事,才……”仙草认真说道:“再说皇上就在太师身旁,他怎么会透露给奴婢什么呢?且皇上向来不喜欢奴婢,又怎会在意奴婢的生死。”
蔡勉顿了顿:“那么上回你故意夸赞本太师的好为皇上解围,却又是为什么?”
仙草睁圆双眼,诚挚之情溢于言表:“太师实在是误会了,那一次听雪茶公公说皇上跟太师似起了争执,奴婢着急的了不得,皇上素日对待太师如何,宫内无人不知,太师身为辅政大臣,劳苦功高的自然也没的说,当时奴婢所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也是想要皇上跟太师和睦相处,毕竟……若皇上真的跟太师有了什么嫌隙,弄的朝廷大乱,对宫内以及天下又有什么好处呢?更加还会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得意……”
蔡勉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一时击中了心坎。
一双老谋深算地眼睛盯着仙草,仙草在说完之后,却又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去,显得很是乖顺。
殿内寂静非常,连外头的风扑在窗纸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仙草屏住呼吸,她自己也明白,如今蔡勉的念头决定着她的生死。
不知过了多久,蔡勉才又说道:“看不出,你这一个小小地宫婢,竟然还真的有三分见识。”
仙草垂着头道:“奴婢惭愧的很,先前自作聪明,却都给太师看穿了。”
蔡勉一笑:“听说徐悯是个才女,她身边的人果然也有几分意思。”
说到这里,蔡勉摁着圈椅的月牙扶手站起身来,他抚了抚官袍的大袖,轻描淡写般:“今儿就放你一马,以后,你且好自为之吧。”
蔡勉说了这句,迈步往外走去。
背后仙草跪在地上,如蒙大赦。
听到身后脚步声都消失了,才慢慢站起身来。
浑身无力,两条腿都酸软了,半天才敢喘一口气:“这老贼……宫外拦不到人,竟敢在宫内动手,你迟早晚……”
她喃喃咒骂了一句,挪动双腿往外,连自己的鞋子少了一只都没有发现。
好不容易出了门口,突然身边有人道:“鹿姑姑……”
仙草正仍心有余悸,突然听到声响,吓得脚下一滑往台阶下滚去。
幸而那人来的快,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拽了回来。
仙草回头的瞬间,看清楚了来者的脸,剑眉星眸,竟然是禹泰起!
禹节度使将仙草拽了回来,本是要将她扶正站稳。
低头的瞬间,却见仙草竟少了一只鞋子。
手扶在她的腰间略一犹豫,才慢慢放开。
“禹将军,您怎么在这里?”仙草站立不稳,举手握住禹泰起的胳膊,惊魂未定的,“奴婢还以为是……”
“以为我是蔡太师吗?”禹泰起静静地问。
仙草左右看看早不见了蔡勉的身形,才可怜兮兮的问:“禹将军难道看见太师离开了?方才太师……”
“太师想杀你?”他继续接口。
仙草微睁双眸:“禹将军怎么知道的?”
禹泰起今日也一同进宫赴宴,皇帝离开后,蔡勉也随着离开了。
禹泰起发现蔡勉举止有异,便悄悄地出来查看。
方才蔡太师在内质问仙草,外间有人把守,他无法靠近,但因为知道仙草跟蔡勉的“过节”,又见仙草是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早猜到几分。
“太师位极人臣,难以想象居然会为难一个小宫女,”禹泰起望着仙草,“可见你的确做了真正惹恼他的事。”
仙草委屈地努了努嘴。
禹泰起又道:“不过,太师大费周章把你弄来,却又没有取你性命,总不会是突然大发慈悲改变主意了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仙草心头一紧:这宫内就不能有个笨蛋吗,一个个三头六角聪明透顶似的,个顶个儿的难对付。
“不告诉你。”她没有办法跟他说明详细,索性促狭地一笑。
目光转动间,却也发现自己只着罗袜的脚。
汉白玉的地砖冷的沁骨,仙草又冷,又有些窘迫,偷偷地抬起右脚,踩在左脚的鞋子上。
禹泰起看着她单脚独立的姿势,终于将她打横抱入怀中,一步步走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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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皇帝突然看见这一幕,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颜如璋,正巧对方也探头看向窗外。
小国舅诧异道:“的确是禹节度使没错儿,不过……他怎么好像抱着个女人?”
雪茶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皇帝咽了口唾沫,喉头发紧,无法缓和:“你看清楚那女子是谁。”
颜如璋走到窗户边上,定睛细看。
此刻禹泰起抱着那女子,转身往旁边的延庆门走去。
颜如璋突然发现那女子失了一只鞋子,露出了穿着雪白的罗袜的小小的脚,在飘飘荡荡的裙摆下微微晃动。
“是谁啊?看不到脸。”因为隔的有些远,加上角度不对,颜如璋换了几个姿势都没看清那女子的样貌。
于是笑对赵踞道:“禹将军长的倒是正气凛然一表人才,难道私底下居然是个急色的人?可这也太不像话了,在皇宫内就按捺不住了么?不过禹将军已到而立之年也没有妻室,假如真看上哪个宫女,皇上不如顺水推舟的就把人赏赐给他,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皇帝的脸色有些发黑,盯着禹泰起越走越远的背影:“一举两得?”
颜如璋道:“当然,一来可以笼络重臣,二来也算是为禹将军解决了终身大事,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雪茶突然咳嗽了两声。
颜如璋回头:“公公,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雪茶偷偷瞟着赵踞,勉强陪笑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对不对。”
赵踞本要点明那给抱着的是谁,可见颜如璋说了这些,此刻倒是有些不肯出口了,只咬牙说道:“只怕区区一名宫婢高攀不起,再者说,好好的禹卿,岂能让她给祸害了?”
这会儿禹泰起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颜如璋突然后知后觉似的:“咦,说起来那宫女好像有些眼熟,看着有点像是……”
“咳咳!”雪茶又剧烈地干咳起来。
颜如璋转头问:“公公,你是不是身子不适?”
雪茶不敢回答。
赵踞方才吹了风,又喝了茶,才把心口那股火气跟酒意驱散了些,但是此刻,那火却仿佛死灰复燃了似的,让他格外焦躁。
正在这时,外头有内侍来到,低低道:“皇上,龙狮要献瑞了,太师跟各位大人恭请皇上回殿御览呢。”
颜如璋道:“好好,皇上,咱们先回去吧。”
赵踞暗中调息片刻,转头看向雪茶,吩咐道:“你速去看看禹将军去了哪儿。请他回座看龙狮献瑞。”
雪茶领命要走,赵踞冷冷地又道:“别的半个字儿也不许多说,明白朕的意思吗?”
雪茶一个激灵:“奴婢明白。”
等雪茶去后,颜如璋看一眼赵踞:“皇上是不是看出那是谁来了?”
赵踞紧闭双唇,往外走去。
颜如璋试探着问道:“那真的是、小鹿姑姑?”
天色阴沉,对方隔着又远,能一眼认出禹泰起,是因为他是军伍出身,身形高大挺拔,十分醒目。
但是……能够一眼认出那女子是鹿仙草,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颜如璋如此猜测,不过是因为雪茶跟赵踞两人的反应异常而已。
赵踞听了颜如璋的问话,心中的火像是给浇了一把油:“不是她还有谁,宫内还有谁像是她这样不知廉耻,这个水性杨花的混账东西,竟然敢对禹泰起下手……”
皇帝的怒气来的如同凛冽的北风,吹的颜如璋有些发懵:不知廉耻?水性杨花?对禹泰起“下手”?
他没听错吧?
赵踞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无伦次,被无端的怒火驱使,皇帝继续咬牙切齿地说道:“就知道她是个祸害,就知道不能留着,朕要、朕要把她……”
颜如璋看着皇帝,想听听他“把她”底下会说出什么来,但等来等去,皇帝的牙都要咬碎了,居然也没说出个什么,像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赵踞抬手用力一扫,竟把旁边桌上的瓷器尽数扫落地上。
第48章
且说雪茶领命前去找寻禹泰起;离开庆华殿一路往后宫而行;且走且嘀咕:“这小鹿崽子在弄什么,好好地怎么跟禹将军搞在了一起?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偏偏还给皇上看见了……”
他着实猜不透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突然又想:“皇上摆明了很不高兴,可到底是因为什么?皇上甚是器重禹将军;自然不会怪罪或者迁怒他,多半还是因为鹿仙草;可臭丫头也着实胆大包天……谁她也都敢去戳弄,之前叫她别捅咕皇上,如今倒好;直接戳皇上的眼珠呢。”
雪茶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路往前找人,眼睁睁见两个小宫女交头接耳地走来;两个人容光焕发;显得十分兴奋。
雪茶心头一动,往墙边一靠;留神听她们说什么。
隐隐约约只听一人道:“小鹿姑姑那是怎么了?那位将军大人怎么还抱着她呢?”
另一个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仙草身上,只双眼放光地说道:“整天听人说这位节度使大人的名头;没想到今儿见到了真人;实在是好相貌;简直比小国舅还要出色。”
“胡说,小国舅才是最好看的呢,眉清目秀的像是女孩儿一样;且又出身尊贵。”先前的宫女表示不服,立刻反驳。
雪茶嘴角抽了抽,在两人将走到跟前的时候才迈步出来,把两个宫女吓得跳起。雪茶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低着头畏畏缩缩地回答:“没、没说什么。”
雪茶哼了声,道:“我已经听见了!你们才多大,居然整天盯着男人,还胡言乱语的起来,禹将军跟小国舅岂是你们能肆意议论的?若是给掌事嬷嬷们听见,看怎么收拾你们!”
两人忙哀求道:“雪茶公公,我们不敢了!求公公饶命。”
雪茶才说道:“你们方才说什么禹将军跟小鹿姑姑又是怎么样?”
两人小声道:“就在前头宝华门那边,我们看到禹将军抱着鹿姑姑,看见了我们就将人放下了。”
雪茶忙问:“还有人看见吗?”
两人摇头。
今日因为是延寿宫的千秋,宫内的人都在太后宫中忙碌,这边儿走动的却少。
雪茶松了口气,又道:“这件事也不许出去乱说,不然的话,我就让掌事嬷嬷揭了你们的皮。”
两名宫女胆战心惊地答应了着去了,雪茶磨了磨牙,把袍子一撩,飞快地小步往前奔去。
才跑了一会儿,遥遥地就见禹泰起独自一人大步而回。
雪茶又惊又喜,忙迎上去:“禹将军,让奴婢好找。您这是从哪里来?”
禹泰起说道:“方才有一点事。公公为何来找我?”
雪茶一张口,又想起赵踞那冷冷地叮嘱,当下忙道:“是因为龙狮要献瑞了,皇上发现将军不在,特叫奴婢前来找寻。”
禹泰起虽然是带兵的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