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一惊,果然不愧是皇帝,这样快便想到诀窍。
而赵世接下来所说,却令她越发惊心起来。
赵世眯起双眸,看着云鬟道:“既然如此,沈正引便不可能知道黼儿的出身,既然不知,那么若杀了太子,朕大可让黼儿继位……他的图谋反会落空,由此推断,下手之人便不会是沈正引。所以,剩下知道真相的……”
赵世并没说出口,云鬟心中却跳出一个名字来:睿亲王。
先前破案之中,有一则定律,谁会从此事之中得利,谁是真凶的可能便最大。
而这一场宫变里,得利的,看似是静王赵穆。
可作为最大助力的沈正引并不是谋划之人。那么,再长远些想出去……还有谁能在这件事中得利?
云鬟不愿去想萧利天,却仍忍不住即刻就想到此人。
睿亲王早就知道赵黼的身世,对赵黼无法舍手,几次三番试图说动她配合。
事后,又不顾一切地带走赵黼。
从大处来说,赵黼的存在,对大舜来说便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同时也是指向大辽的最锐不可当的一把刀。
于私,按萧利天对于长姐萧利海的崇敬爱慕,赵黼做为萧利海的唯一血脉,萧利天想要保住,也在情理之中。——且他也不止一次对云鬟表露过此心。
云鬟神思混乱,忍不住伸手按在胸口。
被萧利天狠狠刺中的那伤处,忽然又不可按捺地疼了起来。
那夜,在听说她不肯跟着去大辽的时候,萧利天的双眼之中,是比马车外更湿寒的杀气。
若非当时赵黼无意识中低吟了一声,若非云鬟及时察觉他的意图,若非薛君生拼死相护,此刻,崔云鬟只怕已经成了他刀下亡魂。
云鬟不语,赵世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神情变化,形容举止,赵世自看的明白。
同时皇帝也知道,她已经想到那个人了。
那个大辽的狐狸。
跟萧利海一脉相承的人。
只是赵世并没有挑明,大概是年老疲乏,便拄着手,微微地闭眸养神。
倘若他这会儿提起,云鬟却不知该何意应答。
见赵世不语如寐,云鬟仍是垂首侍立,不敢擅退。
一老一少,咫尺相对,云鬟思忖赵世方才的意思,以及织就这弥天大网的手,目光转动,不经意掠过旁侧桌上,黑白子排了一盘未完的棋局。
正看之时,赵世忽地一颤。
他怔忪微惊,茫然醒来,看了云鬟半晌:“你,还在?”
云鬟敛神:“圣上并未吩咐。”
赵世道:“好了,已经夜深,你且也去安歇罢了。”
当即领命,退出殿门,王治才敢进内伺候安寝。
此刻夜风更大了,旋着屋顶上那些积雪,飞舞飘散,打在人的头脸颈间,凉凉浸浸地。
云鬟仰头看天,却见天际尚有几颗寒星,耀耀熠熠地闪烁。
正看得入神,呼地一阵风从廊下而来,扑面森寒,云鬟扬袖遮住脸,前头带路的内侍们也纷纷回身护着灯笼,又战战兢兢道:“好凶恶的风。”
云鬟歇息的殿阁,却同皇帝的新寝殿紧邻,王治早给安置妥当,门口的宫女林立,见她来到,均都行礼。
如此一路往内,才进殿阁,忽然微怔,原来有个人迎了过来,见礼道:“大人……”抬头时候,双眸晶莹,带几分伤感,几分欣慰,却是灵雨。
云鬟才要上前,想到内侍们在身边,便暂时止步,道:“劳烦几位公公了。”
见内侍去后,两人才走到一处,云鬟握着灵雨的手:“姐姐怎么在这里?”
灵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有些湿润,道:“今儿是宫内的人去了东宫……说是叫我进宫来伺候人的,我起初还当是伺候圣上或者哪位后宫的娘娘,来了才知道是大人。”
察觉她的手冰凉,便拉着入内。
是夜盥漱了,灵雨伺候云鬟上榻,自己却不舍得离开,便在旁边儿的小几上坐着。
云鬟今日宫内外奔走,本有些劳累,见她坐着,却不敢睡,便道:“你如何不安歇?”
灵雨微笑道:“我并不困,大人先睡,我看着您睡了,自个儿就去了。”
云鬟端详了她片刻,毕竟困倦,撑着略说几句,果然便合眸睡了。
灵雨上前给她将被褥拉紧,又将炉子里的火拨了拨,却仍是不去,只挨在床边儿坐着,且看云鬟且落泪。
原来自从那件事后,东宫里越发冷清,灵雨想起赵庄夫妇跟赵黼素日的情形来,每每暗中垂泪,如今见了云鬟,却仿佛见了熟人一般,不由又感从心头起。
一边儿默然流泪,一边儿心头想:“太子殿下跟太子妃在天之灵,务必保佑殿下在外无恙,也盼早些平安回来……”
念了半晌,终究不舍得走开半路,便也伏在床边睡了。
睡到半夜,模模糊糊却听云鬟呼唤,灵雨仰头见云鬟坐着,才要问她有何吩咐,云鬟却拉着她往上。
灵雨糊里糊涂地跟着上了榻,忽地醒悟过来:“大人……”
云鬟将她缓缓按倒:“有话明儿再说,且睡罢。”
灵雨身不由己,便被她盖了被子。
身子几乎同她相靠,温暖妥帖,鼻端嗅到一股淡香袭来,几忘了身在何处。
从赵庄夫妇出事后,灵雨凄惶冷清,不知何去何从,此时此刻,那透骨的森凉才消退不见,她缩在被褥之中,一时竟不敢动,眼角的泪却无声沁落。
次日,灵雨早早起来伺候妥当,云鬟道:“今儿我要去刑部一趟,不知几时回来,你不必挂怀。”
灵雨给她将大氅的兜帽披好了,道:“知道,只是中午若不得回来,记得吃饭。”直送出殿来,又望了会儿,才自返回。
云鬟本想先去禀告皇帝,却得知赵世昨夜睡得甚好,此刻仍贪睡未醒。却也罕见。她只得先行出宫。
刑部之中,却果然有了消息。
经过季陶然仔细查验,终于发现蹊跷,原来这蔡嬷嬷伤在额头,一目了然,看着的确如被撞击碰死的,然而解衣查看,却发现胸口的檀中穴上,有一块儿旧旧地青中透黑的斑痕。
又加上季陶然翻看尸格记录,复仔细回想,这蔡嬷嬷额头伤的虽重,然而那血溅却少,竟不像是活着的时候所受的伤。
综上所见,应该是先被人用重手法撞檀中穴而亡,又被故意装作击碎了天灵的模样……“嫁祸”赵黼。
季陶然说明之后,复道:“惭愧的很,当时死的人众多,却也大同小异,有的刀伤,有的磕碰而死,且这蔡嬷嬷又只是个下人,便未曾仔细查验。不想几乎错过了真相。”
白樘道:“你怎么看?”
云鬟道:“蔡嬷嬷的死,跟杀死太子妃的手法一模一样,我有个揣测,应该是凶手先杀死蔡嬷嬷,易容成她的模样,趁着太子离开后,借故进内杀死了太子妃……后来皇太孙回来后,她便又趁乱而去,留下蔡嬷嬷的尸首,跟其他死者混在一起,让人无法察觉真相。”
季陶然略觉惊心:“既然这样,杀人的是个高手,宫中这样的高手,会是什么人?”
季陶然本能地看向白樘,却见白樘正望着云鬟,至于后者,却眉尖若蹙,双眸空濛。
原来云鬟竟想起昨夜赵世跟自己的对话,以及宫变那夜,她问萧利天宫中是否也有辽人细作,当时他的回答。
门口有书吏来到:“宫内来人,说是圣上传召尚书即刻入宫。”
云鬟正欲同去,季陶然忽地咳嗽了声。
第487章
白樘早看了出来,当即便出门自去。
季陶然见屋内无人,先拉住云鬟问道:“你怎么在宫内住着了?”
云鬟便说了皇帝叫留的事,季陶然无语,忖度道:“原来如此,倒也是圣意眷隆。”
叹了一声,便又说:“是了,我留你是因清辉先前同我说的一件事,他本要找你商议,只是你近来忙的不得闲,他也有些没好意思。”
云鬟忙问何事。季陶然道:“先前蒋勋不合受伤,住在白府你是知道的?”
云鬟点头:“这又如何?”
季陶然道:“那你可还记得上回顾芍跟其母也住在白府?”
这数月来京内的风云变幻之快,叫人防不胜防,竟再顾不得留意别的,何况顾家的事原本也算完了的。
听季陶然又提起来,云鬟心头一动。
先前柳纵厚退婚,惹得顾府里那些浅薄的人上下议论,顾夫人受不住,便带女儿回了白府。谁知道后来恒王出事,保宁侯也被牵扯其中,一家子都倒了霉。
顾家的人悚然而惊,这才知道竟是“因祸得福”,于是便又不免殷勤前来白府劝慰。
那顾夫人也因为总住在娘家,到底不像话,便收拾起来,带了顾芍重又回到顾府。
这倒是也罢了,有些离奇的是,不知竟从哪里传出了些流言,说是在白府内养伤的蒋勋,有意顾小姐。
白清辉无意听说此事,忙去询问蒋勋。
蒋勋却矢口否认,只说并无此事。
然而这话自然不会是凭空传来,必然要有些形影才可被人编排。
因是内宅的事,清辉又不便大肆查问。只是他却是知道且警栗顾芍为人的,想到上回跟顾芍“不欢而散”,心中生疑。
本来此事传传也就罢了,谁知却有个人坐不住了。
这人自然便是张可繁。
自从蒋勋上京,头一天便歇在张府,久别重逢,两人又陡然相见,可繁虽不敢透露十分,心头却如鹿撞。
谁知蒋勋偏偏又偷偷跑了出去,且因此而在宫内负伤,他竟又不愿歇息将军府,反而去了白府。
那几日,张可繁因惦念不下的缘故,便正好儿借口拜会顾芍,频频往白府走了几遭儿,交际是假,实指望见一见蒋勋。
谁知白府人多眼杂,要相见也是难得。
最后,却又渐渐地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
可繁半信半疑,按捺不住,起初还欲假扮男子,只做蒋勋的同僚前来探望,怎奈她先前来过白府几遭儿,众人都是认得她容貌的,故而竟不好行事。
又想托兄长张振行事,却想到上回因自己之故,连累张振被父亲责罚,便按捺不言。
原先,倒是有个“很可靠能为”的人可以依仗,那自然就是赵黼,——连调蒋勋进京之事,都是赵黼为了她所做。
可如今赵黼偏生又不在,身边儿又更无可谈论此事的人。
可繁病急乱投医,竟忽地想到了云鬟。
她知道云鬟跟赵黼关系最近,且云鬟也不是那些不见世面娇羞怯懦的闺阁小姐,必然会知道她的心意,或许也会为她盘算,不至于惊跳取笑之类。
故而那天才前往谢府,就是想跟云鬟商议。
云鬟听季陶然说过那流言之事,才知道那日张可繁因何而往,便问季陶然:“清辉是怎么说法?”
季陶然道:“他虽不多话,我却瞧出他有些烦心之意。”忽地一笑道:“能让他也觉烦心,可也算是了不得了。”
云鬟道:“那顾小姐已经回到翰林府居住,就算有些流言,想必也不妨碍?”
季陶然道:“我也是这般对清辉说的,且因出了此事,蒋勋也已经搬出了白府,不过我看清辉仍是忧色不退,倒是不知为何。”
清辉自有一股天生之能,既然此事他不能撂下,想必有些妨碍为难之处。
云鬟思量片刻,道:“待会儿我回宫,便去大理寺探他一探。”
季陶然笑道:“这就好了,横竖有个可商议的人,你便替他尽力开解开解,我于这上头却是能为有限。”
事不宜迟,且白樘进宫也还不知如何。
云鬟便别了季陶然,往大理寺而来。
谁知事有不巧,清辉却因外出查案,并不在本司,云鬟略坐候片刻,不见归来,只得先去。
如此回到宫中之时,已近晌午,正往前而行,却见有一人挨在栏杆上。
云鬟先扫了眼,认出竟是白樘。
她本不以为意,只当白樘在彼处有事,谁知又走了七八步,却看出异样来,当即戛然而停。
站定看了两眼,云鬟迟疑往前,唤道:“尚书?”
且说先前,白樘随着那内侍,乘轿来至宫门前。
才下轿子,便见是静王赵穆的车驾,恰恰也停在此处。
身后轿子之中,是静王妃沈舒窈缓步而出,又有几个嬷嬷,抱着两名小世子,花团锦簇,环绕周围。
白樘退后行礼,静王妃便同众人先行进宫而去,赵穆却留步,因对白樘道:“是圣上召见么?”
见他点头,便又问道:“可还是为了太子哥哥之事?”
白樘道:“是,正查到一则线索,进宫禀明圣上。”
赵穆将他手腕一拢,带着往内走了几步,距离那些随从远了些,才说道:“我也正有件事要跟你说。齐州方面有紧急公文传了回来,原来萧利天带了黼儿出关去了。”
白樘眉头微蹙,淡淡对道:“以王焕之之能,早就防备布置妥当,怎么也能叫人轻易闯出去?”
赵穆道:“原本我也以为如此,可是据王焕之的表奏上说,是黼儿先闯关在前,他随行的那些侍从又及时赶到,王焕之竟拦阻不住……”
白樘眸色一沉:“是殿下主动闯出去的?”
赵穆叹道:“我最担心的便是这个了……”
两人一时无言。顷刻,赵穆复说道:“过了齐州,便是云州。虽然黼儿久不回去,但也毕竟是他的出身之地,且蓝少绅那个人,就算有心,也未必能拦得住他。可知我最怕的不是他留在云州?”
白樘淡看静王,默然不语。
赵穆又道:“我已经派人仔细探听,一旦有消息即刻回报,只盼黼儿并没真的糊涂到那种地步。”
这会儿两人已经进了宫门,绕殿而行,侍从们知道他两人素来亲近,不敢靠近打扰,仍远远儿跟随。
白樘仍是不动声色,只说道:“殿下,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静王道:“何事?”
白樘道:“不论背后凶手是谁,为什么执意要太子殿下死?”
赵穆止步,静静地打量了白樘半晌:“你想说什么?”
白樘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道:“殿下知道。”
赵穆道:“你疑心我么?”
白樘道:“或许不是殿下,那殿下周围的人呢?”
赵穆问道:“你指的,可是相爷?”
白樘道:“或许是相爷,或许是想要王爷登上皇位的任何一人。”
赵穆咬了咬唇,回过身去,半晌无言。白樘走前一步,说道:“自从太子殿下出事之后,我想了好些事,忽然想到了几件儿很不起眼的。”
赵穆道:“不知是什么?”
白樘仰头,今日天色湛蓝,云色洁白,变幻白云苍狗的模样。
白樘轻声道:“起头我查的蒋府血案里,蒋统领死后,顶替他的是厉铭的亲信;监察院曹墨杀妻案后,是许钦许御史升了;由仪书院方荏事发后,也压住了几个他一手带挈的人,反有几个新进之人崭露头角;后来郭毅案子,倒下的都是太子一面儿的,后来又是什么人填补了他们的空缺,也不必我多说了……”
白樘所说的这些里头,但凡是升上来的,如今都在朝中,竟没有一个是在太子或者恒王之事中受半点牵连的,甚至许钦等都颇受重用。
原本并没如何显山露水,只是近来静王成了摄政王,这般的阵仗,便十分鲜明了。
他们都是静王赵穆的亲信。
白樘说到这里,忍不住探指在眉心抚过,复道:“后来……京内的饕餮案子,处处针对当时还是世子的赵黼殿下,但那饕餮却并无伤我的意思。而后地宫的大火……”
赵穆一路听到这里,才说道:“你怀疑是我想害你?”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