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到顶端之时,火盏晃了晃,便往下坠落,不等落地,便已经熄灭。
那一刻,云鬟想自己的心或许也可以做到……如此刻的密道一般黑暗。
可毕竟,她仍是不忍,仍是不能。
不错,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她又何尝不是!
黄叶萧萧,长河滔滔,云鬟坐在河堤上,因为心乱,越发想起昔日的许多事情。
而她的脑中,就像是快马疾驰拉着的一辆马车,车轮急转,一刻不停地往前飞奔,飞奔,她明明知道该停下,但是却无能为力,许许多多的旧事,好的,坏的,巨细靡遗,一幕接一幕,争先恐后似的出现在她眼前。
她几乎已受不了,整个人有些濒临崩溃,故而才投入水中。
脑中那难以承受的压迫之力,仿佛只有肉身上所遭受的刺激,才能暂时压制。
冰凉的水将她包裹,而她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任凭自己浮在水上……纷乱的思绪仿佛受到了抚慰,开始慢慢地消停。
云鬟甚至想一直就如此浮着……倒也罢了……因为此刻的宁静,便如暴风雨狂肆而过的原野,有一种奇异的静谧的欢喜。
直到赵六突如其来,他将所有都打破了。
云鬟倒是不曾说谎,她浮在水中之时,本极平静,且不论她到底是如何决定,但赵六的忽然跳入,尤其是他的手一把揪住她的衣裳之时,让她猝不及防,猛呛了一口水,差点儿弄假成真地就死在此处了。
然而,不知是因为凫水的缘故,还是因方才斥骂了赵六一番的缘故,此刻的心情,竟是好了许多。
巽风抱着云鬟,自角门入内,才把她送回房中,外头便报说侯爷来到。
这会儿巽风才退,云鬟还未来得及换衣裳,要阻止崔印已经来不及,当下只得裹了一床被子罢了。
正有些狼狈之时,外头崔侯爷负手走了进来,口中道:“如何我听说你自个儿出去了呢?”话音未落,便看见她裹着一条薄被,头发上却都湿嗒嗒地,崔印怔道:“你这是……”
云鬟见瞒不住,只得勉强一笑道:“方才不留神跌了一跤。”
崔印皱眉上前,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见除了浑身湿透之外并无其他伤处,这才道:“跌到水里了么?”因见她脸色发白,便道:“可有叫他们准备热水?先洗一洗,免得受了寒气。”
云鬟道:“已经去了,父亲不必担心。”
崔印叹了口气,自拿了条巾子,便给云鬟擦头上的水,道:“这庄子里只一个小丫头,自然不顶用的,跟我来的两个,和胡嬷嬷那两个,你随便要哪两个都成,先凑合着用就是了,等回了府内,再给你派更好的。”
云鬟低着头任凭他动作,轻声道:“不必了,是我不叫露珠儿跟着的,跟她不相干。何况别的丫头我也用不惯。”
崔印笑了笑,垂眸觑着她的神情:“果然你在这里住了两年,性情也有些变了……是了,原先你出去之时,有个少年来找过你,说是叫什么赵六的,他却是什么人?你们很是熟稔么?”
云鬟并不知赵六来过庄上之时,闻言皱眉道:“赵六爷是附近鄜州军中之人,原本只跟他有过两次交际罢了,其实很不熟。”
崔印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这少年很是狂傲不羁的模样,看来却对你另眼相看……到底是什么交际呢?快些告诉为父。”
云鬟听崔印很是待见赵六似的,心中已经不快,更加很不愿重提旧事,然而自不好一口回绝,便掂掇着道:“说来,都是鄜州城的公务相干……”
正说了一句,外头露珠儿来到:“姑娘,水好了。”
云鬟如释重负,当下不说,崔印便也笑道:“好了,且去洗澡罢,回头再跟父亲细说。”
崔印最是个爱好新奇的性子,又因对赵六印象深刻,云鬟且是他的女儿,故而他一心想知晓到底赵六跟云鬟有何干系。
可只因云鬟毕竟年小,那湖水又凉,虽是洗了澡也喝了姜汤,却到底是病了,竟一连两日不能起身。
这一天,崔印正有些百无聊赖,忽地外头报说鄜州知县黄诚来访。
崔印闻听欢喜,原来他在京内也曾听闻黄诚“断案如神”的传说等话,这一次来到鄜州,本也想着定要抽空去拜会的,不料还未登门,这人却自己找上门来。
崔印自以为黄诚必然是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故而特意来拜会他的,因此大喜,忙叫传,自己也一整衣襟,就走出厅来相迎。
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个身着便服的青年人走了进来,虽衣着简朴,但面容甚是俊秀,气质也叫人舒服。崔印是最爱结交朋友的,见黄诚人物如此,心里先喜欢了三分。
黄诚正走间,抬头见一人站在厅门处,打扮的甚是精致,头戴玉冠,头发一丝不乱,身着云纹绉纱袍,手中握着一柄泥金折扇,眉目如画,唇角含笑。
黄诚忙走前几步,遥遥地先行礼道:“不知崔侯爷驾临鄜州,有失迎迓。”
崔印把折扇一收,将黄诚虚虚扶起,道:“不必多礼,本侯早听闻黄知县大名,原本还想改日去拜会呢,不料今日有缘得见。”
当下便请了厅内叙话,黄诚因知道崔印京内出身,因此并不随意,只规规矩矩应答罢了,略寒暄两三句,便道:“我因听闻凤哥儿病了,不知如何了?”
崔印因黄诚对待自己很是拘谨,且也不算热络,正心中疑惑,猛然听了这句,又看他满脸关切之色,崔印便试着问道:“黄知县,莫非是来探望阿鬟的?”
黄诚被他如此一问,忙站起来道:“是下官来的唐突了,只是……因担心凤哥儿病情之故,还请侯爷恕罪。”
崔印见黄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忙笑着招呼道:“且坐,本侯并无责怪知县之意,只不过……本侯并不知阿鬟跟黄知县也有些交情呢?”
如此一问,黄诚便把云鬟曾相助自个儿破案之事,跟崔印一一说来。
如此一来,便说了一个多时辰才罢。
黄诚却是个极有分寸之人,他虽极喜欢云鬟,但毕竟有些事情说出去……只怕常人不信不说,还会以为怪异,就算崔印是云鬟的生身父亲……也是初次相识,摸不清他的脾性如何,而“交浅言深”自是大忌。
故而黄诚并不提云鬟曾点破他跟陆本澜之事,只把青玫之死,城隍案,袁家案……捡要紧的说了一回。
黄诚毕竟是中过科举的,口才自也了得,经他说来,便并不显得过分古怪,只着重说云鬟小孩儿心细聪明,才帮了他破案罢了。——让人听着也容易信。
崔印对这些自是闻所未闻,如今听黄诚亲口道来,自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黄诚说罢,崔印击掌赞叹,眉飞色舞说道:“痛快,痛快!今儿亲耳听黄知县说来,才算解了我数月来的心头疑惑,黄知县破案破的果然好,换了别人也不能的……怪不得京内许多大人盛赞呢。”
黄诚忙道“不敢”,不料崔印又笑了两声,因若有所思道:“至于阿鬟么……”他笑而不语,手中折扇展开又合起来,最后摇了摇头,笑叹道:“我原本以为,白四爷的小公子已经算是个最古怪的孩子了,不想……我的阿鬟也竟是这样出人意料。”
黄诚正说的有些口干,才啜了口茶润喉,忽地听崔印口中冒出“白四爷”来,他便顾不得吃茶,忙放下茶盏,抬头问道:“侯爷所说的‘白四爷’……可是如今贵为刑部侍郎的那位白大人?”
崔印回眸笑看,道:“除了他,谁还能受得起本侯叫一声白四爷呢?”
黄诚心中竟有许多话,一时捡不到先说哪个,就问:“那、侯爷说的‘白四爷的小公子’又是何意?”
崔印眼底笑意更胜,扇子轻敲手心,点头道:“黄知县方才话中对阿鬟多有赞赏之意,然而你有所不知……说起来这位白家小公子,竟比阿鬟还更厉害许多呢!”
第48章
永宁侯崔印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家纨绔子弟,因早早儿地袭了爵,仗着侯府有些家底儿,京中人脉亦佳,故而并不求十分上进。
且也因家中长辈娇惯,因此崔印自少年时候起,便只爱嘲风弄月,斗鸡走犬,并不在仕途之上用心。
幸而他人生得出色,又也并非全然草包,腹内自有几分才气,谈吐风雅,故而在京中也颇吃得开,也结交了好些世宦子弟。
崔印是个闲不住的性情,也算是京内的“万事通”了,但凡有些奇闻异事,他定要打听清楚不可,提起一件事来,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
此刻崔印对黄诚所说的,却正是白清辉窥破蒋统领死因暗藏玄机之事。
那日,白清辉因跟白樘来至凶案现场,一眼看出死者并非如仵作所说死于心绞痛,可他因天生晕血之症,便当场昏厥过去。
白樘见状,便叫人把白清辉先送回了府中,他自己却留在现场,又细细勘探过后,便问道:“当时陪着喝酒的那小妾在何处?”
副手当即往偏房处,把那妾室传了来,白樘抬眸看去:却见此女身着柳绿色绉纱衣,水红绫子裙,颜色十分醒目,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纪,瓜子脸,杏儿眼,神态之中带几分娇媚之意。
只仿佛因受了惊吓,脸色微白,眼中湿润,正是死者的妾室,宋姨娘。
那公差道:“这是刑部的白侍郎,你且认真答话。”
宋姨娘怯生生抬头,看了白樘一眼,见面前的大人虽生得绝好,怎奈气质里透着一股不怒自威,冷冷然竟叫人不敢直视,便忙又低下头,答了一声“是”。
白樘道:“你且仔细把当时情形再同我说一遍。”
宋姨娘因避开白樘,目光乱动,猛然看见地上尸首,那双眼便直了直,脸色越发白了,哆嗦着:“妾身方才、方才已经说过了……”
白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道:“你只管再说一次。”
宋姨娘张了张口,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颤声又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因道:“大人今日兴致颇高,就叫奴家安排了酒席,都是他爱吃的……起初还好好的,喝了两杯胭脂红之后,就有些醉了,妾身便扶他安歇……因中途有事走开,回来之时,便听见屋内大人高叫了几声,跑进来看时候,却已经是、是这样了……”说到此处,便掏出帕子拭泪。
白樘听着,他身边儿自有书记将宋氏所说都记录明白。
宋姨娘正说罢,却听得外头有些争执之声传来,白樘问道:“是何事?”
外面跑来一个公差,道:“是蒋夫人来到,因被拦了一拦,便闹嚷了起来。”
白樘道:“放人进来。”
公差转身出外,不多时,果然有个中年美妇带着两个小丫头来到,还未进门,见屋内这幅模样,便惊得魂飞九天,终于踉踉跄跄地扑跌跪在尸体身旁,猛然又看见额角处开了血洞……蒋夫人瞪大双眼,似吓得呆了,旋即才大哭起来,两个丫头忙一左一右将人扶住,见状却也各自惊惧。
白樘一言不发,只在旁静静看着,却见这妇人双目哭的赤红,神情哀伤且又悲愤。
蒋夫人被丫头劝着,好歹停了下来,却又看向屋内,当目光看见宋姨娘之时,便咬牙切齿,竟甩开那两个丫头便冲了过来。
旁边的公差要拦住,却晚了一步,蒋夫人早狠狠地一把攥住宋姨娘,竟不顾一切地骂道:“你这黑了心没天良的婊子!平日里浪三浪四的就也罢了,横竖老爷惯着你,谁知竟越发惯的你这样毒心,必要致他于死地不可?”说着便抬手,下死力地打向宋姨娘头脸上。
宋姨娘浑身发抖,举手乱挡:“太太饶命,不是我……原本是喝着酒,就犯了心绞了。”
蒋夫人回身一指尸体,道:“你瞪大眼睛看看,这是个犯了心绞的模样?你到底是怎么害了老爷的?我必要你赔命!”
这会儿公差因把蒋夫人拦住,因要抬走死者尸身。
蒋夫人定了定神,指着宋姨娘道:“如何不把这贱人绑起来?”
白樘看到这里,才道:“蒋夫人说是宋姨娘害了统领?”
蒋夫人转头,她自然是认得白樘的,方才因进来的匆忙慌张,竟未曾留意,此刻见白樘也在,不由一怔,旋即拭泪,敛容行礼,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刑部的白大人,此事白大人亲自出马就更妥当了。”
白樘问道:“此事白某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蒋夫人皱眉道:“还查什么?自然就是这贱人动手害了老爷,前几日……”
蒋夫人说到这里,忽地住口,转头看满屋子的人,因深吸了一口气,才苦笑低声道:“此乃是我府中丑事,我家老爷虽然去了,但……他的名声却仍是要顾惜的,请白大人移步说话。”
宋姨娘在旁听了这句,脸上就有些心虚焦急之色。
白樘不动声色,只吩咐人先把宋姨娘跟她房中的使唤丫头带回刑部,他自随着蒋夫人走到旁边房中。
蒋夫人见无闲杂人等在旁,才道:“不瞒白大人说,这小贱人虽然进了府中,却向来十分的不安分,每每狐媚魇道的,因为老爷的年纪毕竟大了,她便时常跟府内的下人……有些不清不楚,半个月前……老爷无意中发现她跟人在后花园中行那苟且之事……老爷因大怒,便把她打了一顿,又赶走了两个小厮,本以为她会从此消停,没想到……转眼就出了此事,她必然是心怀不忿,才下毒手报复。”
蒋夫人说着,泪如珠落,又恨恨道:“早知如此,我便拼着担一个不贤惠的名头,也要做主将这灾星赶出家门去,老爷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如今留下我们孤儿寡妇,如何是好……”
白樘便问跟宋姨娘有奸情的小厮是何人,蒋夫人打起精神,道:“本来没有人知道,这小贱人又很是嘴硬,并不肯承认,只说是老爷醉酒看错了而已……后来门上无缘无故走了一个叫阿义的小厮,我们才知道必然是他,因心虚才逃走了,老爷也正因为如此,迁怒了别人,竟都撵走了干净……”
白樘听罢,道:“蒋夫人节哀,事已至此,后悔无益。若能查明真相,惩戒真凶,便也算对得起统领了……如今我叫人带宋姨娘回刑部详细审问,然而若有必要,还要传府内众人、甚至夫人过去问话,还请夫人见谅。”
蒋夫人含泪点头:“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家门不幸,自然也顾不得别的了。我向来听闻白大人是刑部第一人,从来最明察秋毫的,此事白大人经手,我也放心。”
白樘欲走之时,又问道:“蒋夫人来的甚迟,莫非先前不在府中?”
蒋夫人红着眼道:“我因连日心里发慌,今日便去了城中的卧龙寺里念经,半道听说,吓得魂不附体,才赶回来……”
白樘颔首,出门后又叫了几个近身服侍的小厮丫头们,简略问了一遍。
等出了统领府后,白樘边走边吩咐副手周少隐带人去找寻那“阿义”,以及两个被撵出了统领府的小厮。
做完这些,不觉已过正午,日影西斜,眼见也不能去朱家赴宴了,白樘只得叫随身的人去朱府说明缘故,他自个儿却快马加鞭,先回到府中。
先前白清辉因见血晕厥,被带回府中之后,府内忙叫大夫来看过。
白清辉这症其实并没发作过几回,只因他小孩儿家,也是极少见到血,府内众人见他白着脸儿回来,且又浑身冰冷,顿时惊扰了一场。
白樘回来后,白老夫人听见,忙先叫人把他传了过去,一见便说道:“你从来行事妥当,今儿怎么竟把清辉带到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去?可知他小孩儿家最弱,经不起那些的?”
白樘只道:“是孙儿一时心急,有失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