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冷眼相看,却见睿亲王起身,一步步走到跟前儿。
云鬟皱眉:“殿下?”
萧利天丝毫不为所动,他若再走一步,必然便靠到云鬟身上了。
云鬟只得后退,萧利天复进逼一步,云鬟忍无可忍:“睿亲王!”
萧利天好整以暇地垂眸相看,低低笑道:“谢主事怕什么?都是男子,这又有什么可避忌的?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再往后退,便到书柜了,云鬟咬牙道:“亲王,请你自重。”
萧利天举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揽,因是在府内,并不出去,故而云鬟也并不似平日那样“装备整齐”,腰间未曾缠扮起来。
萧利天啧啧道:“难以想象,谢主事的腰竟这般细?只怕比个女子都不换。”
云鬟脸色发白,因动了怒,心跳得又快又重。
萧利天近距离细看,见螓首蛾眉,宛然生辉。
因愠怒的缘故,原本清寂的双眸中似隐隐地有两团火,流光宛转,似冰火交撞,叫人目眩神迷。
萧利天望着,竟喃喃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谢主事,你究竟是在男扮女装呢,还是女扮男装?”
云鬟只觉着自己的心几乎按捺不住,要跳裂似的,手动了动,却又死死握紧。
只是仓皇之中,不知为何,眼前竟生出幻觉似的。
却仍是那日,她随着白樘进宫面圣,那时候萧利天跟赵世对弈……
云鬟怔住,再定睛细看。
却似时光回溯,倒转而行——睿亲王轻蔑地笑,赵世叫她恢复棋局,地上那些拂乱的棋子重新跳回了棋盘上。
赵世缩手,尚未下那棋子。
可原本在他袖口沾着的那种子竟也不见。
云鬟屏住呼吸,目光转动。
时光再度定格的时候,却又成了正常而行。
是萧利天微微垂首,落下一子。
随着他一笑之间,发端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滑到棋盘边儿上。
正赵世握着袖子来填棋子,那绣金线葳蕤的袖口在边上一扫……
原来,如此。
现在,此时。
睿亲王见她原先还流露怒意,渐渐地双眸里却空濛起来,虽近在咫尺,却非看着自己。
他微微一怔:“你……”
只听云鬟喃喃道:“原来不是圣上……”
萧利天见她恍惚,疑惑道:“你说什么?”
云鬟凝神,再度看向萧利天。
正此时,便听得有人道:“你在做什么?!”
睿亲王松手,回头看时,却见门口站着一名面容俊秀、英气勃勃的少年,此刻双眼中满是震惊跟怒意,正盯着他。
云鬟顺势后退一步,靠在柜子上,深吸气,竭力稳定心神。
这来者,却是阿泽。
阿泽双眼不悦地望着睿亲王,见他终于识趣地退后了一步,才道:“亲王殿下!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方才是要欺负人么?”
睿亲王笑道:“哪里有?我不过跟谢主事聊了两句罢了。”
阿泽道:“我没看见你聊什么,只看见你强逼人。哼,你虽然是辽国亲王,如今却是在我们大舜,你难道忘了谢凤也曾是刑部的人么?虽然如今不在了,但若他有事,刑部第一个跟你算账!”
睿亲王咋舌道:“好生厉害,我自然是清楚的。故而不敢如此。”
阿泽已经走到云鬟身前,道:“他有没有欺负你?”
云鬟终于缓了心神,道:“没什么,亲王只是……要走了。”
睿亲王不疾不徐,竟笑道:“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如今,我终于领教了。”仍是带笑看了云鬟一眼,转身去了。
阿泽啐了口,道:“该死的辽狗,没想到也是个急色鬼!男人也不放过。”
云鬟原本还有些心跳微乱,听了阿泽这句,却不由笑了。
阿泽白了她一眼:“你还笑?我若不来,便给他沾了便宜了。”
云鬟道:“既然是男人,又有什么可沾便宜的?”
阿泽语塞,方才那句是他不由自主说出来的,当即跺跺脚道:“那他方才是怎么样?总不成是贴在一块儿聊天?”
云鬟目光一动,不愿再提此人,便问道:“阿泽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自从云鬟“辞官”,阿泽甚是莫名,只是没有人肯跟他说缘故——除了白樘外,也无人真正知道,阿泽一头雾水。
他虽然曾对云鬟多有腹诽,可是……毕竟相处这许久,心中早也当“谢凤”是同僚了。
起初还因这张脸而别扭,但相处久了,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就仿佛并不是个陌生的谢凤,而是……昔日曾熟悉的那个女孩子……
只是这种感觉极为隐秘,阿泽也不敢对任何人说,更不肯对云鬟提起一句,恰恰相反,因要掩饰这种“依赖”之感,便每每见了,都要冷言冷语一番。
可偏偏她竟又不在部里了。
阿泽道:“四爷……”话一出口,便又转开道:“我自己愿意来就来,又怎么了?”
云鬟落座,见他似有支吾之意,便看了他一眼,双眸黑白清澈。
阿泽只得问说:“好端端地,你为什么辞官了?”
云鬟道:“我做的不好,自然就辞了。你不是也不喜欢我么?正好儿便清净了。”
这句本是玩笑之意,谁知正戳中了阿泽的心窝,顿时跳起来:“你说什么!”
云鬟没想到他竟反应如此之大,愣怔看他。
阿泽咬牙:“好好好,我就是不喜欢你,你走了才清净呢,我才懒怠来看你,你要怎么都好,最好一辈子也别回去,也别叫我看到。”
他竟赌气冲出门,跑的无影无踪。
云鬟目瞪口呆。
阿泽去后,云鬟竟有些无心看书,一会儿想到萧利天,一会儿想到赵黼。
不由想起昨儿在街头上那一场。
那一刻天晕地旋,几乎也忘了所有,仿佛天地宇宙都消失不见,只有一个人相伴左右。
无法自控,竟不记得要将他推开。
那真是一种玄妙且令人悚惧之感,几乎连众目睽睽之下的羞怕都忘记了。连记忆过人如云鬟,此刻回想当时的感觉,竟都是模糊不清的。
何等荒唐骇人。
眼见便是佳节重阳,今年皇帝的兴致极好,便在城外兰剑山下,行三日围猎庆贺。
这倒也罢了,只是不知因何缘故,赵世竟特命云鬟亦同往。
那日阿泽到谢府,原本就是要来传此信儿的,只是一时沉不住气,竟跑了。
后来还是巽风亲自来了一趟,传达了圣上旨意,那日仍叫云鬟去刑部,同白樘一块儿前往。
云鬟道:“巽风哥哥,圣上为何如此安排?”
巽风道:“我也曾问过四爷,四爷只说是圣上的恩典罢了。横竖只是去热闹,不必多想。又有四爷相伴,不会有事。”
若是别人相邀,倒还可以推辞。然而这却是皇帝的旨意,纵然百般忌讳,却也罢了。
九月初三这日,宫内浩浩荡荡地仪仗,一路逶迤,从宫门一直迤逦到了长平街,宛若一条长龙似的。
太子赵庄,赵黼,静王赵穆,恒王以及各位皇孙等,一概随行。
其中还有一位,便是睿亲王萧利天,带了好些亲随。
兰剑山下,早有禁军陈列妥当,内侍接驾安置。
赵世原本也是马上皇帝,自然最爱这些,可这几年来,赵世因身子缘故,且时局所限,内忧外患,便并未行围猎之事。
如今不管是辽国还是内匪都已平定,太子亦在位,赵世方放开胸怀。
又因睿亲王在京,倒也可以借此让他一睹大国壮丽武烈之风。
原本按照之前的规矩,这行猎是要皇帝亲身其中,群臣将官随侍,而各种猎物里,又以鹿最为珍贵,每次都是皇帝亲自射擒。
毕竟自古便有个“逐鹿”之说,乃是皇室的意头。
赵世毕竟年高,左右看看,见太子静王,并白樘等都随侍左右,赵黼却在末尾,正吩咐底下众将官严加戒备,仔细巡查。
赵世便笑道:“黼儿,你便替朕去开猎。”
群臣大惊,赵庄忙道:“父皇,这如何使得!”
静王也笑说:“父皇,就算选人代替开猎,让三哥去岂不是正相应儿,怎么选黼儿呢?”
赵世笑道:“黼儿的箭术比太子更精进,争个什么?”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另一个人笑道:“圣上,我是头一次见识大舜的围猎,心里甚是敬慕喜欢,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也参与其中?”
说话者,居然竟是睿亲王萧利天。
群臣闻言,神情各异。这乃是大舜的围猎,哪里轮得到辽人,且如今是要“逐鹿”,若辽人加入,难道是仍要觊觎大舜河山之意么?
赵世道:“怎么,睿亲王有这个兴致?”
萧利天笑道:“我们原先在大辽,也时常狩猎,自打来京,实在憋闷的很,故而有些心痒了。”
赵世正思忖,忽地一名辽人道:“难道不敢叫我们参与,生怕我们赢了么?”
睿亲王喝道:“放肆?”
赵世目光沉沉,太子跟赵庄正要开口,却听赵黼道:“皇爷爷,既然他们这般诚心诚意地求了,皇爷爷如何不许了他们,让我们带挈带挈他们耍耍?”
赵世闻言,方又笑道:“你倒是大方,好,既然你开口了,那朕便应许就是了。”
赵庄暗中焦急,若非当着众人的面儿,定要怒斥赵黼。
云鬟因是随着刑部来的,此刻正在白樘身后,跟巽风一块儿。
早在睿亲王开口之时,云鬟已在担心,生恐赵黼忍不住,没想到果然给她料中了。
可赵黼虽说是“带挈着耍”,但是这围场“逐鹿”,又岂是儿戏?尤其跟辽人一同,倘若有个闪失……
只不得上前劝阻。
云鬟担忧之时,那边儿只听得一声炮响。刹那间,数十道人影冲出,龙腾虎跃,马蹄似霹雷声响。
所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起初还能看清楚赵黼在何处,渐渐地,草迷人眼,树影摇曳,几乎都看不见了。
但是在那众人瞧不见的所在,却也正是热闹非凡。
其实云鬟担心的,也正是赵庄等人担心的。辽人果然是想趁机行事,因此处处争竞,幸而赵黼所领的这些,都是禁军内的精锐,反应临变皆是一流,因此才未曾落于下风。
这两队人马,暗中争斗之时,却也各有默契,都护着自家的主上,去寻那一只“鹿”。
辽人毕竟是习猎之族,行不多时,萧利天已经发现那只鹿的踪迹,他打量周遭,并不见人,心中暗喜。
当即张弓搭箭,箭无虚发,射了出去!
可就在萧利天的箭射向那鹿的颈间之时,不知从哪里斜刺里冲出来一支利箭,并不是追鹿而去,却是不偏不倚地向着萧利天的那支箭上一撞!
顿时之间,那箭簇飞跌入草丛之中。那鹿便复又撒腿跑了出去。
萧利天皱眉看向赵黼,赵黼笑道:“睿亲王,你这手劲儿不成呀。”
萧利天一笑:“尚且不到最后呢,殿下未免笑得太早了。”并不啰嗦,打马追着那鹿急去。
赵黼同样扬鞭急去,胭脂兽腾空而起似的,萧利天虽然先发,赵黼却顷刻追上。
正当萧利天又要张弓搭箭,两匹马儿并行,赵黼唇角一挑,肩头往萧利天身上轻轻一撞。
睿亲王再坐不住,顿时滚鞍下马。
赵黼却并不拔箭,只一人一马利箭似的冲了出去,那鹿仿佛被这种狂飙而至的气势吓得痴了,竟越跑越慢。
赵黼打马上前,微微俯身,一把揪住了那鹿的颈子,竟生生地将鹿拽到马背上。
胭脂兽狂奔不停,从密林里一跃而出!
前蹄将落地之时,赵黼一手拽着鹿,一边儿从怀中掏出一面红色龙旗。
原本不笑便冷的容貌,此刻阳光之下,却似烈日般耀眼夺目。
赵黼将龙旗当空一挥!
呼啦啦,风卷着那鲜红的旗帜,上头腾龙纹仿佛也将呼之欲出,人人看的分明。
刹那间,所有士兵们均都叫道:“殿下!殿下!殿下!!”
起初还只是那茵茵地草地,然后便是近便的山林,簌簌发抖,树枝在风中摇曳,也如同共呼一般。
再往后,就仿佛连远处的山峦也加入了这种澎湃激烈的呼喝!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云鬟望着场中的赵黼,几乎难以自制地站起身来。
这人太张扬了,然而……这才是他的本性。
她虽有心劝他不要如此,可是,竟又不忍。
现在的赵黼,千人所唤,万人崇敬,而这天地之间,任凭他潇洒激烈,来去纵横,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赵黼。
他仿佛生来便是为了肆意纵横,也便是为了如此荣耀而生。
正舜军得胜,群情浩然之时,忽地有人道:“圣上!”
云鬟回头,却见是白樘上前一步,同太子一块儿堪堪扶住了赵世,后者摇摇欲坠,手拢在唇边,似有血自指缝中蔓出。
第458章
且说先前,自从跟赵黼详谈之后,白清辉一连两日并未回府。
府内便派了人至大理寺询问,说家里老太太等不知他如何、甚是惦念的话。
这日,清辉散值后,站在窗口想了半晌,终于出了大理寺,乘轿回府。
照例去见过了老太太等,长辈们问起他近来在部里忙些什么,清辉应酬了两句,便退了出来。
正缓步往回,便见小丫头慧儿打廊下而来,行礼道:“少爷。”
清辉问道:“你要去何处?”
慧儿道:“原本在里头,听人说少爷回来了,便过来看看。这两日您都不曾回府,不知一切可好?”
清辉道:“甚好。你们姑娘呢。”
慧儿道:“姑娘正养着,已经好了许多了,还得多谢少爷上回前去探望。”
清辉默然看她,忽地问道:“上回我看见你仿佛抹着泪经过,却是为什么?”
慧儿一怔,继而道:“少爷怎么又提起来,那时,原本是因为我们姑娘的病,我心里忧虑,不由便掉了泪,偏给少爷看见了。”
清辉道:“那会儿你是去何处,却从这里经过?”
慧儿张了张嘴,道:“我、我原本是想去找太太房里的姐姐,商量给我们姑娘请大夫的事儿……又怕姑娘嫌我多事,便没进门就回来了。”
清辉点了点头:“好。”
慧儿见他无缘无故问起这些,略觉忐忑。
清辉负手欲去,走了一步:“你们姑娘如今在房内?”
慧儿忙道:“是,这两天都不敢出门儿,整个闷坏了呢。”
清辉垂首琢磨片刻,便道:“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且去看看妹妹。你带路罢。”
慧儿喜不自禁,忙在前领路。
顷刻进了院子,门口小丫头见了,道:“清辉少爷回来了。”也笑嘻嘻地打起帘子。
清辉一径入内,拐到里屋,门口看了眼,见厅内无人,便道:“可还不能起身儿么?”
慧儿不知如何回答,里头却道:“自然早就起了。”
说话间,便见顾芍走了出来,脸上的痕迹宛然,只是比先前那才伤的时候毕竟好了许多。
清辉一眼看到,仍皱了眉头。
顾芍行了礼,带笑道:“表哥两天未回,必然是衙门里事忙的很?”
清辉在桌边儿坐了,道:“也还使得。”
顾芍道:“可知家里头惦记的很?若是不忙,还要按时回家的好。”
清辉道:“妹妹可知道,我近来忙的是哪个案子?”
顾芍惊奇,却莞尔一笑,道:“我如何知道?何况这是表哥的公务……我也是不好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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