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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日,蔡太师做寿,半个京城都为之轰动了。
又听说皇上要加太师九锡,这可是自太祖开朝都没见过的盛事。
于是竟大有普天同庆之意。
而潞王赵克也在蔡勉寿期前一日抵达了京城,恰是黄昏,潞王赶在宫门关闭之前进宫拜见皇帝,太后,以及他的母妃朱太妃。
赵克年纪比赵踞要小一岁,长相却大不同。赵踞仪表堂堂,金尊玉贵,谈吐不俗,赵克却不知为何,生得颇有些瘦弱,看着比实际年纪还要更小,说话也有些小小地结巴似的。
赵踞见了他,竟想起以前在宫内受苦的日子,便温声嘉许了几句,就叫人带他去见太后跟太妃了。
赵克去后,雪茶见皇帝有思忖之色,便说道:“这潞王远在封地上,逍遥自在的,不是该很受用的吗,怎么竟瘦弱的这幅模样?”
赵踞一笑道:“自小儿没有爹疼娘爱的孩子,能好到哪里去。”
赵克虽然只比赵踞小一岁,但因为长得便不讨喜,先帝也并不格外喜欢,早早地就把他送到封地去了。
雪茶蓦地醒悟皇帝是在指的什么,忙低下头去。
赵踞却又收敛心神,道:“端碗参茶来。”
雪茶忙亲自去端汤药,到了偏殿,却见仙草站在桌前,呆呆地一动不动。雪茶道:“皇上要喝参茶呢,你要不要送去?”
仙草竟没听见,雪茶只好拉了她一把:“你怎么了?近来总失魂落魄的,难道还有人得罪你不成?”
仙草才反应过来:“没、没有……你刚才说什么?”
雪茶道:“皇上要喝参汤,我问你要不要亲自送呢。”说了这句,又喃喃道:“奇怪,这几天皇上却格外精神,晚上也不睡,白天也不肯补眠,还总是喝这个……难道是为了给太师加九锡的事情,所以也有些紧张?”
仙草张了张嘴,却又皱眉低下头去。
雪茶见她不言语,便道:“看你也精神恍惚的,难道你也紧张?算了,别失手又晃了汤水什么的,还是我去送好了。”
这会儿小太监送了参汤来,雪茶端了要去,仙草忙道:“等等,我去。”
雪茶笑道:“你要送可以,不许惹皇上生气。”
仙草不由也笑道:“放心,这次绝不会。”
雪茶吐舌:“我可不信,皇上方才因为见了潞王,大概又想起以前的苦日子了……”说到这里,雪茶忙一摇头,把参茶送到仙草手上:“快去吧。”
仙草端了参茶,走到正殿内,见赵踞正垂头出神似的,她来到桌边上,垂眸轻声道:“皇上,参茶到了。”
赵踞听到动静,转头道:“怎么是你?”
仙草道:“皇上要不要歇息一个时辰?数日都没怎么安生睡,又从这会儿就开始熬夜,到明儿天亮的时候怕是熬不住。”
“朕不困。”赵踞淡淡一声,端起杯子喝了口。
仙草打量着他:“皇上虽然龙体康健,却也要仔细保养才是,不要仗着年轻就无所顾忌,若是、若是亏了根本,要补就难了。”
赵踞手势一停:“你今儿怎么……这么多话?”
仙草咽了口唾沫,勉强一笑:“奴婢只是、也听说加九锡是古往今来难得的,也有些替皇上紧张呢。”
赵踞对上她的眼神,半晌才道:“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你去做。”
仙草的心突然乱跳起来,竟问:“皇上真的要做吗?”
赵踞本已经垂眸,闻言长睫轻轻闪烁,重又看向仙草:“当然。怎么了?”
面对少年皇帝幽深坚定的眸色,仙草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跟雪茶不同,雪茶跟大部分人一样,把加九锡看成了一桩盛世盛典,想看热闹而已。
可是仙草却知道,自古以来那些加过九锡的,比如王莽,曹操,孙权等,后来都是篡权自立为帝的。
赵踞博古通今,不会不知避忌。
蔡太师也不会不知道。
两方面只怕早都做好了准备。
尤其是看赵踞这些日子的反常,日夜无眠,他显然在预备着做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而明天……大概就是图穷匕见,生死立见的时候。
见仙草不言语,赵踞若有所思道:“你是在害怕什么?”
仙草仍是艰于开口。
皇帝无意中将那小玉狮子捏在手中,指腹蹭着那个破损的角儿,似真似假般说道:“你要是害怕,就藏起来。”
仙草看着皇帝垂眸含笑的模样:“我……我知道皇上会做的很好,一切也终将会如皇上所愿。”
赵踞蓦地抬眸。
仙草后退一步,以手加额,恭敬行礼道:“明日,我会在这里等候皇上,功成归来。”
仙草说完正要退下,赵踞举手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拉到桌边。
皇帝凝视着面前这张脸,目光最终落在她的眼睛上。
喉头动了动,皇帝的眼中暗藏戒备,轻声问道:“你知道什么?”
第120章
仙草是在替赵踞担心。
蔡勉毕竟是权臣;门生遍布天下;京城里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
之前赵踞想要调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儿,蔡勉的人尚且虎视眈眈。
幼主虽然强悍;毕竟年纪小,势单力弱,要去挑战一个历经两朝的老臣;谈何容易。
蔡勉特意把潞王唤入京中,这已经隐隐地透出了另一种意思;仙草不信赵踞不知道。
他既然能够坦然命潞王入京,自然早就做好了打算。
但再怎么样,在仙草眼里;皇帝仍旧只是个少年而已。虽然是极能干的少年。
她希望他有所作为,不被捆缚手脚,成为一代明君;可又怕他失足落马;摔的头破血流,甚至丢掉性命。
可仙草虽然看出了赵踞的所图;却又不敢泄露半分,这些日子她思量此事;十分不安;所以才每每地精神恍惚;魂不守舍。
此刻近距离看着少年皇帝,望着他暗藏锋芒的凌厉眼神,仙草的心中在瞬间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告诉皇帝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图谋……皇帝会怎么对待自己?
仙草垂下眼皮;将少年的眉眼掩去:“奴婢知道,皇上做事自有章法,必然是谋定而后动的,为太师加九锡的盛举,自然也是考虑多时,所以奴婢也跟雪茶公公他们一样,盼着明日到来,也盼着皇上能够在天下臣民面前……大展宏图。”
赵踞沉默地盯着仙草看了半天,才一笑道:“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如果总是像今日这般对朕,只怕朕也舍不得再让你离开。”
他的手微微一松,仙草趁机起身后退:“皇上身边能人辈出,自然不缺奴婢一个,何况皇上也说过奴婢笨拙,经常惹您生气,若是能打发了,且打发了便是。”
“你倒是想,”赵踞哼了声,脸上不由自主又露出了平日里戏谑时候的笑容:“你越是想离开,朕偏不许,等你什么时候想死皮赖脸地呆在朕身边儿的时候,朕才要一脚踹了你。”
仙草吐了吐舌:“既然如此,那现在奴婢就很想死皮赖脸地留在皇上身边儿。”
赵踞笑起来:“好啊,这句话朕收下了,那你且安心地留着吧,别再动辄想着这个心上人,那个心上人。”
仙草忍不住瞪向皇帝。
赵踞笑道:“怎么,莫非冤枉你了?”
仙草不语。赵踞哼道:“别当朕不知道,你不是曾经对人说过,禹卿是跟你两情相悦的人吗,怎么突然间如璋又信誓旦旦地说,他才是你的心上人,你倒是有几颗心?能给几个人?又能容几个人在心里?人看着不大,心倒是野马一般,你也不怕撑死。”
仙草给他一句一句说中了,心怦怦乱跳:自己像禹泰起撒谎说,小国舅是心上人,颜如璋从禹泰起那边儿知道了,皇帝也知道了,不足为奇。
但是自己说禹泰起是心上人,回头想想,自己似乎只对罗红药一个人说过。
难道是罗红药先前告诉过皇帝?可是……这没有道理,那皇帝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大概是看出仙草在狐疑,赵踞道:“行了,在这儿又嚼舌了半天,你赶紧下去吧。”
仙草忐忑地行了个礼,正要退下,赵踞又道:“等等。”
仙草回头,不知他还有什么吩咐。
赵踞说道:“你的身子……最近觉着怎么样了?”
仙草听他提到这件事,忍不住脸上微微泛红。
那一次她月信来了,皇帝不知情由,还以为她病重,对太医大发雷霆。
事后她听说,窘迫的无地自容。
雪茶更是将此视为天大的笑话,自那次后有好一段时间里每次见了她,脸上都是似笑非笑的,弄的她越发窘然。
“回皇上,已经,已经都好了。”仙草回答。
赵踞看着她脸上浮现的一丝薄薄地樱粉色:“嗯,好了就成了,朕可不想身边有个病恹恹的,看着就不痛快,只是如果有什么不适,记得赶紧说,别只闷着。”
这人……真是越来越口是心非了,明明是有些关心自己,说出来的话却仍旧带刺儿。
仙草暗中叹气:“那奴婢先退下了,皇上,要什么时候安歇?”
赵踞道:“还有几份折子要看。”
仙草扫了一眼桌边上那堆积的奏折,将想要出口的话重又咽下:“皇上若是需要什么,只管传奴婢。”原来她本是巴不得离开他身边,但是今晚上,却突然有些莫名不舍,假如皇帝开口,只怕她会毫不犹豫留下来陪侍。
皇帝却道:“知道,你去吧。”说这句的时候,赵踞的口吻莫名地有些温和。
就像是无形之中有一只手轻轻地在心弦上拨了一下,发出了嗡嗡地响动。
仙草深深呼吸,重又转身,才迈出一步,赵踞却又道:“等等。”
仙草诧异地回过头来。
赵踞却并没有开口,又过了会儿,才道:“算了,你去吧。”
仙草看了少年半晌,终于转身,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皇帝,皇帝却并没有再叫她“等等”的意思,仙草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退到了内殿。
虽然说是并没近身伺候在皇帝身旁,这一夜对仙草而言,却也算是个无眠之夜了。
她守着一盏灯,听着外头秋风吹窗,心中竟有种想法,想让时间变得慢一些,不要来到那注定惊险而吉凶莫测的明天。
仙草本还预备着皇帝会叫自己,且又打心里不愿意睡。
枯坐了半个时辰后,突然想起当初在冷宫的时候,苏子瞻曾经送了些书给自己,当时她正是装拙的时候,且也忙的很,所以并没有看,这会儿便犯了出来,却有一本《小窗幽记》,当下一页页地翻看起来打发时间。
突然看见:“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简直如同自己当下的写照,只不过那三分七分怕是要调转过来了,不由哑然失笑。
又见写:“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却仿佛说的是皇帝如今的处境。
仙草看一会儿,默想一会儿,感叹一会儿,心绪千转。
如此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面前的蜡烛短了一大截,外头仍旧毫无动静。
仙草竟有些坐不住,于是把书合起来,起身往外走去,来至殿前往外看去,却见皇帝依旧正襟危坐,好像心无旁骛地还在批阅奏折。
旁边的雪茶揣着手低着头,也并没有看见她。
如此,这一夜之间,仙草断断续续出来看了三回,直到寅时将至。
外间更鼓敲响,已经有太监进来请皇帝沐浴更衣,预备今日的九锡大典。
仙草听到外头的响动,早就跳了起来,想也不想便冲了出去。
殿内,皇帝已经自案前起身,又是一夜通宵,皇帝却毫无倦色似的,精神抖擞地自桌后转出来。
雪茶早吩咐小太监们将窗户都打开,清冷的晨风一涌而入,将皇帝明黄色的龙袍吹的鼓荡起来。
赵踞迈步走到殿前,缓缓地吁了口气,迎着尚在沉眠中的夜色微微地张开双臂。
头顶的天色仍是暗暗深沉的墨蓝,一轮极圆的明月悬挂在天际,光辉洒落,屋顶跟地面上看来就像是铺着一层薄薄地霜雪般。
皇帝的身影恰在乾清宫的门口,微微地明黄色竟透出些朝阳的颜色,宽肩细腰,身形矫健的仿佛将要腾空而起的真龙。
仙草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
她本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可是眼睁睁地看见这情形,却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正在此刻,雪茶上前道:“皇上,怎么又忙着吹风,留神着凉。”
赵踞回头,还未开口,就看见前方才出来的仙草。
他的目光闪烁,望着仙草道:“你怎么……”打量她衣着发髻皆都十分整齐的模样,却突然明白过来,她是一夜未眠。
刹那间,皇帝深沉如夜色的眸子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
仙草见赵踞已经看到了,便忙走出来几步,行礼道:“参见皇上。”
赵踞道:“你没睡?”
仙草勉强笑了笑:“是啊,今晚上不知为什么总睡不着。”
雪茶在旁忍不住道:“睡不着怎么不出来陪着皇上,让想睡的人去?”
“放肆。”赵踞哈地笑了声,抬手在雪茶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雪茶忙捂着脑袋:“奴婢不敢了。”
仙草看着雪茶愁眉苦脸的模样,便也笑了。
赵踞看着她宛然生辉的笑容,却总觉着她的笑里带着一点悒郁。
皇帝咳嗽了声:“朕要去沐浴,你这是要跟着去吗?”
自打仙草来到乾清宫,皇帝不知出了多少为难人的招数,但幸而并没有太过分。
比如伺候洗浴这些事,皇帝从没开口让仙草亲力亲为。
此刻突然这样说,仙草一愣,诧异之余,面露犹豫之色。
赵踞却打量着她的脸色,嗤地笑道:“你还当真了,就算是你巴不得,朕可还嫌你的手粗呢。滚一边儿去吧。”
赵踞说着,一甩衣袖,迈步将出门。
仙草忙道:“皇上!”
赵踞回过头来。
仙草咽了口唾沫:“等、等皇上顺利忙过了今日的事,奴婢……再伺候皇上。”
赵踞诧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仙草低下头去,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
雪茶却听得明白,当下忍笑道:“皇上,小鹿说,今儿的事儿完了后,她再伺候皇上沐浴呢,今儿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说着便又狐假虎威地对仙草道:“皇上都说你手粗了,何况有我呢,哪里用得着别人。”
仙草正有些脸热,才要顺着雪茶的口风下坡,却听赵踞道:“既然你这样勤勉,那么朕倒要给你一个机会。”
雪茶跟仙草双双吃了一惊。
两人心思各异,还没开口,赵踞仰头轻笑,转身出门。
仓促中雪茶踹了仙草一脚:“你又没伺候过皇上,粗手粗脚的别弄疼了他,逞什么能。”
仙草苦笑,又叮嘱他说:“你快去跟着皇上吧……今儿的事非同一般,且记得、机灵点。”
雪茶不以为然地说道:“公公我是宫内头一号的机灵人,用得着你说?”
两人说到这里,前方的赵踞止步。
然后皇帝转过身来。
他看着仙草,眼中掠过一丝犹豫之色,竟道:“你、可相信朕……今日会一切顺利吗?”
仙草双眸微微睁大,好像有一股力量扯着她的喉咙,不许她发声。
但是最终,仙草静静地说道:“我相信,一直都相信。”
她看着赵踞,微微一笑。
少年皇帝看着站在乾清宫门口的人,灯影下她的笑容,有一种超越熟悉的感觉,像是久违的什么人,突然站在跟前,是那种看穿一切,笃定而无畏的笑容。
四目相对,半天,皇帝一点头。
他什么话也没说便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