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了摇头,转身疾步往外去了。
季陶然见崔印脚下趔趄,甚不放心,且当着陈威的面儿,一些知己的话毕竟也无法出口,便只好跟着崔印先去了。
季陶然想到当时的情形,心里格外窜跳不安。
两人将各自所知都说明白,季陶然道:“其实我也早觉着事有蹊跷了,昨夜我虽未曾及时赶去,然而今日陪着姑父前往,近看了一回,那伤口深且宽,可见用刀之人手劲极大,绝非女子能做出来的,只有晏王,他可是曾带过兵的王爷,若要杀人,自易如反掌……”
白清辉沉吟道:“虽然是谢主事亲眼目睹,绝无差错,然而晏王殿下向来宽和仁善,与人无扰,怎会无缘无故狠杀崔钰?”
在监察院那仓促之间,云鬟只同他简略说了眼见晏王杀人之事,又提了一句晏王从崔钰口中得知她的身份的话。
是以清辉虽然知情,可是以晏王的为人,也大不至于用这等法子来封崔钰的口,何况崔钰也是正经的侯门公子,又是崔云鬟的庶弟,所以亲自动手杀人,正是下下策。
故而清辉无法得解。
季陶然道:“说的是,而且王爷突然晕厥,也甚是可疑。”
两人各怀心思,竭力想了半天,无有头绪。季陶然叹息道:“偏偏晏王殿下竟不记得昨夜的事了,你说怪不怪?”
先前天水派人传信回刑部,季陶然正在白樘跟前打听情形,自也是听闻了。
清辉道:“忽然发难,又忽然晕厥,且不记得事情的经过……只有两个可能,一时故意假装,第二便是身不由己。”
季陶然瞪眼看他:故意假装……晏王自然不是那种人了,但……
季陶然问:“‘身不由己’是怎么说?”
清辉道:“我忽然想起一件儿过去的案子来。你可记不记得,联诗案的第五句?”
季陶然拧眉,这案子他是经手者,便道:“沧海月明珠有泪?如何提起这个?”
清辉道:“那当事者邱公子是怎么自残双眼的?”
季陶然眨了眨眼,低声道:“这个为听妹妹说过,是她跟郭司空私底下相见,据郭司空所言,朱姬是滇南那边的出身,擅长的是‘蛊’……”
清辉道:“世人说起蛊,多半以为是有形体的,但倘若乃是另一种意思呢?我听说有一种摄魂之术,可以令人暂时失去神智,作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行止来……”
季陶然道:“你说的这个,岂不是跟昔日太子府上,皇太孙妃的夜行之症赫然相似么?”
清辉道:“不错,太孙妃的夜行之症,虽做尽诡异之事,可是本身却不记得。且又不许人惊扰,一旦惊扰,便会狂躁或者晕厥。若谢主事说的无误,当时……王爷或许也是中了这摄魂术,暂时失去心神,杀了崔钰……所以被她惊动喝止之后,才陡然倒地。且醒来之后,也并不记得经过。”
季陶然“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两人推演到现在,便觉着事实可能真的跟此相差不远。
半晌,季陶然才道:“可纵然我们知道,又没有凭证?就算是说出王爷杀人……只怕没有人信。”
清辉轻轻哼道:“没有人信还是其次,你想,若我们推断是真,那必定有幕后之人,这幕后者为何要这样操纵王爷?”
季陶然又吞了一口唾沫:“是、想要……害王爷么?”
清辉道:“我正有这一点儿想不大明白,若这人有心害王爷,既然有这般厉害的蛊术,直接要了王爷的性命,也是平常,为什么要害他杀人?”
季陶然抓了抓头:“你说的我糊涂了,难道又不是为了害王爷?”
清辉且按下这一宗,道:“那且言归正传,总之你想,按照这幕后者的筹划,他下手之后,——王爷杀了崔钰,若非谢主事抢先拦挡、将罪名兜揽过去,此刻传遍满城的,只怕就是晏王杀人了。”
——晏王名声向来极佳,若是亲手杀人的话传出去,只怕真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不管是真是假,名声先俱毁了。
季陶然口干舌燥:“的确是……”
清辉低低道:“你最近有没有听说,圣上不喜太子的话?所以竟把先前久居云州的晏王父子调回京中,且不放晏王离开?”
季陶然张口结舌,脸色灰败:“你可不要告诉我,这一个案子,竟涉及夺嫡之争?”
清辉冷笑道:“但凡涉及皇室,就任何匪夷所思,也是有的。”
季陶然霍然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最后到清辉身边:“这又如何是好,倘若背后动手的人,是太子、恒王……他们有心陷害晏王的话,那妹妹,岂不是成了替罪羊?如何脱身?”
清辉道:“谢主事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所以纵然亲眼目睹晏王杀人,却也绝口不提……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我也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分毫。”
季陶然跺脚道:“那就任由她在监察院的那大牢里受罪不成?”
清辉眼中掠过一丝黯淡之色,道:“昨夜惊变,她是亲眼所见首当其冲的,可却仍是一个字也未曾吐露,明知要被带去监察院,也仍是不肯说明真相。她早就料到所有,却执意如此。”
季陶然愁眉苦脸,却只当云鬟是察觉异常才“深明大义”做出选择。
可对清辉而言……或许事情并不是表面这般。
崔云鬟在监察院,仓促中只对清辉说看见晏王倒地,然后就被冲进门的侍卫误以为是凶手。
可是当时在场的那些侍卫,却明确地说——“谢主事手中握着凶器”。
清辉听见这句的时候,心里就疑惑了。
若说以前的崔云鬟不过是个闺阁少女,不懂规矩,但是自从在会稽开始,从最底层的典史做起,她不知经历过了多少匪夷所思的凶案,多少难以侦办的现场,她如何会不懂得在凶案现场的第一法则是什么。
——不可随意碰触现场的任何东西。
就算云鬟去拦晏王,也不至于就那么巧地在瞬间,刀子从晏王手里落在她手上。
就算如此,在侍卫进门的时候她也不至于仍是淡然地握着凶器。
除非,她是故意而为。
故意让侍卫看见她手握着凶器,从而把有关晏王杀人的嫌疑完全撇开。
这才是她的用意。
崔云鬟现在毕竟是刑部的人,面对白樘,她本该做出身为刑官的第一选择,且她也该深信白樘的能力,知道他一定会查明真相。
可她仍是违背所有,不管是她的刑官之责,还是她素来心之所向。
只是为了护住晏王。
清辉跟寻常之人不同,他惯能洞察人心,且又向来跟云鬟知己,两个人竟“心有灵犀”般,他自也隐隐猜到云鬟为何这般选择。
虽然白清辉并不知道,那一夜赵黼临行之前,曾叮嘱过云鬟一句话。
她虽然不太喜欢,也未曾当面答应,但却比许多说出口的千言万语,更加……“一言九鼎”。
清辉跟季陶然商议至此,季陶然便起身欲回刑部。
就在此刻,卫铁骑从外进来,脸色铁青,道:“他娘的陈威。”
清辉道:“发生何事?”
卫铁骑咬牙道:“我本来想去探听探听案子如何了,谁知……却听人说,陈威这厮,给谢主事用了刑了!”
清辉遍体飒寒,而季陶然目光一直,然后一语不发,冲出门去!
第376章
云鬟一直觉着……她是忍不了痛的。
上回被赵黼无意伤到了额角,季陶然说要“缝”起来,那时云鬟心里便抽搐,好歹并未成真,叫她躲过了一劫似的。
可偏偏人生之中,仿佛总也避不开一个“痛”字。
前世最刻骨铭心的,自然便是那一次莫名中毒,最后连辗转反侧的力气都消散了,满心只想着:却不如即刻死了痛快。
就如此时此刻,她心中又涌出这样同样的想法。
当陈威有些忍无可忍地叫用刑的时候,云鬟的脸色却依旧平静如昔,当看着公差将刑具拿上来之时,她定睛看着那些看着可怖的物件儿……并不陌生,却极熟悉。
从会稽到刑部,她见过许多刑具,可却从未用过,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到自己身上。
因为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所以也不觉着怕,只是心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发紧。
陈威在上头,打量着她的脸色,想看出她流露心虚害怕之类的表情,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只看见“谢凤”目光淡然地扫着所有,浑然不为所动。
陈威将这视作一种挑衅——或许,这皇帝面前的红人、刑部尚书的得意门生、晏王世子刻意亲近的相交……以及那些什么兵部、大理寺等司看重的“谢凤”,自恃身份,所以并不以为他会认真动刑。
先前从底下人口中问不出什么,陈威便叫带上云鬟,然而她口中所说,除了提及崔钰是求她通融的之外,其他的竟多半只是个“不知道发生何事”。
陈威冷问:“晏王殿下为何要见崔钰你不知,那为何叫你前往,你也不知?”
云鬟道:“只是闲话而已。”
陈威再问闲话了些什么,云鬟仍是一个“不记得了”,此后室内都发生何事,自然更不可能记得。
陈威明知道她有所隐瞒,可她偏也是个刑官出身,那些寻常的问话自然对她无用。
因此陈威才故意用“用刑”一招,其实起初不过是想要恫吓罢了。
就如同那“请君入瓮”的典故。“谢凤”是刑官,自然最知道那些刑具的厉害,若因此而招认也未可知。
但是看她脸色平淡如水的模样,陈威心道:“莫非是吃定了我不会动真么?还是觉着我会怕了白樘?”
两边儿的公差都知道“谢凤”的身份,哪里是个随意可以被用刑的人,不料陈威往下使了个眼色。
四人看见,只当是大人故意做个样子的罢了,便上前,对云鬟道:“谢大人,得罪了。”
云鬟见他们靠近过来,到底从未经历过,略有些慌张。
眼睛看着他们动作,当公差的手碰到双腿之时,云鬟忍不住竟瑟缩了一下。
堂上陈威看的分明,略觉自得,便道:“谢凤,你还是执意不肯说么?”
云鬟想退,可是此刻却退无可退,索性沉声道:“御史大人,我是从四品的命官,未曾被革除功名,你也未有十足的人证,如今你要动刑,是逾矩违律了。”
这话虽说的有理,可陈威听来,这自然是惧怕了的意思。
陈威冷笑道:“你既然是朝廷命官,就该明白知法犯法的道理,上了堂来,不好生招供实情,一味抵赖,自然罪加一等。”
云鬟还未回答,陈威喝令道:“夹起来!”
公差们见他竟如此认真,只得无奈对视一眼,又对云鬟低低说了声得罪,便叫她趴伏下去。
云鬟身不由己伏倒,满心惶然。
公差们将夹棍上在小腿上,云鬟回头,情不自禁心惊肉跳,色变起来。
陈威高高在上,问道:“谢凤,你招不招?”
云鬟从未经过这般难堪的时候,不,不对……除了前世、在江夏王府的有些时候。
生死刹那,莫名思及往事,目光便有些飘忽。
陈威见她竟仍缄默,便大喝道:“动刑!”
公差们吓了一跳,不知陈威竟要动真,正迟疑中,陈威又道:“大胆,还不动手?”
四名公差暗自叫苦,只得上前,将夹棍拉紧。
云鬟只觉得小腿上一阵钝痛,复又清醒过来,勉强抬头看向陈威:“陈状元,你不要一错再错。”
陈威猛地听她仍用这个称呼,越发怒不可遏,拍了惊堂木道:“加重些!”
公差们只得再度用力,云鬟吃痛,微微闷哼出声。
谁知陈威毕竟看出这些公差有意放松,便又斥道:“混账东西,再给本官装样子,先治你们的罪,给我用力!”
这些人毫无办法,只得狠心加重力道。
云鬟便觉得双腿如同被什么碾住过似的,骨骼似乎都“咔嚓咔嚓”在发出难以忍耐的痛楚叫声。
她还来不及细想,额头上已经有汗迅速冒了出来,疼得浑身发颤,胸口翻涌,眼前模糊,似乎要晕过去似的。
然而这会儿却不是晕厥的时候,不然的话,只怕会被人看穿……
云鬟死死撑着,但凡有些意识模糊,便咬一咬舌尖,才得保持一丝清醒。
陈威见她流露忍痛之色,心中才略平了些,森然道:“谢大人,若不想受皮肉之苦,且快把昨夜的经过,如实招来,你到底跟崔钰有什么过节,又是如何持刀杀人的?”
云鬟疼得哆嗦,几乎无有力气回答,只往上看着他,竟喃喃道:“何必呢。”
陈威示意公差停手,问道:“你说什么?”
云鬟看见汗滴从额头落下,打在眼前青砖之上,不由低语般道:“良禽、择木而栖……何必、因为一时之气……”
云鬟声音虽低,耐不过堂上静默,就连一滴汗落在地上也似有声。
陈威陡然脸白,却几乎不信,问旁边主簿道:“他说什么?”
主簿正提笔落定,听问便道:“谢主事说——‘良禽择木而栖,何必因为一时之气……’。”
陈威紧紧盯着云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一滴汗……或许是泪,微微刺痛,模糊了视线。云鬟缓缓吸了口气:“大人觉着,真的是红颜祸水么?或者,只是个借口罢了,且……悬崖勒马……”
——陈威陈威,她其实是知道的。
前世也曾去过江夏王府做客的陈威,其实是投奔太子一党的陈威,如今他这般紧紧逼迫自己,或许,便是想让她说出什么对晏王不利的话么?
只是委实太痛,疼得让她只顾颤抖,无法仔细回想,甚至无法自制、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
陈威嘴角牵动,眼神几变,终于道:“给我再用力!”
公差们吓了一跳,偷眼看过去,却见小腿的绢裤之外,隐隐已经透出血渍。
只是陈威催的急,众人左右为难,正不知怎生是好,便听得外头有人叫道:“杀人了!监察院的人草菅人命,屈打成招,杀人了!”
陈威一惊,抬头往外看去,喝道:“去看,是什么人在外喧哗。”
不必公差往外,就见有几个人呼啦啦地从外闯了进来,竟是晓晴,阿喜,老门公,还有谢府的一名仆妇跟小厮,都在门口搅嚷起来。
晓晴跟阿喜看见云鬟趴伏在地上,两人更难忍住,便大叫着欲冲过来。
陈威急忙叫拦住,其他的人却都扭打冲突起来,一时不查,便给晓晴跑到跟前儿,见云鬟腿上流血,人也湿淋淋地,满面含泪。
晓晴因厉声高叫道:“主子!”要抱起来,又不能够。
云鬟听到众人吵闹,虽然有些意识不清,却还断断续续、含糊不清说道:“此是……是问案地方,不可……不可厮闹……”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有公差来将晓晴拉去。
陈威道:“这几个人咆哮公堂,一个也逃不脱!”
云鬟听了这句,心里明白,便道:“都是因我而起,大人何必……”
晓晴拼命挣扎,暴跳大叫道:“你这挨千刀的糊涂官,竟敢这样对待我们主子,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威怒不可遏:“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奴,一个个皆是刁滑难缠之辈……”
正要喝令官差乱棍打出,却听得外头道:“不是在审案么,如何闹得不可开交?”
这声音有些苍老,却甚是威严。
陈威忙从案后转出来,却见一名有些年纪的老者从外而入,身着官袍,细看,却是监察御史的服色,正是陈威的顶头上司。
陈威行礼,忐忑道:“梁大人,您如何来了?我正在问案,不料这些人冲进来搅闹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