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伤痕倘若再狠一些儿,便是破相了,想必她一直瞒着,不然的话,府中上下此刻也不至于这般风平浪静。
清辉双眸微睁,眼底透出怒色,道:“是谁动的手?”
顾芍道:“表哥别急,是我……一时不留神,从那花枝子底下经过的时候,被树枝划伤了。先前母亲还骂过我一顿,我已经知错了。”
清辉如何肯信,何况这伤痕,一看便知道乃是被指甲划破的。
清辉只当是府内有人欺负了顾芍,便道:“到底是谁?你不肯说,难道我不会去问?”
顾芍伸手握住他的袖口:“表哥!”坐在床上,眼中便有些泪影汪汪地。
清辉心头一软,眼底的锐色才退了下去,道:“你就算是顾家的人,也是这府里的亲戚,是谁敢这样放肆?这并不是你自个儿的事,这是整个白府的颜面。你只管说出来,这件事就算给父亲知道了,也绝不会饶过那动手的人。”
顾芍眼睛一眨,泪珠儿滑落下来,顾芍道:“表哥误会了,我不肯说,其实不是因为忌惮府里的人……自从跟母亲回来住,上下向来是极照料的。又哪里有半分放肆不好?这个……是外头受了的伤。”
清辉心中一转,即刻想起先前听人说她今日是去了张将军府。顿时道:“你今日去的是骠骑将军府内,难道……难道是那张小姐?”
虽然张可繁刁蛮名声在外,可毕竟是个大家小姐,按理说不至于会做出此事。
清辉正思忖,顾芍道:“并不是张家姐姐。”
清辉道:“还有旁人?”
顾芍道:“的确是有一个赵云姐姐……”
清辉听到“赵云”二字,皱眉道:“名字,就叫做赵云?”
顾芍点头,苦笑道:“其实也是怪我自己不好,这位赵姐姐,我先前只见过一面儿,只不过因觉着她甚是特别,便从来心中仰慕,很想跟她结交。这一次恰好她得闲前往,本来还相谈甚欢,只不过……因提起表哥……”
清辉问道:“提起我怎么样?”
顾芍声音越发低了,道:“我因说起,我被柳家退婚,然后现在在府内住着,表哥对我甚好……不料她忽然就说……”
清辉怔忪:“她说什么?”
顾芍道:“她竟说,我被柳家退婚,兴许是冥冥之中只有天意,或许会遇上更好的。我听她说的有些怪异,便不敢接口,谁知她、她……便问我是不是有意中人了。”说到这里,脸上有些泛红。
清辉道:“然后呢?”
顾芍却又流露惶恐之色,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她忽然说,说表哥是要跟张姐姐订亲的……叫我不要、不要痴……”重将脸转开,不再说下去。
清辉眸色一沉,喉头微微一动,却并未出声。
顾芍肩头一沉,终于捂脸道:“是我的不是,我因受不得这话,便推了她一把,她就……”
是夜,清辉回到书房,翻了几本书。
到子时将近,忽然心思翻涌无法遏制,扬袖一挥,桌上的书册尽数跌落地上。
门口小厮听得哗啦啦地声响,不知何事,忙跑进来看,却见灯火摇曳之中,清辉背对门口站着,虽听见脚步声,却并不回头,只冷冷道:“出去。”
次日,清辉乘车出门,本欲前往谢府,行到半路,便吩咐道:“去镇抚司。”
不料昨夜赵黼人在宫中,此刻尚未回来,清辉只得暂离。
回到大理寺,清辉唤一名差人:“去将禁军统领柳纵厚传来。”
将晌午之时,赵黼进大理寺,却碰见柳纵厚往外,两人打了个照面。
自从上次听季陶然说了柳纵厚的风流轶事,赵黼便有些“无法面对”柳纵厚,奈何是属官,又且是小侯爷,抬头不见低头见。
柳纵厚行礼道:“殿下。”
赵黼瞥他一眼道:“你如何在这里?”
柳纵厚道:“先前是白少丞传唤。”
赵黼道:“啊……”即刻猜到是为了阮磬之事,便道:“说了什么?”
柳纵厚道:“也并没什么其他,只问我……阮磬那案子,有无线索之类。”
赵黼却不想跟他深谈,道:“无事就好。”一点头,入内去了。
柳纵厚回头目送他入内,才转身出大理寺而去。
且说赵黼进内,见白清辉正在翻看方才所录的供词,赵黼举手在门扇上一叩,笑道:“在忙着呢?”
白清辉见他来了,将手中各色放下,起身行礼。
赵黼自踱步进来,在旁边椅子上大马金刀地坐了,道:“不用虚套,听说你去镇抚司找我,为了何事?”
清辉道:“是有一件事,敢问殿下,可认得一位叫做‘赵云’的女子?”
赵黼“嗤”地笑出声来,道:“认得,怎么?”
清辉瞧是这幅表情,便明白了,道:“前儿在骠骑将军府中,发生了何事?”
赵黼听问的如此,心中转动:“你……”
他本以为是云鬟跟清辉说了昨日的事,可若云鬟已经说了,清辉又何必来找他?
赵黼双眸一眯:“是顾芍跟你说了什么?”
清辉道:“是。”
赵黼皱眉道:“她说什么了?”
清辉道:“便是那位赵云姑娘,将表妹打伤了。”
赵黼冷笑:“伤的哪里,重不重?”
清辉道:“伤在脸上。看殿下这般,莫非是知情的?”
赵黼曾听云鬟说过,也知道云鬟打了顾芍一巴掌,当下不以为意道:“掴了一掌罢了,她竟这般娇气,还要跟你告状?”
清辉道:“殿下!这就是说,真的对表妹动了手?”
赵黼道:“且停一停,我还没说完呢,她们的确是动了手,只不过是你那宝贝表妹先要掐死阿鬟,阿鬟不过是自卫罢了。”
清辉端详,若有所思。
赵黼同他对视片刻,正色道:“自古以来有个‘色不迷人人自迷’,小白,你却是那唐玄奘也比不得的正经人,难不成也犯了这个毛病?你总不会觉着,是阿鬟将你的表妹寻衅痛打了一顿罢了?可知昨儿我接她出来的时候,她颈间那么大一团青紫,便是拜你表妹所赐,亏得顾芍还是个闺阁女子,这力道再狠上几分,阿鬟还能活蹦乱跳出去?打她一巴掌已是轻的。”
清辉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赵黼道:“怎么,你莫非不信我的话?”他的面上露出一丝愠怒,忍不住道:“阿鬟吃了亏,都并未跟你说,她却先忙不迭挑拨是非,可见居心。小白,你难道真给她迷惑住了?是非也难分清?”
清辉一笑,道:“我得知此事,本是想去寻谢主事相问,可知为什么竟反而去找了殿下?”
赵黼道:“为何?”
清辉不答,眼眶慢慢地泛起些淡淡地红。
他虽未曾出声,赵黼细读这一双泛着煎熬隐忍的双眸,却隐约明白。
清辉深深呼吸,转开身去,片刻才道:“虽然,我不愿相信殿下,也不肯相信此事另有蹊跷,但……”
眼前,掠过的是顾芍含泪的眸子,以及脸上那令人惊心动魄的伤痕。
可同时,清辉清晰所见的,却是崔云鬟的那双手。
他明里暗里,见过千次百次,甚至一眼就会认出来的纤纤素手。
虽然肤若凝脂,手似柔荑,然而因她一向男装示人,那一双手,自然不似寻常闺阁女儿一般。
寻常女孩儿,都极爱惜自己的双手,多会细心保养一手极青葱纤长的指甲。她,却从来是修剪擦磨的干干净净,只露出一点儿透明的指尖,这样才易于执笔翻书,不露痕迹。
试问那样的手,就算真的打在人的脸上,又怎会留下那么重而明显的伤痕。
只是,清辉很难去面对这个真相。
第457章
赵黼也是头一遭儿有些“艰于言语”,若换了是别人,他必然要不由分说地“幸灾乐祸”起来,然而白清辉……
赵黼也记得这一路走来,清辉在云鬟跟他之间都做了什么,他从未使坏添堵,却真像是良师益友一般,往往在他们两人水火不容的时候,清辉就如同明月清风般地将所有症结化解。
最让赵黼难以忘记的,便是南边儿他初找到云鬟,濒于失控的边缘,若非清辉提议叫云鬟进京铨选,这会儿……赵黼却无法想象他同云鬟又是何种情态,她自然会是他的人,可是那心、神,只怕是他再难触及的。
想到昨日在街头那一幕,想到近来两人相处的种种,一幕幕皆是此前所无法想象的极乐极美的境界,故而就算身体上仍未有十分适意……可却是暗暗庆幸。
当初幸有清辉拦阻点拨,这一路走来的崎岖起伏,辛苦难言,但因为有了此时的情形,便都甘之如饴。
又看清辉双眼微红,赵黼心里竟也生出一丝怜惜来,只是他也不是惯会安抚人的性情,便挠了挠眼角,说道:“总之,你、你知道就好了,心里有个数……我们也不过是、怕你吃亏……”
这句话虽有些简拙,却是发自心底的。
清辉此人,就算赵黼这种眼里不揉沙子的跋扈之辈,也曾一度当清辉似“情敌”般看待,却也不忍半点伤害。
清辉笑了笑,踱到桌边儿,低头看那桌上的卷册。
赵黼想起先前柳纵厚离去,便道:“其实我早知道小白你是个眼明心亮的,不然你便不会叫柳纵厚过来了。”
先前,就是因赵黼提了一句,如何不把阮磬之死向柳纵厚身上来查,才惹得白清辉拂袖。如今他既然肯叫柳纵厚进大理寺,可见他毕竟心里清明。
赵黼又问道:“你可问出什么来了不曾?”
清辉道:“并没有,案发那日,柳纵厚在宫内当值。”
赵黼眨了眨眼:“你果然疑心起他来了?总不会柳纵厚真是杀人凶嫌……我先前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清辉原本的确有意避开往柳纵厚身上来查。
毕竟清辉跟顾芍是亲戚,柳纵厚才解除婚约不久,如今这件案子若涉及柳纵厚,传了出去,世人必然会又揣测议论,或许还会说清辉是“公报私仇”。
毕竟柳纵厚同阮磬之间的关系,除了有限当事的几个,不是每个人都清楚的。
且清辉又怕因此一举,越发将顾芍卷入那流言蜚语之中。
云鬟原先就是猜到他的忌惮,所以只提了一句后便不说了。
偏偏赵黼是个不惮揭人疮疤的。
不过……揭开了,倒也好。
清辉道:“这位柳统领,只怕有什么话隐瞒。”瞥了赵黼一眼,道:“何况据我所知,殿下是个常常会歪打正着的。”
赵黼这人也有些古怪,论洞察明澈不及清辉,论记忆强悍跟性情缜密不如云鬟,有时甚至都不如季陶然沉稳,更不必说如今季陶然早已非吴下阿蒙。
可是偏偏他有一种能力,往往随口乱说的一句话,却是事情真相,亦或者破案关键。
这或许也是一种“本能”。
与此同时,谢府。
这是睿亲王萧利天第二次来到,门公早认出是他,脸色也有些不大和善。
毕竟辽人凶残之名远播,虽然这会儿议和了,众百姓见了,虽不敢直接冲撞,暗地仍是仇愤不灭。
云鬟正在书房内,闻听萧利天又来,有心不见,便吩咐阿喜去说病了不见外客。
谁知话音刚落,便听门外笑道:“谢大人饶恕,我自己进来了。”
云鬟皱眉,将手中书放下,便站起身来。
阿喜早跑到门口,也垂手站住,门边人影一晃,是萧利天走了进来,一手负在腰后,右手中,竟握着一根骨笛。
云鬟拱手作揖:“亲王殿下如何驾临敝宅?”
萧利天扫了她一眼,含笑又将书房打量了会儿,挑眉道:“听说谢主事辞了官,怎么,将来是要当大夫么?”
原来萧利天眼尖,早见到云鬟看得是一本医书。
云鬟不露痕迹道:“不过消遣而已。亲王请坐。”又吩咐:“奉茶。”
萧利天落座:“谢主事既然辞官,必然清闲,如何竟仍是闭门不出?”
云鬟道:“倦怠动罢了。”
萧利天道:“我便猜到如此,本要派人来请你去驿馆里坐坐,料你必然不肯过去,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了。”
云鬟很不愿跟他多话,便只垂首默然而已。
萧利天笑笑,眼光仍斜睨她,却将那骨笛放在唇边,慢悠悠地吹了两声儿。
云鬟越发皱眉,不知他是何意,只是这骨笛吹出的声音,竟有些苍凉幽怨,难以形容。
刹那间,几乎不是在这窗明几净的室内,而是到了风沙漠漠地云州之外。
萧利天短短地吹了一曲,方停下问道:“谢主事可知这一曲叫什么?”
云鬟摇头。萧利天道:“这个叫做云州辞。这‘辞’,不是你们所以为的意思,是真正的‘辞别’之意。”
云鬟道:“我并不懂此调之意。”
萧利天道:“这个,是有个人以前教我的,她临别之际,便给我吹奏了这一曲,是我听她所吹的最后一曲了。”
此刻,萧利天面上透出些怅惘之意,原本鹰隼似的双眼,竟隐约有些不易察觉的红。
虽然知道不该问,但是云鬟仍忍不住道:“此人,是谁?”
萧利天吁了声,却并不回答。
他将那骨笛把玩了会儿,复放进胸前,又整理了一下袍摆,才慢慢地道:“昨儿……谢主事可出门了不曾?”
云鬟道:“殿下如何问起这个?”
萧利天笑笑,抬眸看向他:“只因昨儿在路上,无意中看见……皇太孙殿下跟一名女子,光天化日竟行那惊世骇俗之举……”
云鬟眸色微动。
拖赖她打小儿便是这个冷淡清和、喜怒不显的性子,便仍平静默然地看着萧利天。
萧利天正盯着,谁知却见如此,便复含笑道:“说来巧的很,那名女子……生得竟然跟谢主事,甚是想象,甚至……宛如一个人似的,可知当时我在场瞧着,还以为就是谢主事了?”
萧利天想到昨日那一场,此刻心中仍觉骇然惊心。
大辽的民风原本比舜要开明些,然而似这样的绮烈旖丽的场面,却着实是连无所不知、见多识广的萧利天头一次见。
当时他在人群中,几乎就忍不住上前去辨明真假,却又无法动弹。
在他周围,原本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们都在议论纷纷。
原来有人认出了救人者乃是皇太孙赵黼,一个个惊愕之余,欢欣鼓舞,似要顶礼膜拜。
谁知下一刻,却齐齐目睹了那破俗惊世的一幕……
萧利天仍清楚记得,当时那刹那,长街上众人不约而同地失去声响……似天地间,只有风悄然拂过,以及不远处楼里火犹着的劈里啪啦声音。
直到赵黼把人抱了,跳上马车离去,满街上目睹此情的人,都宛若泥雕木塑般,无法动弹。
而那无人理会的着火的楼,楼层宛若一张大嘴,正不甘寂寞似的往外吐着黑烟。
此即听了萧利天所说,云鬟却依旧泰然自若般,道:“世间相似之人千千万万,又何足为奇?是了,亲王难道不知,曾经东宫里便有个跟谢某甚是相似的女子。”
可虽极为镇定,那白皙的脸孔上,却早浮现出一抹很淡地晕红。
萧利天道:“这个我自然也听说过。”他微微踌躇,面孔上露出狐狸般的笑意:“谢主事可还记得上回那竹简之事?”
云鬟道:“自是记得,不知殿下因何又提起来?”
萧利天叹道:“我昨儿见那女子,对她印象深刻,念念不忘。而人在紧急关头,总会情不自禁做出下意识的动作来,故而我有个法子可以分辨,谢主事到底……”
云鬟冷眼相看,却见睿亲王起身,一步步走到跟前儿。
云鬟皱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