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婉转低徊,唱的正是那首《虞美人》。
仙草哼唱着,却看到拓儿的小手轻轻地动了动,然后又归于平静。
仙草爱溺地打量着他的小脸,望着拓儿跟赵踞几分相似的脸,眼神略有些恍惚:“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
待要唱出“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的时候,仙草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改口道:“何必酒醒时候,断人肠。”
一曲唱完,仙草细看拓儿,却见他的神色隐隐透出一股恬静安宁。
之前仙草虽也守过他入睡,可都不曾看到拓儿如此放松般的甜美神色,这般表情,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是真的睡着了。
仙草擎着扇子,呆呆地看了拓儿半晌,终于为他将薄被拉了拉,缓缓起身。
才转身,却又吃了一惊,原来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皇帝身着天青色团龙袍,负手站在那里。
他的凤眸中有闪烁的笑意:“为君沉醉又何妨?”
皇帝挑眉,口吻里有三分戏谑,却有七分温柔。
仙草知道他方才已经把自己所哼唱的那词听了去,一时窘迫,便假作镇定地垂首:“皇上来了怎不叫人通传?”
赵踞握住她的手:“若是通传,又怎会听见你唱朕改的词儿。”
仙草不能言语。
赵踞悄悄说道:“当时你在夏州,朕送了那首词给你,你毫无反应,也不肯回京,朕还以为你没有放在心上呢,没想到……暗暗地却记住了?”
这首《虞美人》,当初赵踞是听徐悯吹奏过而烂熟于心的,所以后来仙草在冷宫里吹这曲子,他的反应才那么大。
后来……仙草失忆,却还记得这词。
这词对两人而言,都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所以那时候仙草去了夏州,皇帝才特意写了这词送给她。
仙草咬了咬唇,顾左右而言他:“皇上是来探望拓儿的?他才睡下了,不如改日吧。”
赵踞闻言便走到床边,垂头看去,却见小孩子睡容甜美,赵踞挑了挑眉:“这还是第一次看这孩子像是个真正的‘孩子样儿’呢。”
仙草转头。
赵踞笑道:“朕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觉着,这拓儿简直比朕小时候还特别。”
仙草抿嘴一笑:“皇上是在自夸呢,还是怎么样?”
赵踞却不回答,只是走到她的身旁,长叹道:“这两天有些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让朕好好看看阿悯。”
仙草道:“有什么好看的。夜深了,也该安歇了。”
赵踞笑道:“正好,朕陪阿悯安歇。”
说话间,已经将她打横抱起,仙草待要推拒,又不敢高声。
她唯恐惊动了拓儿,便只低低道:“皇上……不要胡闹。”
赵踞抱着她往内殿而去,仙草着急:“我得守着拓儿。”
赵踞道:“雪茶跟谭伶会守着,不妨事。你如今……且守一守朕就罢了。”他轻轻将仙草放在榻上,俯身道:“这么多日子,难为你也不想朕。”
皇帝的口吻竟有些责备似的。
仙草跟他目光相对,却又转开头去:“后宫不能独宠,何况我已经太招人眼了,又何必再去邀宠更招人恨呢。如今拓儿回来,我也别无所求,宫内又有许多貌美出众的新人,皇上难道还不足?”
赵踞眉峰微动:“你的意思是,你有了拓儿,就可以不要朕了?”
仙草哑然:“罢了。”
赵踞抚着她的脸:“你真心是这样想的?”
仙草发现皇帝好像有些不高兴,不由诧异:“皇上难道是在吃自己儿子的醋吗?”
赵踞哼了声,皱眉道:“总之,不许你说什么有了他就别无所求的话!”
仙草笑道:“皇上在外头是正正经经的皇上,怎么这会儿,却像是比拓儿还小的孩子了。”
赵踞听了这句,才嗤地又笑了。
他俯身在仙草唇上轻轻地咬了一下,兴许是怕她疼,于是又补偿一般蹭了蹭:“总之你得答应朕,在阿悯心里……朕要比那小家伙重要。”
仙草终于按捺不住,匪夷所思地看着皇帝:“皇上、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赵踞却认真起来:“你、你不肯答应?”
仙草看他仿佛真的着急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会儿,皇帝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任性无知的少年,一旦不如意就发作起来。
“好好好,我答应就是了。”仙草只得虚与委蛇,心中自然另有想法。
赵踞仔细盯了仙草半晌,俯首在她颈间轻轻吻落,一边喃喃道:“哼,最好如此……”
仙草记挂拓儿,暗暗心焦。
自打拓儿来到紫麟宫,仙草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睡了一会儿就要爬起来去看看那孩子,生恐他不见了似的,哪里还有心应付赵踞。
这会儿见皇帝情动,仙草勉力推了两把,低声劝道:“皇上,你明儿还要早起,还是不要……”
赵踞的呼吸却已加重,他不管不顾地握住她的手压在头顶:“不许拒绝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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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年青,身子强健,精力更加充沛的很。
仙草自然不会去跟雪茶打听……皇帝在别的妃嫔那里是不是也这样。
一旦开始就跟没法儿停下来似的,仿佛是没法餍足的孩子得了无上美味,总是吃不饱,吃不够。
仙草只觉着自己的神魂好像都给皇帝吮吸吞噬了去,最后仍是不可避免地半是昏迷过去。
这一夜,仙草竟也破例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醒来的时候,却觉着通身酸软,沉重万分。
情不自禁地便低吟了声。
艰难地转头之际,突然间发现床边上多了一个“东西”。
仙草愣了楞,定睛看时,却见床榻边上露出的,竟是拓儿的小脑袋,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她,半是躲闪状。
两个人彼此相看,仙草蓦地反应过来,忙低头看向身上,又伸手将凌乱的中衣飞快整理了下。
“拓儿……”仙草勉强笑了笑,“什么时候起的?”
拓儿默默地看着她,突然小手扒着床边,竟好像是要奋力爬上来的样子。
但他人小腿短,自然不能够,仙草看的愕然,终于倾身起来,把他抱了上榻。
拓儿爬到床上,转头打量了会儿,便在仙草身边卧倒。
这还是小孩子第一次如此亲近自己。
仙草心中震撼。
拓儿则乖乖地伏在她的胸口处,不多时,呼吸变得沉稳,竟是已经睡着了。
仙草不敢动。
直到谭伶过来查看情形,见拓儿睡了,谭伶才低低对仙草道:“寅时过半皇上起身的时候,小皇子便醒了……那时候就来了这儿,我也不知他想如何,又不敢惊动,所以……”
仙草喉头发干:拓儿竟在这里站了近一个时辰!
第192章
仙草本是想起身的;可是见拓儿挨着自己睡的香甜;一时竟不愿意再动。
又听谭伶说拓儿在此等了一个时辰,越发的心疼。
当下便轻轻地环抱着拓儿;看着他粉妆玉琢的小脸儿,越看越是喜欢,竟目不转睛。
本是不想睡的;却在不知不觉中,竟也陪着拓儿一块儿睡着了。
两人直到中午才醒了来。
拓儿其实早就睡足醒来了;却并不乱动,反而在仙草睁开双眼的时候,自个儿忙闭了眼睛又装睡着的。
仙草起初不知道;可看到他睫毛轻轻抖动的样子,才哑然失笑。
当下伸手在拓儿的鼻子上轻轻捏住。
她本以为拓儿一定会忍不住睁开眼睛,但是捏了半晌;拓儿的小脸渐渐地憋红起来;但他仍是紧闭双唇,也仍一副睡着的样子。
仙草忙放了手;慌的起身:“拓儿怎么样?”
拓儿听了仙草呼唤,这才睁开眼睛。
小家伙的双眸依旧的晶莹清澈;很安静地看着仙草;似乎方才憋着一口气呼吸困难的并不是他。
仙草怔怔地跟拓儿对视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俯身将他拥入怀中。
“你这孩子……难道方才不难受的?你为什么不出声?”
拓儿靠在仙草怀中,眨了眨眼睛;却仍是不言语。
仙草暗中叹息,觉着以后不能再跟这孩子玩笑了。
***
期间谭伶来探看了几次,见母子两人起身,才松了口气。
当下叫宫女入内伺候着洗漱了,又命传了御膳。
仙草同拓儿吃了饭,一时自然都没有睡意。
仙草又怕这孩子总闷在宫内不好,见外头日色淡淡地,并不怎么暴热,便说道:“母妃带拓儿出去,到御花园内转转可好?”
拓儿仰头看着她,两只眼睛圆圆的,格外的清澈可爱。
谭伶亲自跟随着,又对仙草道:“上午时候,贤妃娘娘来过一次,我只说娘娘有些身子不适,她便走了。”
仙草的身上的确还有点儿不好,虽歇息了一夜半天,双腿却仍然有些酸痛。
可是她一心想带拓儿出来透透气,便不以为意。
听了谭伶的话,仙草若有所思道:“贤妃最近……对我好像很在意。可又没有恶意似的。”
谭伶笑道:“贤妃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该如何对待娘娘。”
仙草笑看他:“是吗?”
原本在仙草看来,江水悠是个野心勃勃之人,绝对不容小觑。
毕竟在宫内没有点儿心机是活不长久的,江水悠一路能升到现在的位子上,自然也是她步步为营所致。
仙草不认为,江贤妃会满足于现在的状况。
但是正如江水悠之前曾说过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既然她并无恶意,仙草也乐得相安无事。
正是晴和天气,御花园内一片的花木繁盛,莺歌燕舞。
仙草也很久不曾前来了,这会儿见绿叶葱茏,玲珑可爱,不时地有蝴蝶翩翩飞绕,鸟儿于枝头跳来跳去,不由也觉心胸开阔。
她指着那从眼前飞过的斑斓大蝴蝶,对拓儿说道:“拓儿看,这蝴蝶好不好看?”
拓儿仰头看着那蝴蝶,双眸略略有光。
小家伙仍是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那蝴蝶飞舞,可是看着看着,拓儿突然眼神一变,随着后退一步。
仙草很是意外:“怎么了?”俯身看拓儿,却见他竟皱着眉,仙草问道:“拓儿不喜欢蝴蝶吗?”
拓儿看看她,默然地抬手指向了前方。
仙草随着抬头看去,却见他指着的地方竟是一棵紫薇花树,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谭伶在旁边也跟着凝眸细看,却见那花树枝叶繁盛,紫薇花开的很是葳蕤,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
正在这时候,那蝴蝶竟然迎风飞往那棵花树,仿佛也是被那紫薇花吸引了。
仙草顾不上看那蝴蝶,只盯着拓儿,却见他眉心皱的更紧,神情略微透出了几分紧张,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发恼的东西。
仙草见他似乎讨厌那蝴蝶,正要带着他走开,突然听到“刷”地一声细微响动。
与此同时,是谭伶忍不住失声叫道:“啊!”
仙草给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何事,却本能地把拓儿紧紧地抱入怀中,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
但是身边一片安静,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情。
正在满心茫然,身旁谭伶反应过来,忙道:“娘娘勿惊,其实没有事。”
仙草抬头:“可你方才……”
谭伶先看一眼她怀中的拓儿,又咽了口唾沫,才低低说道:“娘娘方才没看见?”
仙草刚才只管看着拓儿,哪里看见了什么。
正疑惑,谭伶深深呼吸,解释道:“方才那蝴蝶飞到花树旁边,还没有停下来,就窜出了一只雀儿,一口把那蝴蝶叼了去了,事出突然,所以我才……一时失态,请娘娘见谅。”
仙草听他一句一句说完,这本来的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是……仙草看看谭伶,又低头看向拓儿。
拓儿却还紧紧地挨在她身边儿。
仙草明白,谭伶并不是因为那雀儿啄住蝴蝶而吃惊,谭伶所吃惊的,是她怀中的这孩子。
拓儿在方才看见蝴蝶的时候就面露紧张之色,从这孩子的反应看来,他好像预知了那鸟儿将会冲出,将蝴蝶啄去。
但是连谭伶先前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仙草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询问拓儿。
但是拓儿却已经垂了眼皮,长睫轻轻地闪烁。
仙草把心中的话咽下:“咱们去别的地方玩好吗?”
这小风波看似已经过了,但仙草却没有再说别的。
只照看着拓儿,一路往前而行。
慢慢地,拓儿好像也忘了方才发生的事了,小孩子东张西望,显得饶有兴趣。
仙草见状,心里稍微安定:也许……这孩子眼尖,才看见那花树里头的鸟儿的。
她这般自我安慰。
如此走了半晌,谭伶轻声道:“娘娘可乏了吗?前方有个亭子,不如到里头暂时歇息。”
原来谭伶早看出仙草体虚,恐怕她累坏了。
当下便又穿过后庭,往那凉亭而去,将到之时,却隐隐地听见有说笑的声音,穿过花墙而来。
仙草低低道:“怕是已经有人了,罢了,咱们别去惊动,还是往别处去吧。”
谭伶无奈,正欲转身,依稀地听人说道:“真是的,这就是所谓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了。”
“是啊,”另一人跟着叹息说道,“本以为贵妃娘娘终于有了身孕,皇上总该想起咱们这些人来了吧,谁知道竟仍是只宠着德妃娘娘,明明皇子都生了,怎么还叫皇上那么舍不得呢。”
谭伶深锁眉头,怕仙草听见了这些会不喜欢,又听这些人说的不堪,正欲咳嗽一声警告他们,仙草却向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谭伶只得隐忍。
只听那边笑了起来,说道:“兴许人家有咱们不会的手段……毕竟她也是紫麟宫的旧人,当初先帝在的时候就格外宠爱徐太妃,难保她也会些什么……不然,皇上怎么特又拨了紫麟宫给她住呢?住旧主子的地方,她倒也不忌讳。”
谭伶变了眼神,几乎按捺不住:“娘娘?”
仙草笑笑,轻声问道:“说话的是谁?”
谭伶放低声音道:“听着像是陈婕妤,另外一个……”他踮起脚尖透过那重重花影看去,说道:“像是李才人。”
仙草道:“好了,咱们走吧。”
两人说话的时候,仙草不住瞥着拓儿,却见拓儿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似的,只转身对着旁边的月季花墙,盯着上头的刺,慢慢地抬手好像要在上面碰一碰。
他的手很是娇嫩,哪里经得住这个,仙草忙握住他的小手,含笑道:“拓儿累了吗,咱们回去吧。”
回到紫麟宫后,仙草拿了湿帕子,亲自给拓儿擦了手脸,又叫他喝了点儿水。
拓儿乖乖地照做了,便又爬到了那面棋盘旁边,低头打量。
仙草想到他上次走棋拆局,怦然心跳,当下缓缓地坐在他对面:“拓儿可知道这是什么?”
拓儿看着她,顷刻摇头。
仙草迟疑片刻,终于把棋钵抱来,拿了几枚黑白子,轻轻地在桌上摆了个开局的样子。
拓儿只是歪头看着,并无动作。仙草见状,又接连下了几步,逐渐形成了一头被堵的棋路。
仙草见拓儿并无反应,这才缓缓停手。
不料就在她撤手之后,拓儿又端详了会儿,突然捡了一颗白子,轻轻放下。
但是随着拓儿的棋子落定,这一盘棋,便赫然形成了两条棋路,这本是有经验的高明棋手必会的套路,若是这样继续下去,就会出现一子双杀的经典局。
仙草盯着拓儿,拓儿却也在看着她。
终于仙草问道:“拓儿为什么……会这样落子?”
拓儿自然不能开口。
仙草一时竟也忘了他还不会说话。
正在发呆,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