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只得向着禹泰起微微一笑,然后将目光转开。
她看见在地上的冯绛,已经哭的半是晕厥;连她来了都不知道。
仙草深吸一口气;才抬眼看向头上那人。
“臣妾参见皇上。”仙草微微屈膝。
赵踞道:“你怎么突然来了。快免礼。”雪茶十分狗腿地从旁边扶住仙草,动作比谭伶还要快几分。
仙草起身道:“臣妾听说这里有热闹看;所以想要亲自过来瞧瞧。”
赵踞坐着不动,却向着她一招手:“你过来。”
仙草迈步上前;转过御桌;赵踞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引她到身边:“热不热?脸上好像红了许多。”
“是有些热;谭公公又不许我吃冰的。”仙草抱怨。
谭伶在旁边讪讪的。
赵踞笑道:“你不能吃冰的,吃了不受用,怎么又忘了?等身子大好了;爱吃什么就吃什么,都补回来也无碍。”
仙草玩着扇子上的穗子,问道:“那什么时候才能大好?”
赵踞哑然:“总有大好的时候,只要你别心急。”
仙草努了努嘴:“那好吧,都说皇上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的,我就暂且相信便是了。”
赵踞不由笑了,抬手在她腰间一揽。
才要抱入怀中,突然间想起来禹泰起跟冯绛还都在,手便慢慢地停了动作。
皇帝含笑道:“这里没有什么热闹看,不如让雪茶带你到里头歇息,朕处置完了事儿,就去找你。”
仙草道:“这里出什么事了?”说着便扫了一眼禹泰起,莞尔笑道:“难道是禹将军做错了事,惹皇上不高兴了?可怎么还有冯昭仪呢?”
赵踞道:“嗯……”皇帝对冯绛丝毫情意都无,何况也没叫她侍寝过,但毕竟她名义上还是后宫妃嫔,没有人愿意说妃子给自己戴了一顶帽子。
皇帝说不出,仙草却笑道:“可我听说禹将军是最沉稳能为的人啊,怎么也会做错事?如果真的做错了,我想,一定有个不得已的理由,而且还是很正经的理由呢。”
禹泰起自打她进来后,就时时刻刻留意,如今听了这句,脸色突然微微一变。
赵踞因正看着仙草,并未发现:“是吗?你倒是相信禹卿。”
仙草道:“我当然相信了,禹将军是皇上所重用的人,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上既然这样重用禹将军,他的人品之类的一定也无可挑剔。”
赵踞微微蹙眉,听她这般赞扬禹泰起,心里不由地有些不太喜欢,便淡淡道:“哦……”
皇帝转头看向禹泰起,似笑非笑道:“禹卿你听听,朕的德妃对你可是赞誉有加啊。”
禹泰起低头,沉吟不语。
赵踞眼中泛出不悦。
仙草看着禹泰起,半是诧异半是带笑的问:“禹将军,你怎么不做声啊,难道我说错了?”
从冯绛的角度看,禹泰起的喉头蓦地动了动。
仙草的话冯绛不懂,可是禹泰起却懂了。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该不该,又对不对而已。
但既然她这么说了,那么就做便是了!
终于,禹泰起跪地道:“先前皇上问臣为何答应冯昭仪的话贸然入内宫,臣的确有个不得已的理由。”
赵踞略觉意外:“哦?你且说。”
禹泰起道:“想必皇上也知道臣的出身。”
他的来历江水悠知道,赵踞自然更是深知:“当然了,你想说什么?”
禹泰起沉声道:“臣少年不幸,家破流离,但是当时,臣的亲生妹子却不见踪影,多年来,此事一直都是臣心中隐痛,无法消退。”
短短的几句话,却只有当事之人知道,字字血泪,重若千钧。
赵踞越发意外,不知不觉将仙草的手握紧了些:“然后呢。”
先到盯着禹泰起,心中却因为他这几句话突然有了奇异的波动,隐隐地若有不安。
她将左手的扇子举高了些,半遮在唇边。
禹泰起道:“可臣一直都没有放弃,这些年来也一直都在找寻我妹妹。可一直都无所获。”
赵踞突然听出了一点不同,他不由飞快地瞥了一眼冯绛。
皇帝心思转动很快,当即便怀疑,莫非禹泰起要说冯绛是自己的亲妹子?可是这也……太荒谬了。
“所以,你现在可找到她了吗?”赵踞缓声问。
禹泰起道:“臣也不确认,但是已经有七八分了。”
“那么,她是谁。”赵踞已经认定了禹泰起是指的冯绛,心中不禁冷笑起来:难得,禹将军居然头晕了,要用这荒唐说辞瞒天过海?真当自己是糊里糊涂的昏君吗。
不料禹泰起抬眸,竟看向皇帝身边的仙草。
对上仙草定定看着自己的目光,瞬间,禹泰起突然发现她的眼圈有些微红。
目光交错的刹那,禹泰起几乎无法按捺,他颤声道:“她、她就是小鹿,是皇上的德妃娘娘……”
赵踞虽然是稳稳地坐在龙椅上,却感觉整个人往后倒了出去。
他好不容易才定神,拧眉看着禹泰起:“你、你刚才说什么?”说了这句,又忙看向身边的仙草,一看之下又有些发怔,原来仙草正直直地看着禹泰起,眼睛里似乎……似有一层薄薄地雾气。
禹泰起深吸一口气:“小鹿、德妃娘娘应该就是臣的亲妹妹,当初臣第一次回京进宫看见她的时候,就觉着有似曾相识之感,后来臣叫人暗中查探,查到小鹿姑姑进宫那年,正是我家出事的时候,而且负责带那些孤儿进宫的太监,就曾经因为兵乱的事情,随军去过河阳,皇上不信的话,可叫人去查。”
殿内的空气几乎窒息。
地上的冯绛都忘了站起来,她呆呆地仰头看着禹泰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一块儿呆若木鸡的还有雪茶,他看看仙草,又看向禹泰起,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几乎把自己转晕了。
只有谭伶跟高五两个还面色如常,恍若不闻。
就在禹泰起说起往事的时候,赵踞察觉仙草的手也开始变凉了几分。
他忍不住重又转头看向仙草,这次看的更加明白,她的眼圈发红,脸上却流露出迷惘无措的神情。
皇帝将她的手轻轻地揉了揉,仙草察觉,才向着皇帝勉强一笑。
赵踞竭力定神,抬眸看向禹泰起:“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禹泰起道:“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
赵踞盯着他,虽然有着所有皇帝的多疑,觉着禹泰起太过功高,何况之前又有跟邺王的传闻,但是皇帝还是本能地信任禹泰起。
他记得自己信任禹泰起之初,是因为以前还是皇子的时候,有大臣们纷纷弹劾禹将军,那时候他无意中听了徐悯的那句话。
——“能打胜仗保家卫国的男人,就值得敬重。”
就像是一颗种子,从那刻起留在赵踞的心里,生根发芽。
从那时候起,赵踞就觉着禹泰起可堪重用,后来他果然也做到了。
但是这份君臣之间的信任太过单纯,毕竟没有任何绾系,夏州太远,禹泰起的兵权又太大,若他有二心的话,恐怕会酿成大祸。
再加上本朝的祖制不得给武将太大的权力,而皇帝显然逾越了。
但是现在……
赵踞当然知道禹泰起的出身,也知道他多年来一直都在派人找寻亲生妹子。
他本来也跟江水悠一样,觉着那女孩子肯定已经死在了兵祸之中。
在最初的时候,皇帝心中曾经也掠过一个恍若烟尘的念头:假如那女孩子活着……
突然之间,那虚无缥缈的念头居然成了真。
赵踞道:“所以,你私下里见冯昭仪,是为了……”
禹泰起道:“臣不过是想多知道些德妃娘娘的事情,听说她身体不好,臣很是忧心。”
赵踞喉头动了动:“那你、先前为何不把真相告知朕?”
禹泰起苦笑道:“当初臣本想带了小鹿去夏州,谁知道几经波折她还是入了宫,如今更加贵为德妃娘娘,在这个时候臣如果主动认亲,叫人怎么想?还以为臣是想攀龙附凤之辈呢。何况此事说出去,也未必有人信。”
这话大有道理。怪不得先前问他擅入内宫的缘故,他也不肯说。
赵踞正在忖度,仙草将手缓缓抽了出来。
她走下丹墀,徐步来到禹泰起身前。
仰头望着面前高大英伟的男子,仙草轻声问道:“你……真的是我哥哥?”
禹泰起听见“哥哥”二字,双眼在瞬间浮出了一层泪光:“我、我是。”
仙草睁大双眼,又抬手在头上抓了抓:“可是我、我都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记得,”禹泰起盯着她,眼中潮湿,“是我没有保护好妹子,才让妹子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是哥哥,哥哥对不住你……”
泪从眼中迅速滚落,他抬起手来,仿佛要抱住她似的,却又不敢贸然动手。
仙草听他一句句说着,眼前是禹泰起鲜明英武的眉眼,但是在泪光氤氲里,又像是变成了另一个男子的温润容颜。
直到那声“哥哥对不住你”冲入耳中,仙草再也忍不住,手中的双面扇掉在地上,她张手扑入禹泰起怀中,哽咽地叫道:“哥哥!”
禹泰起见她扑过来,忙不迭地将她抱住。
仙草靠在他的胸口,这怀抱似曾相识,如此的踏实令人安心。
心头暖暖的,又有些微微地酸,仙草用力抱着禹泰起,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边皇帝见仙草走到禹泰起身边,本来正有些紧张,不知道这突发的一幕会引发何等变故。
蓦地见兄妹两人抱头大哭,皇帝不由站起身来。
第168章
赵踞心中一时还有些无法接受;看着两人紧紧相抱的模样;皇帝飞快地收拾心情,忙从桌后转了出来。
他走到禹泰起跟仙草的身旁;抬手轻轻握住仙草手臂:“你有孕在身,不能这般大悲大喜的,不许哭了。”
禹泰起闻言;也忙收敛心绪:“皇上说的对,你身子要紧;别哭了。”
这会儿雪茶在旁边,早忍不住也落下泪来,抽噎说道:“原来、原来我们小鹿是禹将军的亲妹子……太好了;这太好了,老天有眼。”
谭伶忙轻轻地拉了他一下,雪茶擦了擦泪;却实在情难自禁;哽咽道:“若早就跟将军相认了该多好,不知道少受多少苦楚呢。”
这一句话落入禹泰起耳中;禹将军的双眼顿时之间又红了几分。
赵踞扶着仙草,亲自给她拭去眼角的泪;轻声道:“你觉着怎么样?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仙草许久不曾这样痛哭;确是觉着有些心倦力乏;便顺势靠在皇帝的身上:“不用。”
赵踞叹了口气:“谭伶,你先带德妃到内殿歇息。”
谭伶忙上前领命,仙草转身之时又看向禹泰起;目光相对,才低头随着谭公公去了。
皇帝又吩咐道:“先将冯昭仪送回宫中。”
雪茶正在犹豫要不要跟着仙草进内殿,听皇帝这般吩咐,福至心灵,忙上前答应,叫了两个小太监,带了冯绛离开了乾清宫。
不多会儿,殿内剩下了皇帝跟禹泰起面面相对。
禹泰起重又双膝跪地,皇帝却立在桌边儿并未落座,过了半晌,赵踞道:“真是想不到,冥冥中你们竟有这种关系。可是朕仍是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禹泰起道:“小妹的本名唤作俞露,跟人说话的时候常常自称露露,小鹿之名,恐怕因此而得。带她进宫的是宫内的人,这件事皇上若要追查,却比臣去查要容易多了。”
赵踞不言。
禹泰起停了停,又道:“臣在这时候跟小鹿相认,并无别意,只是不想皇上因此而生出不必要的疑心。此事如何处置,其实还在皇上。”
赵踞说道:“你虽然说怕人说你有攀龙附凤之心,但朕却正好相反。”
禹泰起有些不解地看着皇帝,却见赵踞望着自己,说道:“你总该知道朕对她是何等不同,当初之所以要封妃,不过是想要抬举她而已,因为她没有身世,没有仰仗的家族,之前也无品级,所以太后跟其他大臣们自然也不服,所以朕才会一块儿把颜贵妃跟江贤妃也都封了,不过是想封住其他人的嘴,实际上只为她一人。”
禹泰起俯身:“皇上重情重义,臣亦感激。”
赵踞说道:“你有这话,可见你已经把自己跟德妃视作一家人了,当初你的身世飘零,家人流亡,朕也颇为怜惜,如今你能够在茫茫人世之中找到亲生妹子,自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喜事,朕也替你高兴。你不必有别的想法,改日朕做主,让你们兄妹相认。”
“多谢皇上恩典!”禹泰起微震,磕头有声。
赵踞见状,亲自走下丹墀,走到禹泰起身旁,他伸出双手将禹泰起扶住,道:“禹卿请起,你既然认了德妃,跟朕也是亲族之谊了,很不必行此大礼。”
“臣谢主隆恩。”禹泰起顺着他的手势站起身来。
两人目光相对,赵踞微笑说道:“冯昭仪的事情,朕不会再追究,禹卿只管放心。朕会另赐你一处京城的宅邸,以后就作为你落脚之处。”
禹泰起垂首:“臣不知该如何感激圣上。”
赵踞道:“说什么感激,从此你我虽是君臣,却也算是一家人了。”
安抚了禹泰起退下之后,皇帝回到御座上重新落座。
高五在下面,端详了半天终于道:“皇上,这禹将军所说,皇上可尽数相信?”
因为对原本的小鹿毫无兴趣,皇帝自然也不曾对她格外留意,原先只知道她是在浣衣局里的,至于来历,原本姓名等等,一无所知。
赵踞说道:“禹卿不是那种大奸若忠之人,以他的心性,若非是真情流露,决不至于在朕面前演这处戏。但是至于真相如何,正如禹卿所言,咱们去查,比他查起来要容易的多。”
高五已经领会:“皇上是让奴婢去查此事?”
赵踞道:“不错,务必要仔细,有多少算多少,朕统统要知道。”
高五答应过后又道:“奴婢还有一件最新的机密禀告皇上。”
赵踞问道:“怎么?”
高五道:“往蜀地的细作传回消息,说邺王近来动作不断,似乎有蠢蠢欲动的意思。”
赵踞冷笑道:“这一次他不回京,已经是个预兆了,不过是迟早晚的。”
皇帝说完,突然发现高五脸上有些踌躇之色,便问道:“怎么了,还有事?”
高五才躬身道:“之前回来的那个细作,带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
赵踞本来不以为意,突然心头一动:“说。”
高五上前两步,才低低道:“据那人说,曾经在回来的路上看到过一人,有些类似于徐慈的样貌。”
赵踞震动:“人呢?”
高五说道:“那些人是背道相驰,再另派人去追已经不见了踪迹,又怕耽误了密奏,所以……”
赵踞良久不曾做声,半晌后道:“知道了,再派人去细细追踪就是。”
高五低声道:“皇上,假如徐慈未死,他又跟蜀中方面有所牵连,那……”
高五是在询问,假如徐慈也参与邺王之事,两下动起手来的话要如何对待。
赵踞眼神一变,过了会儿才说:“不管怎么样,朕要见他的活人,不得有误。”
高五已经明白了。
这边禀奏完毕,外头报说小国舅进见。
赵踞命传,不多会儿颜如璋快步走了进来,上前行礼道:“臣听说贵妃娘娘出了事,不知现在如何?”
赵踞道:“你不必着急,朕先前已经去探望过了,并无性命之忧。”
颜如璋道:“好好地怎么会落水呢?”
赵踞道:“这件事太后那边已经做了处置,你待会儿也可以往富春宫走一趟,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