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安静下来,萧叡的视线从上方收回,也没看萧道凝,只淡淡道:“孤的剑只杀人。”
……
宴后,时辰还不算太晚,阿妧在偏殿的花隔间等待姜后。
不一会儿,屏风外传来脚步声,阿妧以为姜后过来了。起身相迎,却见来人高高劲瘦的身影,竟是萧叡。
阿妧感到意外,向他行礼:“殿下。”随后仍是坐回到榻上。
桌面上是一卷摊开的竹简,阿妧只看到一半,正要继续,萧叡却走了过来。
她抬头看他:“殿下有事?”
萧叡站得有些近,几乎挨着阿妧身前的几案,看着她的时候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令阿妧的心头有一种不适的压迫感。
“陛下打算年后设立太学,允许京中的公子贵女入太学修习五经春秋。”萧叡告诉她。
汉末以来,天下散乱,太学零落,四方学士多怀挟图书,遁逃林薮,魏帝欲兴文教,必要先恢复太学。
阿妧不解地道:“所以?”
“到时我会担任五经博士,至于郡主你,”萧叡一只手按在桌面上,稍稍俯低了身子看着她,“陛下的宠爱不是平白给的,总也要做些事。”
“我也要去吗?”阿妧问道。
萧叡又再直起身子,两个人的距离稍稍拉开。
“是。”
他亲自来找她,自然是因为两个人去了太学是要互相配合的,阿妧一方面实在佩服他的精力,身为太子,执掌宫廷宿卫,现在连太学的事魏帝都要交给他,一方面又感到有些为难。
“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好,这样的事殿下是不是找一个与你关系更好一些的人呢?”阿妧解释道,“我是说,彼此熟悉一些才不容易相互掣肘。”
阿妧不想让自己对他的躲避表现得太过于明显,因而有些紧张,手无意识地去够案上的书卷。
萧叡却开口了。
“哦,你跟我不熟吗?”他伸手将那卷书按在了掌下,看见少女抬头,直视她美丽的眼睛,“你再想想。”
第26章 和好
一室寂静中,案上的烛火微微跳动了一下。
两个人的视线对上,萧叡的目光似乎过于直接了,带着些压迫人心的意味。
他垂眼看着阿妧,没有忽视对方眼底的疏远与审视。
想到方才进来的时候,她先是起身相迎,然而看到了他,神色在无意中就冷了下去,脸上的笑意几乎在一瞬间褪去,慢慢地坐回到榻上,看起来真像个骄傲又冷淡的小郡主。
萧叡沉黑的眸底闪过一丝讽刺。
阿妧不愿与他对视,微微低下头去,发髻上的步摇穗子随她动作轻轻摆动,在灯火照耀下泛着细碎的光。
因为赴宴,小郡主的脸上敷了一层香粉,晕开了就是漂亮的瓷粉色,挡也挡不住那种独属于青春年华的盈润肌肤。
褪下了白狐裘,只穿着朱红曲裾的美人垂首跪坐,从萧叡的视线可以看到她修长如玉的颈子,肌肤晶莹而酥嫩,像是未融的雪。小腰挺得直直的,绣着精美花纹的腰封将纤腰勒得很细,愈发衬出圆圆的胸部,那里已经渐渐丰润起来了。
隔得太近,少女的体香和着淡淡的脂粉香在鼻端萦绕,仿佛点燃了引线的细小火星,萧叡的目光微微一暗。
沉默得有些久了,阿妧似乎理顺、想通了些什么,再抬头的时候目光是澄透的,净若秋水明空。
她看着萧叡,没有在意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过于直接的目光,而是轻声唤道:“表哥。”
声音清凌凌的,像是碎冰敲在玉碗里,语调有些冷,却很动听。
这样叫他,就是和好的意思了。萧叡眸光微动,眼神柔和了些。
……
在他提出要自己协助他打理太学的时候,阿妧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拒绝,因为两个人大半年来几乎都是保持着一种客气又冷淡的关系,比陌生人也好不了多少。再联系到萧叡对自己姑姑的敌意,阿妧自然觉得互不往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然而此刻阿妧看着他,目光澄透又纯真,其实也暗暗带着些审视的味道。她见萧叡神色间是一贯的冷肃,那张因略微瘦削而显出几分阴郁的脸庞也是严肃的,似乎写着不容拒绝。
她沉思了一会儿,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也是姜后曾经对她说过的——或许也可以尝试着改善与萧叡之间的关系。
人心都是肉做的,既然甄皇后是魏帝所杀,萧叡心里再迁怒姜后也不可能真的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而如果阿妧自己再与萧叡交好,是不是可以慢慢地解开他的心结,令他化解执念?
坦白讲,阿妧其实可以理解萧叡对于自己的厌恶,她介意的只是当初自己出于好感一头热地亲近他的时候,他明明可以直接告诉她真相然后将她一把推开。然而他没有,只是冷眼看着。若非自己无意中撞破他府里属下的对话,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这令阿妧不由生出一种自己是个傻子的羞耻感,所以明白过来之后才要坚决地跟萧叡划清界限。
但是时间久了,这些属于少女的、不可言说的心思也就慢慢被淡忘了,阿妧见到萧叡的时候也不会再觉得尴尬。又联想到萧叡这半年来对她的态度,特别是前不久自己为人所害,险些冻死在山中,也是萧叡救的她。
阿妧几乎可以肯定,萧叡虽然不喜欢她,但其实也不是极端厌恶,否则大可以看着她冻死在雪地里不予理会,犯不着救她。
出于以上种种考虑,阿妧便不再拒绝萧叡的提议了,并且主动改变了对他的称呼。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奇妙,尤其是年轻男女之间的,或许前一刻还是情真火热,下一瞬便心生嫌隙互不往来了。然而在经历长达半年的冷淡期之后,就像是坚冰投进深湖里,虽然看不见,但它确实在一点一点地融化着,并且速度很快。
在开春回到洛阳宫之后,阿妧与萧叡之间的关系便很明显地改善了,时常聚在一处商讨太学的事,彼此间的气氛亲近又融洽,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友好的表兄妹。
太学建在洛阳城东南的开阳门外,因为是初初兴办,学生人数还不算很多,只有几百人。
今日是阿妧第一次前往太学,她从马车里出来,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微的寒凉,流苏扶着她下来,给她披上了一件软绸的披风。
萧叡身着天青色的深衣常服,坐在马上,陪在马车边。见她出来,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一旁的侍从,与阿妧一道向着太学的大门行去。
没等走到,远远地就看见太学门口人头攒动,乌压压的一片,正向着来路翘首以盼。等到一抹浅绿的身影出现的时候,人群里立刻骚动起来,那数百太学生打扮的子弟神情激动,争相挤着要往前看。
萧叡眉头微皱,目光冷冷地在那些人的身上扫视一遍。
学生们自然也看到了太子殿下,似是没想到他也会来,惊讶之余,见他面有不虞之色,当即停止了推搡,迅速地垂手低头,从人群的中间分开,将围得水泄不通的太学门口分出一条道来。
大魏建立之后,魏帝虽采纳尚书令的建议制定了九品官人法,但却并未完全地放弃征辟察举的选官方式。太学的这数百学生中很大一部分就是由各地的长官访查举荐,送到洛阳来的,在通过了五经策试之后便可补掌故、太子舍人和郎中等。
虽然都是青年才俊,但到底年少,初来洛阳,在经历了最初的兴奋和激动后便觉出太学生活的枯燥和乏味。聚在一处的时候时常听到洛阳本地的郎君们说起皇后的侄女永宁郡主,言此女天姿动人,有倾城之貌。又听说郡主与太子一道,都将担任太学的学官,不由得心向往之,故而今日一早便聚在此处,等候初次来到太学的永宁郡主。
萧叡自然知道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见他们一个个都垂首屏气,姿态恭顺地分道而立,也懒得再跟他们计较。
阿妧跟在萧叡身侧,与他一道踏进太学的大门。
两个人并肩而行,几乎在一瞬间就吸引住了众人的视线,尽管畏惧太子的威仪,太学生们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抬头,偷眼向着二人看去。太子殿下自是姿容出众,又有一种历经战场厮杀的悍勇之气,等闲人不敢直视,那小郡主却是端庄华贵,灵韵天成,眉目间又有亲和之意,站在一处很自然地就消减了萧叡身上的血煞气,让人只觉得两者般配得紧。
学生们行过礼,皆躬身抬首,目送着太子和郡主的身影远去。
太学共有博士十九人,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学官和掌事,管理这几百个太学生是绰绰有余的,因而分到阿妧手里的事务其实不算太多。
两个人来到一间书房,对案而坐。阿妧一身浅绿的衣裳,裙摆铺地如荷。
几案上是太学的侍从呈上来的竹简,上面记录着需要处理的事务。经过萧叡前期的指点,阿妧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事,因而将竹简摊开,低头执笔,边看边写。
她领悟力很强,做事的时候又很专注,因而没用多长时间就把侍从递上来的书简处理完毕。
搁笔抬头,看见萧叡端坐在书案后面。
他一身严整的右衽深衣,肩背挺直,衣袖舒缓垂落。微微低着头,正在处理朝堂的奏章。神情平和又认真。透窗而入的春光投照在身上,令他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舒隽气韵。
萧叡是太子,除了宿卫的职责,更多的则是协助魏帝处理朝堂之事,在太学其实只是担个名头,若非策试之类的大事,其实不必过来。今日也是为了陪阿妧,顺便处理一些积攒下的事务。
这些阿妧当然不知道,她处理完书简之后便想去外面走走,看看太学里是什么样子。毕竟是第一次过来,心里还是好奇的。
“表哥,”阿妧叫他,“掌事送来的书简我都看完了。”
萧叡正聚精会神地看奏章,听见她的话只点了点头:“嗯,休息吧。”
阿妧道:“我不累,我去外面转转吧。”
萧叡闻言停笔,抬起头来:“还是就在这里吧,我一会儿可能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啊?”阿妧有点纳闷,现在不能说吗?
萧叡却又低下头去,看起来是急于改完手头上那份奏章,片刻后才道:“一会儿说。”
阿妧就坐在对面等着,她百无聊赖的,一只手支着脸颊,一只手随意地翻看着案上的书卷。那本书太过艰深晦涩,她看了没几行就觉得犯困,渐渐感到眼皮沉重,头一点一点的,很快支撑不住,趴在几案上睡着了。
萧叡无意间抬眼,看见她侧枕着手臂,黑发散落在纤柔的肩背上,脸颊微微红润。阳光正好投照在她身上,令睡着了的女孩呈现出一种虚幻的美丽,仿佛无意中落入凡尘,惊鸿一瞥之后就会消散。
他手中的笔停顿得太久,笔端墨汁凝结成珠,“啪”的一声滴落在奏章上,晕成一朵墨色的花。
萧叡搁下笔,目光又再落到阿妧的身上。伸出一手,想要去触摸她的脸颊。
第27章 温馨
近到几乎相触的距离,萧叡看见她的长睫微微一动,似乎梦到了什么。
他的手一顿,停在她柔美的脸颊侧畔,最终还是缓缓收回。又再低头去看奏章,只是动作略微放轻了些,避免吵醒她。
阿妧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转头看看时辰,已是接近中午了。
因为刚醒,她的眼睛还有些迷蒙,看起来带着几分天真懵懂。
萧叡的心情似乎很好,而且也已经将手边的事务处理完毕,堆到了一边,看向她道:“饿不饿?”
阿妧的思路很自然地被牵引到午膳吃什么这个问题上,早忘了先前萧叡说过的话。
“有一点。”她点头道。
“走吧。”萧叡起身,带着她去用膳。
午后,两个人一起回宫。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萧叡便很少再来到太学了,如今天下尚未平定,实在有太多太多更为重要的事在等着他。而所谓的担任太学学官,似乎只是一个改善两人关系的契机。
阿妧没有往深处去想,只觉得在太学里也挺好玩的,每天都有事情做,没有那么无聊。而且太学里也有洛阳的女学生,魏帝破例允许她们来学习。阿妧本来就跟她们关系好,如今更是经常在一处。
不过偶尔也会有烦恼。
这天萧叡休沐,来太学看望阿妧的时候,就见她一个人站在树下。一旁的十来个少女们分成了两队,分别执着绳索的两头,正在拔河竞赛,小院里欢笑声一片。
萧叡走上前去,恰好看见少女们分出了胜负,正在笑着招呼阿妧。树下的女孩却摇了摇头,看起来心情不好的样子,没有加入她们。
“怎么了?”萧叡走到她身边,问道。
阿妧看了看不远处仍在拔河的女伴们,又仰头看向萧叡,向他招招手,示意他低头。
春信渐浓,身后的春柳抽出新枝,阿妧也换下了厚重的冬装,只着一件嫩黄色的襦裙,亭亭立在他面前。
萧叡垂眼看她,见她身量虽比初见时长高了一些,但也只到他肩膀。此刻向他招手,似是不想让旁人听见她说的话。
于是低下头来,由她凑到自己耳畔,轻声诉说些什么。
女孩的嘴唇几乎贴在他耳边,轻轻的,缓缓的,带着温热香甜的气息,令他耳朵酥麻起来,一时竟未听清她说的话。
“嗯?”萧叡下意识地问。
阿妧有些不满地看着他,脸颊微微鼓起,很娇憨的样子:“你明明听见了的。”
他笑:“真的没有。”
“好吧。”阿妧只好重复一遍,“今天早上武德侯家的公子跟人打了一架,几位掌事劝解不开,把我叫去了。我过去之后问他们为什么打架,结果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
她神色有点沮丧,为着学生们发生矛盾,而自己却连原因都不知道。
“我去问问?” 萧叡道。
这正合阿妧的意,她忙点头,轻推他一下,催道:“去吧去吧,问过之后记得调解一下。”
萧叡心情好地点点头,大步向着太学里侧行去。
然而这好心情只维持到了见到那帮学生之后。
这会儿还没到博士讲经的时候,学生们都聚在讲堂里,正在争执着什么,其中就有阿妧说的那个武德侯家的公子。
萧叡见那人脸色涨红,神情颇为激动,一只手的袖子挽起来,要不是旁边人拉着,看着立刻就要跟与他争执的人打起来。
也有事不关己的学生远远站在一边,无意间转头,一眼看到了萧叡,忙失声呼道:“别吵了,殿下来了!”
众人皆闻声回头,果然看见萧叡劲瘦的身影向着这边走来,顿时鸦雀无声。
萧叡走近,看见阿妧说的那人一侧脸颊微肿,应是早上与人斗殴时被打的。
他在战场上是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打起仗来都是真刀真枪地干,这些学生的滋事斗殴着实在他心里激不起半点波澜。更何况这些事自有太学的掌事们去管,本就不需要他出面。
萧叡也只是应阿妧的要求才来过问一下,于是挥手命其余人退下,只留下那屡屡滋事的人。
“你若是不思应对策试,就趁早滚回家去,太学是容你聚众滋事之地?”萧叡冷冷地道。
那人却觉得冤枉,张嘴欲言,不慎牵扯到嘴角伤处,疼得轻“嘶”一声,抬手捂住了,向萧叡道:“殿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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