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言得了赵踞那一句,本来心中也做好打算,若是无法两全,那就放弃小公主。
但是让沈君言意外的是,赵踞随即亲自进了产房,而且跟他一起的,还有江水悠。
说不上来是什么起了变化,但是在皇帝跟江贤妃两人坐镇之下,沈君言突然焦灼。
那种压迫感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如同利刃悬在他头顶,让他无法松懈,不能分神。
那瞬间,沈君言仿佛感受到跟皇帝相同的心情:没有第二条路。
只能有一种选择。
那就是,一定得母子平安。
沈君言说罢这些,又道:“据我看来,小殿下的心智异于常人,也许,小殿下那时候……感受到了草民的选择。”
赵踞眼中掠过一道光。
他比沈君言更懂拓儿。
当时拓儿感受到,应该正是沈君言那种“放弃”的想法。
又或者拓儿感受到的更“深”一些。
他虽然不知沈君言是何许人,但却本能地嗅到了他将对母妃不利。
毕竟,沈君言若要放弃小公主,对于身为生母的仙草而言,却将是巨大的打击,就算暂时保住性命,日后如何,却难以预料。
拓儿对皇帝所说的“不好”,就是指的这个。
赵踞收敛心绪,微微一笑:“既然终于母子平安,这兴许,这便是天意吧。”
沈君言道:“的确,许是天意。”
就算孤注一掷,他也拿不准一定会保住母女。
直到那孩子顺利出生。
该是天意吗?
沈君言正要退出,看着皇帝的眉眼,犹豫道:“其实,草民还有一番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赵踞道:“又是杀头的话?”
沈君言笑着摇头:“至少对我而言,是难得的好话。”
赵踞道:“说来听听。”
沈君言沉吟片刻,才开口说道:“皇上甚是疼痛皇贵妃,那日我故意说是保皇贵妃还是皇子,皇上却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着实让我钦佩,莫说是皇上,普天下的男子能做到如此的,只怕也凤毛麟角。”
赵踞不动声色:“然后呢?你要说的恐怕不止这些。”
“不错,”沈君言顿了顿,继续说道:“皇上能够为一个女子做到这种地步,自然是她的大幸,但是皇上有没有想到,您是皇帝,你富有后宫佳丽三千,就算做不到雨露均沾,可如此独宠一人,对于其他的女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至大的残忍?”
***
不知不觉中小公主已将满月,而仙草的身子也终于调理恢复的差不多了。
这日在紫麟宫,从嬷嬷手中接过那羽毛般轻的襁褓之时,皇帝感觉自己可能会抱不紧把这孩子掉在地上,可又怕抱紧了挤压到她。
还是赶紧找了个由头,把她又送回了仙草怀中。
仙草倒是格外喜欢:“你看她,嬷嬷说她吃奶吃的可起劲了,比先前越发白胖了。”
皇帝咳嗽了声。
随着小公主的眉眼一点点的显露清晰,皇帝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这孩子长得……太像是小鹿了。
皇帝无可奈何,只好暗暗希望这孩子的性格不至于跟鹿仙草一个样,那也罢了。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那襁褓中的孩童定定地看着皇帝,眼神有些微妙。
皇帝一怔之间,那孩子的目光却又幽幽地转开,竟好像是不屑而轻蔑地瞄了皇帝一眼似的。
赵踞吃了一惊:“她怎么瞪朕?”
旁边的嬷嬷忙笑道:“皇上,小公主并不是对皇上无礼,才降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并不是无心的。”
赵踞半信半疑:“是吗?”
他回头看向仙草:“拓儿那时候也是这样吗?”
仙草笑道:“我不记得了,好像没有。但是……若当时皇上抱着他,兴许也就有了。”
赵踞原本是认真听她的话,可听到最后才意识到她是在嘲笑自己,一时又爱又恨:“难道朕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吗?嗯?”
仙草嗤地笑出声来,却无意呛到自己。
赵踞忙过来扶着,又亲自地给她轻轻捶背抚胸,又怕她难受,便问:“好些了吗,要不要叫太医看看。”
仙草抬眸看着他:“踞儿……”
赵踞一怔:“嗯?”
仙草说道:“你很讨人喜欢。”
赵踞愣住,原本厚颜到天下无人可比的皇帝,脸上突然泛起可疑的晕红:“朕、讨谁喜欢了?”
仙草含笑看他,轻声说道:“至少、我是很喜欢的。”
在两人之间的小婴儿听到这里,便翻着白眼,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时光荏苒。
一年后,夏州节度使禹泰起奉调回京。
第216章
禹泰起这一次;是借道幽州而回的。
幽州节度使冯云飞;算是禹泰起的“老对手”,毕竟夏州跟幽州交界;冯云飞跟禹泰起两个位高权重独霸一方的人,也是“王不见王”。
禹泰起之所以特意打幽州过,原因却是冯云飞特意派人相请。
近来皇帝派了钦差驻守夏州;有条不紊的进行跟西朝以及西域通商之事,边陲进入了一段可贵的和平时期。
渐渐地;夏州的百姓可以出城往北,而西朝的人,也陆陆续续有进夏州走动的。
中原腹地的一些消息灵通的商人隐隐听闻朝廷要扶持夏州通商之事;早就开始机敏地有所动作,派人前往夏州查看风土市貌,想要抢占良机。
在仙草给封为皇贵妃后;禹泰起便甚是思念;很想进京再见一见妹子。
只是他毕竟是封疆大吏,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如今更是“皇亲国戚”了,所作所为非但牵扯自己;更可能连累到仙草。
因而禹泰起更要处处留神;没有得到朝廷的诏令;自然不便动作。
直到仙草生了小公主,禹泰起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格外的欣慰;几乎喜极而泣。
禹泰起跟赵踞一样,其实都在暗中担心仙草的身体,毕竟上次仙草分娩,他是守着的,自然更知道那种焦心之感。
在朝廷的喜报传来后,向来不苟言笑的禹泰起当着众属下的面儿朗声大笑,因为这件喜事,夏州城当天放了半宿的烟花,有不明真相的百姓们打听到是因为小公主诞生才如此,那毕竟是禹泰起的外甥女儿,便也欢天喜地地纷纷主动加入。
当晚上烟花陆陆续续过了子时,把夏州城里所有的烟花都放光了,连城外的西朝人也都看的入了迷,觉着如同神迹一般。
远在京城的仙草跟小公主自然不知道,在大启的西北边陲,当夜有一场旷世绝伦的灿烂烟花,为了她们母子而绽放。
又过了数月,皇帝千里传诏,命禹泰起进京述职。
这对禹泰起而言自然是巴不得的,只恨不得立刻飞到京城,跟妹妹和外甥们相聚。
只是才启程的时候,便得到了冯云飞发来的密信。
禹泰起反复看了数遍,终于决定改道幽州。
***
禹泰起才进幽州城,便给请到了节度使府。
在军机堂中,禹泰起见到了冯老将军。
冯云飞已经年过五十,是知命之年,常年镇守边关,老将军须发都已经斑白,身形高大,却有些偏瘦削,虽然如此,身上仍是透着一股自来养成的大将的煞气。
虽然同为地方大吏,王不见王,但毕竟对方年长于自己,才见面,禹泰起便先躬身行礼。
冯云飞将他扶起来,笑道:“禹将军年青有为,夏州的商贸布局做的有声有色,皇上必然嘉许,且又听说皇贵妃给皇上生下一位小公主,真可谓锦上添花……本以为禹将军事务繁忙,不会给老朽这个面子,没想到竟是这样痛快。”
禹泰起道:“老将军这话从何说起,幽州跟夏州本就是边陲毗邻,守望相助,老将军自己又是战功赫赫之人,只不过先前碍于封疆之臣不可有私交的朝廷律法,所以才不便亲近,这次蒙老将军邀约,却也是老将军看得起禹泰起,长者赐,不敢辞,禹泰起自然也不能拂逆。”
冯云飞听他话说的极为漂亮,便挑了挑眉,这才请他落座。
两人吃了口茶,冯云飞道:“皇上在这个时候召禹将军回京,多半是为了嘉奖将军之事?”
禹泰起说道:“这个我倒不知。老将军难道听说了些风声?”
冯云飞道:“其他的话倒是没怎么听说,只是……似乎传说皇上甚是宠幸皇贵妃娘娘,呵呵,先前有几个从京城来的,都说皇贵妃娘娘只怕很快便会高升一级了,在这里,老朽恐怕要先恭喜禹将军。”
禹泰起听这话似乎不太对,便正色道:“这是皇上的家事,外人自然不便妄议。何况这种捕风捉影的传闻,怎么老将军也会当真呢?”
冯云飞道:“别的虽是传闻,这个……应该只是提前传出的消息罢了。想必将军比我还深知,将军的妹妹着实是了不得的……”
禹泰起皱眉:“老将军……”
他还没有说完,冯云飞已经先打断了:“只是不知道,皇上跟将军是从什么时候知道……那位鹿姑姑是您的妹子的?”
禹泰起道:“老将军为何这样问?”
冯云飞面露沉吟之色,说道:“老朽只是忽然想起来,若将军没有这位妹子,会不会还能如今日一般如此得皇上重用?”
禹泰起淡淡道:“老将军多虑了,当初皇上第一次召我进京的时候,便对我格外恩待,我在济南府处置知府的时候,妹妹还在皇上赐给我的宫婢里头,彼此都不知对方身份。若老将军以为皇上是因为妹妹的原因重用我,是不是……有些太低估了皇上了?”
冯云飞哈哈笑了两声,说道:“老朽心直口快,只是随意一句,并无别的意思,禹将军便迫不及待这样维护,可见忠心耿耿。不过老朽有些不太明白,虽然禹将军私下里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亲妹妹,但怎么突然间就冒出这么个宫婢,彼此、就这么快相认了呢?可有什么凭据?”
禹泰起道:“有是有,只是不便为外人道。”
冯云飞斑白的眉峰扬起:“是吗?那禹将军难道不怕,您的妹妹,是别人冒名顶替的吗?”
禹泰起心头一震,霍然起身:“老将军!”这会儿他脸上已经难以掩饰不快之色了。
冯云飞却仍面色如常,抬手示意禹泰起落座,才道:“禹将军不必惊恼,老朽只是提出一个疑问而已,也没有别的不良企图,只是怕禹将军你给蒙在鼓里。”
禹泰起淡淡道:“她是不是我妹妹,我心里自然清楚,您的好意我心灵了,只是,着实不劳老将军为此操心。”
冯云飞“嗯”了声,点点头道:“我听说骨肉同胞之间的确是有一种别人不知的……如心有灵犀一般。就像是老朽跟我的女儿,禹将军也该知道吧?绛儿她先前入了宫。”
禹泰起不知他为何说起此事:“不错。只是……”
他缓缓落座,疑惑地看了冯云飞一眼,本想说冯绛已经身故……但看见老将军须发皆白的样子,便将后面一句压下了。
冯云飞却察言观色,了解他心中所想,因笑道:“你不必忌讳,生生死死本是寻常。何况那宫里又怎是常人能呆的好地方,再者说,绛儿虽然已经去了,但是皇上恩深,竟追封了她为‘静妃’,也算是她死得其所,也是我冯家的荣耀。”
冯云飞说了这句,嘴角一动,像是笑,却又像是嘲讽之意。
禹泰起心中狐疑,却也知道冯云飞不会无端说起这些,便只按兵不动,只听冯云飞说。
果然冯云飞道:“禹将军大概是嫌弃老朽多嘴,那就不提这件事了。只说正事,老朽前些日子巡街,无意中遇到了一个人……那人说跟禹将军有些瓜葛,所以今日特请你过来,想让你们见上一面。”
禹泰起道:“是什么人?”
冯云飞扬声道:“把人带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外头有一个侍卫,领了个身量不高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衣着褴褛,身形瘦弱,低着头,好像有些畏缩之态。
禹泰起不解问道:“这是何人?”
冯云飞淡声道:“老朽也不知,这女子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只说小时候家里遭了土匪,另外就是记得是从河阳来的。将军何不亲自询问?”
禹泰起听到这简单的两句话,却早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此刻那女子因为听见了两人的说话,不由偷偷地半抬头打量过来,她的头发还有点凌乱,两只眼睛充满了惊慌似的。
禹泰起对上那慌张的眼神,心跳忽然就乱了。
他想要开口,却不知说什么,盯着那女子,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一步。
女子见他靠近,下意识地要后退,禹泰起咽了口唾沫,问道:“你、你多大了?”
那女子极快地扫了他一眼:“我、我不记得了。”
禹泰起道:“你是河阳人?”
女子点点头,怯生生地回答:“是。”
“你家里可还有别人?”
女子的脸上露出张皇神情,举手抱住头:“土、土匪、别杀我……”她瑟瑟发抖。
禹泰起定了定神:“你放心,没有土匪。”
女子却更加慌张,竟张手将他紧紧地抱住,语无伦次地叫道:“救我,哥哥救我!”
禹泰起屏住呼吸,低头看着这女孩子,半天不能言语。
冯云飞在旁看着,并不吱声。直到禹泰起在那女子肩头轻轻地拍了拍:“你叫我什么?”
女子一震,忙将他放开,眼中流露茫然之色:“我、我不知道。”
“你有个哥哥?”
“我……”女子胆怯地看着他,抬头揉了揉头发,“不记得了。”
禹泰起深深呼吸,终于问道:“那你、你叫什么,可记得?”
女子迟疑地看着他,突然咧嘴笑道:“露露,我叫露露。”
禹泰起听了这句,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
冯云飞一直都端坐如松,直到看到现在,才起身道:“禹将军,你可还好吗?”
禹泰起缓过神来,转头看向冯云飞:“我、无碍,多谢老将军。”
冯云飞一笑,看一眼那女子道:“我因知道将军是河阳人,又见这女孩子孤苦无依怪可怜的,不禁便想起你,你们也算是同乡。而且怪的很,她虽然不记得自己的家里人,可一旦受惊,就会本能地唤哥哥,大概是有个兄长的。”
禹泰起有些艰于呼吸,只能喃喃道:“是啊。”
冯云飞道:“看她的年纪,仿佛也跟禹将军找寻的妹妹……差不多吧?”
禹泰起道:“好像是的。”
冯云飞笑了笑:“倒是有些巧了。”
禹泰起双手攥紧,半晌道:“老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
冯云飞问道:“但讲无妨。”
禹泰起道:“能不能,把这位姑娘交给我?”
冯云飞道:“这姑娘来历不明,我正愁不知把她往哪里安置呢,只因她跟你同为河阳人的缘故,才特请将军一见。若将军想收留她,自然再好不过了。”
禹泰起后退一步,郑重向着冯云飞行礼:“多谢老将军。”
冯云飞呵呵笑道:“何必如此多礼,正如将军所言,你我本该守望相助的,对不对?何况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先前不舍不弃地找寻亲生妹子那么久,足见恩义深情……老朽也素来最为敬佩这种人。”
禹泰起无言以对,这会儿那女子呆呆地看着禹泰起,却仿佛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似的。
在幽州耽搁了有一个时辰,禹泰起才重又启程。
在他们一行人离开幽州城后,幽州城头上,冯云飞立在一杆旗下,眺望远去的队伍。
身后有一人悄声道:“这禹将军是不是已经相信了?”
冯云飞道:“看他的表现,却仿佛情难自禁……可禹泰起是个自有城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