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知道苦?但是对你来说,现在能尝出苦味还算好的,”沈君言摇头,“你可知这是在拿你的命开玩笑。”
仙草道:“我……”才张口,又给塞了一匙子药汤。
那股苦味几乎把舌头都麻木了,仙草的眉头紧蹙起来,又瞪向沈君言。
沈君言微笑和煦:“你不是自讨‘苦’吃吗,那就多吃点儿,看你以后还浑不浑了。”
仙草吃了半碗药,趁着舌头还能动,便挣扎着说道:“沈兄还是……趁早出宫吧,毕竟这宫内并非久留之地。”
“就算我要走,也得由皇上开金口啊。”沈君言瞥她,淡淡道,“只怕皇上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不肯轻易让我走。说来奇怪,堂堂的皇上,怎么好像对你……甚是看重似的?”
苦药在心里翻腾,又向着五脏六腑扩散,跟腹中隐隐散发的绞痛碰触,这感觉仿佛是有两支队伍在自己的身体里交战。
仙草无法出声。
沈君言忙将她的手腕脉搏又听了片刻,皱眉道:“这比我想象中更棘手,你且忍住。”他说着又抽出了一枚银针,向着仙草的虎口深深刺了下去。
皇帝回到乾清宫的时候,仙草已经昏厥过去,但是细看,却能察觉她在微微发抖。
皇帝见她脸上毫无血色,不禁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试。
触/手冰凉黏湿,竟满是冷汗。
皇帝的手一抖,回头看向沈君言跟众太医:“怎么好像比昨儿更重了?”
沈君言道:“回皇上,这本来就是在吊命罢了,是生是死,全看造化。”
“住口。”赵踞不等他说完便喝止,“若真如此,你的命也跟她一样全看造化。”
沈君言揣着手垂头道:“草民尽力而为就是了,不过,医术如何倒也罢了,其实要生要死,也要看病者本人,倘若她心有牵挂,这生的机会自然就大些。”
赵踞瞪他一眼。
不知为何,虽然这人是仙草的大夫,且又看似温和淡定,话也说的很有道理,可赵踞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有些不喜欢,莫名其妙。
如果不是为了仙草,只怕早就远远地把他踢出宫去了。
正在警惕端详的时候,身后突然听到含糊的低语,似是仙草在说梦话。
皇帝蓦地转身,眼神在瞬间陡然柔软下来。
靠近她身旁坐下,又见她额头上都是汗,便抬手道:“帕子。”
雪茶愣了愣,忙掏出自己的呈给皇帝。
皇帝拿着帕子,动作轻柔地给仙草擦拭额头的汗渍。
仙草似乎有所察觉,眉头微蹙,嘴角喃喃地又叫了声。
赵踞一愣之下,缓缓伏身,依稀听仙草叫的竟是:“哥哥!”
他听的很清楚,蓦地坐直了身子。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仙草满面痛楚的模样,手中的帕子缓缓捏紧,眼中却逐渐透出后悔之色。
半晌,皇帝重又俯身,在仙草耳畔轻声道:“你想见徐慈吗?你放心,朕已经派人去寻徐慈了,你总该知道他也是个非常之人,自然不会轻易而死。只要你答应朕,好好地调养身子,朕用倾国之力,也帮你把他找回来。”
仙草才给喂了药,这会儿痛病交加,昏昏沉沉,突然听见一句“把他找回来”,竟喃喃问道:“真的吗?”
赵踞道:“朕自然是金口玉言,绝不骗你。”
皇帝说完,却见仙草的唇角缓慢挑起,像是一抹安心的淡淡笑意。
赵踞这才起身,把帕子甩给雪茶,皇帝看向沈君言:“这下她的牵挂有了,若还治不好,朕就要了你的脑袋。”
第150章
仙草留在了乾清宫内;每日无数太医出入;沈君言更是破例也给留在宫中。
这件事很快就传扬开去。
小鹿本就算是宫内的“名人”,从最初垂死之际被徐悯从浣衣局救了出来;到后来掌掴赵踞,单挑太子伴读等等,以及后来殉主却死而复活;进出冷宫,跟了罗淑妃扶摇直上;却又被赐给威震一方的夏州王,再往后二出二进皇宫……战绩辉煌,精彩夺目;每一件事都足以让人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地说上数个时辰。
这皇宫之中的怪事自然不少,但真正的新鲜有趣之事却并不算是很多,“鹿仙草”却简直是个经久不衰的新奇话题;不知满足了多少后宫妃嫔、太监宫女们的好奇心;也让他们的想象力得以充分发挥,在事实之外;不知道又编排了多少形形色色的传奇版本。
本以为之前她二度出宫终于算是了局,何况私底下有人偷偷地说仙草死在了外头。
大家在惊诧之余;不免很觉着遗憾;一来是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有趣的人跟故事了;且这样有趣的人居然就默默地死在了宫外,这让人的心里难免生出一点奇异的凄凉。二来……也有许多跟仙草打过交道的宫人,知道她的为人性情;暗中不免为她难过。
没想到事情却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才退却的流言就如同是涨潮的海水似的,澎湃汹涌,尤其是仙草居然在皇帝的乾清宫内养病……这真是破天荒的奇闻。
众所周之,皇帝喜欢“清静”,所以就算是再得宠的宫妃,也不会许她们在乾清宫内留宿,就算是亲密宠爱如颜昭仪,也没有得到这个殊荣。
鹿仙草虽曾经是乾清宫的掌事女官,却毕竟也是个宫婢,又如何得到如此恩典?
而且又有太医院内老资历的太医们围在左右精心看护,听说皇帝发了话,如果鹿仙草有个不妥,就要摘去太医院首的脑袋,怪不得那些太医们每天都是如丧考妣的脸色,战战兢兢,不敢丝毫怠慢。
但也由此可见,皇帝对鹿仙草是何等的上心。
这就有些奇怪了。
更加上之前仙草在乾清宫内忤逆太后的事情也暗中流传出了几分,更加让此事扑朔迷离起来。
可怜的仙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无形中做了极大的功德,让这些日子枯燥的宫妃跟内侍宫女们的生活中多了无限的乐趣。
甚至在仙草养病的这些日子,宫内的氛围都变得大为不同。
这些精神匮乏的宫人们得到了丰厚新奇的谈资,就像是饥饿的人得到了一张香喷喷的大饼,大家在发挥想象闲谈默论之余,又都伸长了脖子,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仙草醒来之后,皇帝还会是怎么个相待。
但是让大家失望的是,慢慢地近一个月过去了,从腊月到了正月,仙草却仍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又开始担心起来,觉着仙草的小命只怕要保不住了。
有人也打听到了仙草的病症,知道她是中了毒,且毒性很是厉害,随时都可能致命。
上回小鹿殉主复生,宫内许多人下注赌她什么时候死,可是真正这机会来了,却无人敢赌、也不愿去赌了。
就连之前讨厌仙草的宫人,也一反常态地开始默默祈祷,希望她能够顺利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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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之际,颜太后特问起皇帝有关仙草的病情,并且提出让皇帝把仙草搬出乾清宫。
皇帝却说道:“她本来就是乾清宫的掌事女官,就留在那里也无伤大雅,何况太医们也说了她现在不便挪动,且等好转了吧。”
太后试着问道:“这么久没有好转,皇帝你看会不会……”
赵踞的眸色微变,却仍是镇定地笑答道:“太后不必担心,那沈大夫说了,近来因为天冷的缘故,等慢慢地开了春儿,必有起色。”
太后打量着皇帝的脸色,见他表面虽轻描淡写,实则意态坚决,这才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但愿她是个有福气的快些好起来,别辜负了皇上这一片的深情厚恩。”
赵踞离开了延寿宫,来至御书房里,原先往夏州去的洪礼跟高五站在一块儿,见皇帝落座,洪太监上前道:“皇上,有夏州来的密报。”
赵踞道:“哦?”
洪礼说道:“之前西朝人在边城几次试探,都给禹将军击退,加上今年夏州地方上的雪并不算很多,按照预测,开春后应该不会再有战事。”
赵踞点点头:“倒也罢了,禹卿总是让人省心。”
洪礼看一眼皇帝,咳嗽了声继续说道:“但最近有夏州都护府传来的消息,说是近来禹将军带兵出城巡猎,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去了。”
赵踞大为意外:“什么?”
洪礼说道:“不过皇上也不必格外担心,因为之前禹将军也有类似之举,不过都没有这一次时间长。”
赵踞眉头紧皱:“那他的亲卫怎么说?”
“据说是禹将军亲自带兵操练,所以时间要比往日要长一些。但因为是将军亲自带队,又涉及军机,所以并没有透露具体行军路线去往何处。”
赵踞问:“那咱们的人呢?”
洪礼面露忐忑之色,高五替他说道:“禹将军的府邸比原先设想的要守卫森严,而且、将军好像不近女色……所以咱们的人也并不知情。”
赵踞本放下的心又提起:“去查,朕要确切消息,禹泰起镇守一方,务必不能有任何闪失。”
高五跟洪礼领命而出,到了外间,洪礼压低嗓子,小声道:“公公为何要瞒着皇上?禹将军明明已经四个月没露面了,怎么只说两个月?”
高五道:“以皇上的性子,两个月跟四个月没什么差别,何况据咱们的人回报,边境安定,夏州军也都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可见是禹泰起早有安排,他不至于就出什么意外。”
洪礼表示同意,却又说道:“可是这四个月不见人,未免也太古怪了,他竟是能去哪里?夏州城内跟府衙之中毫无消息,就连派出城外追踪的人也一无所获。”
“这只能说明两点,”高五想了想,道:“一,是禹将军太擅长行军打仗,出其不意之道,他的安排、以及行军路线布局等等,若是轻易给人追踪得到,又怎会奇兵突出令西朝人都为之胆寒?”
“那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高五揣着袖子,长长地吁了口气:“才是我最担心的,也是最不愿意告诉皇上的。”
洪礼睁大双眸:“公公担心什么?”
高五道:“以咱们的人的能耐也都追查不到禹泰起的下落,若非他太高明了,那就是咱们追的方向不对。”
洪礼不由毛骨悚然:“您的意思难道是……这、不太可能吧?”
高五道:“怎么不可能?禹泰起本来就是个很擅长出其不意的人,别的那里不可能的,在他身上却是寻常,不然的话,那济南府的周知府也不至于断送了性命。”
洪礼倒吸一口冷气。
高五道:“这件事未曾落实之前绝对不能透露丝毫给皇上,毕竟禹泰起是皇上最重用的人,又是一方之霸,咱们若是没有凭证胡言乱语,很容易出大事。”
洪礼道:“是是,那么现在该如何是好?”
高五招了招手,洪礼立刻附耳过来,高五低低道:“你立刻出宫……”
吩咐过后,看着洪礼匆忙离开的身影,高五禁不住又叹了口气。
方才他跟洪礼没有说出口的,自然是禹泰起的行踪。
在高五看来,既然在夏州城外找不到禹泰起,那么,有一个可能不容抹杀。
那就是禹泰起可能是故布疑阵,他根本没有带兵出城,而是入了关。
但是禹泰起乃是地方节度,本朝的封王跟地方藩镇首领若没有天子诏命,绝对不能擅自离开封地或管辖地。
违反者,甚至会给以谋逆判处,是诛九族的大罪。
高五不知自己猜的对不对,但他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另外他想象不到,以禹泰起的为人,究竟是会因为何种缘故,做出这种类似飞蛾扑火明知故犯的愚蠢行径。
难道他真的是包藏祸心?
一念至此,高五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进殿告诉皇帝真相。
但是……
高五才转身,就见雪茶捧着个托盘,从廊下走了来,两人蓦地打了个照面,雪茶道:“你怎么在这儿杵着?”
高五不答反问:“你是干什么?”
雪茶道:“我给皇上拿点东西吃。”
近来皇帝似乎待雪茶比先前亲近了不少,有一些贴身的事情都命雪茶去做,这样对高五而言倒也好,他可以放心去处置外头的诸事。
高五见他要进去,自己正欲先离开,雪茶突然又叫住他:“你等等。”
雪茶问道:“皇上叫你追查那徐慈的下落,你们可有消息了没有?”
高五摇了摇头。
雪茶顿时皱了眉:“你可要多派些机灵的,千万别怠慢,这件事情很重要,最好赶紧把徐慈找到。”
高五本有些不耐烦,听到最后却道:“皇上这样做,是为了那鹿仙草?”
雪茶道:“唔。怎么了?”
高五有些愀然不乐:“没什么,既然是皇上愿意的,那就算了。”
雪茶忙拉住他:“你等等,你好像还有话?”
高五顿了顿:“前几日在出事的河道下游捞上了几具尸首,只不过有些难以辨认,有一具尸首的身量跟年纪看起来有些类似徐慈。”
雪茶的手一晃,差点儿把托盘扔了,幸而高五眼疾手快及时给他扶住。
“你慌什么,经过这么多事,怎么还是这样经不住风浪?”高五压低声音喝道。
雪茶定了定神:“是,是,我不慌,其实未必就是徐爷,徐爷是个好人,一定有神佛庇佑的。”
“好人不长命,你没听过?”高五冷冷地说。
雪茶直直地瞪着他,想骂又骂不出声,高五却不理不睬,自顾自地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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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夜,宫内在重华殿摆了家宴,皇帝跟小国舅都在场。
乾清宫之中,沈君言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仙草,因为背对着灯影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像是以往般温和淡然,轮廓浸在浅浅地阴影之中,反而显得有些许冷暗。
拢在宽袖内的长指下意识地捻动,目光闪烁不定,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终于,他停了动作。
沈君言俯身,缩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探出,正将碰到仙草眉心的时候,身后响起很淡的一声咳嗽。
他心头一凛,回头看时,却见身后帐子底下站着一道身着太监服的身影,面无表情,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沈君言微微一笑:“我以为何人,原来是公公。”
高五默不做声。
沈君言道:“我方才看着小鹿姑娘好像动了一下,总不会是她知道今儿是除夕好日子,要醒过来了吧。”
高五听了这句才走到跟前,他低头打量着仙草,却见她恍若熟睡,并无动静。
高五竟略有些失望,便淡淡道:“若真醒来,却是沈大夫的功劳。”
沈君言一笑:“不求有功,但求留命罢了。”
高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听说大夫在藤县那个地方很是有名,救过许多人的性命,医治过不少疑难杂症,连外地之人也都常去寻你看病。”
“惭愧,公公打听过沈某?”
“当然,”高五道:“还听说,常有些来路不明的人跟先生交从甚密。”
沈君言笑道:“公公所说的来历不明的人,指的可是清流社?”
高五道:“这么说,沈先生你承认自己跟清流社有关?”
沈君言坦然道:“我知道瞒不过公公,我其实也是清流社的人,只不过我生性懒散,只爱医道,所以只能在有人受伤的时候棒上一二,若因此获罪,却也无话可说。”
高五见他如此直言不讳,便淡淡道:“皇上其实并没有想要追究清流社的人,先生既然清白,更加不必担心了,只顾好生医治小鹿姑姑的病,若治好了,自然无过且有功。”
沈君言道:“这是自然,我跟小鹿姑姑也是一见合意,自然会尽心而为。”说到这里,沈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