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只因她过目不忘,一本书看过一次,即刻便记得清清楚楚,云鬟怕看的太快,以后无书可看,便有意放慢速度,就如珍藏的上好糕点般,要细细品尝才可以。
就算如此,她有时候枯燥无地之时,还是拿出几本都已烂熟于心的旧书出来,权当是“温故而知新”罢了。
可她恢复了沙盘之后,赵黼盯着那沙盘,看了足有一刻钟,才问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以前……看见过?”可就算是看见过,也不至于就恢复的这样毫无差错。
何况这是关外辽境的地形,以及各色关隘暗堡排布所在……除非她……
赵黼本疑心只有辽人才会对这疆域如此熟悉,然而又有哪个辽人细作,会这般不开眼地主动作死。
且他是知道的,崔云鬟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贵女罢了。
果然云鬟仍是波澜不惊地低低应道:“是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的。”
赵黼想了想,自先把王书悦打发了,才负手,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儿,双眼只不离她的身上,从头看到脚,从脚又看到头,最后道:“看不出,你竟有些小聪灵之处。”
赵黼毕竟只当云鬟是个闺阁弱女、后宅眷宠而已,那会儿他半信半疑,只当她是三分运气,三分机灵、或者还有几分不知的缘故罢了……
自然不信、也想不到她其实身负那种天赋异能。
至于在多年后,那一场再世为人里,云鬟会做出比恢复沙盘更加惊世骇俗的行止,自更是赵黼所想不到的了。
原本赵黼因不遂心意,又被她大胆所伤,赵黼心中怒火交织。
何况这来人又是他素来不喜的一个,所以借机发作,将所有火气想泄在王制使身上。
可被云鬟这一番打搅,赵黼心中那团火早不知飞到哪个天外。
双眸发亮看了她半晌,只觉趣味的很,便笑道:“倒也罢了。”趁着心情尚好,他回身走到桌边儿,竟把桌上那厚厚地一叠书抱了起来,走到云鬟身边儿,便往她身上直直地怼过来。
虽未用力,云鬟仍几乎后退出去,她愣怔抬头,不解这意:“王爷?”
赵黼道:“你不要?”
云鬟迟疑伸手:“这、是什么?”
赵黼道:“我听你的丫头说,你带的那几本书,几乎都看完了,这些是底下人在外头采买的,说是市面儿上正风行的好书,你拿了去看罢了。”
云鬟微微睁大眸子:“这是……给我看的?”
赵黼对上她的双眼,却见这明眸婉转流光,里头闪闪地有种他无法形容、说不明白,却又不敢直视的东西,虽然微小而柔弱,可却叫人不能忽略。
隔着胸腔,心怦然乱跳。赵黼竟不安起来,忙转开头去,故意冷笑道:“你若是不想看就罢了。”说话间便撤手。
谁知这书足有二三十本,是以又高又厚重,云鬟本就未曾接住,被他乍然撤手,顿时便撒落一地。
赵黼没想到会如此,心中倒是有几分后悔,只是事已至此……难道竟要他亲自蹲下给她捡起来?因此只昂首站着,眼角余光斜睨她如何反应。
却见云鬟缓缓俯身,竟逐渐把地上的书册都捡了起来,然后统统地抱于怀中,向着赵黼屈膝,轻声道:“妾身……谢过王爷。”声音虽仍平淡如初,赵黼却敏锐地听出似有一线柔和。
赵黼见她捡起书来,又听了这样的话,心才又舒坦起来,谁知嘴角一勾之间,便觉那伤处又疼起来,便道:“你还知道谢,你就是这般谢本王的?”手指不甘不休地在唇上轻轻一点。
第366章
初八这日,云鬟换了石青色吉服,才整理妥当冠带,赵黼便已经来相接了。
原来先前云鬟因不愿前往崔侯府,赵黼道:“你在京内四处奔走,哪里还差那一处地方,何况躲避又非长法儿,若真有人疑心,众人都去,只你避而不去,自然就更加疑心了。”
上回崔承的事,崔印去刑部请求相助,也是云鬟帮手,后来御史还因此弹劾白樘,更闹得人尽皆知。
是以赵黼说的也有些道理。
且前儿季陶然也派人来问询她要不要去,云鬟不想让他们为此担心,便从了赵黼所说。
是日,崔侯府宾客盈门,车水马龙,崔钰因毕竟是庶长子,加上又并无官职,因此府内事宜向来都是他掌着,今日自也不可或缺。
崔家父子们接了宾客入内落座,云鬟这一桌儿上,却都是熟人,不过是季陶然,白清辉,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她身侧。
然后便有两位翰林学士,一位户部郎中,看着都是温和面善、有些涵养之人。
赵黼却并不跟他们一块儿,在里头跟宣平侯等人同桌儿。
清辉因不胜酒力,只沾沾唇做个样儿。
云鬟也自有数,竟滴酒不沾,只季陶然趁兴喝了两口,因这桌上他算是主配,便又举杯相劝众人,照应的十分妥帖。
他们这一桌是在角落处,坐的都也是性情内敛的安静之人,因此甚是不打眼。
正温文应酬,忽然见门口人影晃动,有两名丫鬟,簇拥着一个妇人进来。
妇人怀中抱了个看似五六岁的孩子,年纪虽小,生得粉妆玉琢,浓眉俊眼,被抱着自往前入内去了。
云鬟抬头看了一眼,依稀觉着这孩子有些眼熟,正思忖中,旁边季陶然低声笑道:“可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公子?”
云鬟摇头,季陶然道:“怪道你不知道,你又从未见过,这便是宣平侯的小公子了。”
听了这话,云鬟猛然震动,待回头再看,那孩子早不见了。
宣平侯跟蓝夫人的小公子,说起来还是多亏了云鬟之功,才将前世的命运转折,又喜得麟儿。
这孩子的名字唤作“泰”,也正是应蓝夫人所求,云鬟给起的。
时过境迁,蓝泰已经能够满地乱走了,又且出落的这个模样,云鬟心中涌动,又是惊诧,又且百感交集地欢喜。
虽有心再看一看泰儿,然而毕竟此刻她的身份不同,却也只能相望而不相亲罢了。
忽听清辉道:“这小公子生得倒是极好。”
旁边那户部郎中便也笑说:“可不是么?宣平侯这位麟儿,可是得意的很呢,怪道侯爷夫人都爱若性命。”
如此酒过三巡,忽地有一个意外之人前来,却是崔钰。
崔钰先跟众位见礼,又对季陶然道:“表哥,有劳你了,可要好生招呼各位大人,尤其是白少丞跟……谢主事,他们两位可是我侯府的大恩人呢。”
先前崔承出事,后来又有御史弹劾白樘,是以满城之中几乎无人不知,这一桌子上的自然也都懂他指的什么。
季陶然道:“我早知情,不必吩咐。”
崔钰却又自斟一杯,又给云鬟和清辉满上,举杯道:“我原本就想当面相谢两位大人,只怕没这机会,如今多蒙两位赏光,让我能一尽心意。我便先干为敬了。”
崔钰说着,一饮而尽,其他三位同桌的大人不知何故,只见他这般礼数周全,便都点头赞叹。
然而看云鬟跟清辉两人,却真似是那冬夜的冷月光照着雪地一般,两个人的脸色均都淡淡地。
白清辉先开口道:“公子的好意,某心领了,只不过从来不善饮酒,还请见谅。”
崔钰哑然之时,云鬟也道:“我亦如此,唯恐不胜酒力,见笑人前,二公子莫怪失礼。”
季陶然便笑道:“钰儿不必客套。我是知道他们两个的,从来严谨自律,我竟不曾看见过他们两人吃醉酒的时候。”
一位翰林便道:“这个是正经,白少丞跟谢主事都是从刑狱的,自要始终保持清明,且白少丞乃是刑部白尚书之子,尚书大人从来也都是个端然自矜之人,故而这许多年来才官声蜚然,圣上且格外青眼器重。少丞亦很有尚书之风范,将来成就,想来不在尚书之下。”
满座皆都点头称颂。
崔钰也笑着赞同,却又对云鬟道:“听说谢主事是南边儿之人……却不知家中尚有何人,可也有父母兄弟等?”
白清辉早就察觉,先前众人说笑之时,多半都看着他,可崔钰的眼睛却只在云鬟的身上。
云鬟依稀觉着此话有些刺耳,季陶然也觉有异,正在此刻,却听有人道:“哟,这里好热闹。”
众人转头,却见是崔印带着崔承走了过来,崔承脸色不大好,盯了崔钰一眼,又将目光转开。
崔钰见他两人到了,便忙后退了一步,暗中打量众人行事。
崔印依旧面色如常,上前来团团寒暄了一番,相谢了众人捧场,才又问崔钰道:“钰儿是在做什么?”
季陶然道:“叮嘱我好生陪客呢。”
崔钰也带笑回答道:“因先前承弟的事,多亏了白少丞跟谢主事,故而特意过来相谢。”
崔印道:“你做的很好,我本来要带你弟弟亲自相谢的,改日还要亲自过府拜会道谢呢。不过外头又有人来送了帖子跟拜礼,底下人正忙乱呢,你且好生照管着要紧。”
崔钰忙道:“是。”又向众人行了礼,才往外而去。
那户部郎中是个实心的,便笑道:“大公子甚是能干,先前我来,看他派遣调度,一些儿不差。”
崔印笑道:“可不是么?家中之事,多亏了他了。”
同桌儿翰林道:“我也时常听众人赞叹小公子之名,比如这次演武场的血案,若不是小公子尽心为邓校尉着想,也未必会闹得如此之大,也未必会让真相大白。小公子身手又佳,为人且忠义,将来只怕前途无量。”
崔印回看崔承一眼,含笑带嗔,道:“到底年纪小,虽有热血,却甚冲动,这次若不是贵人相助,连他也折进去了。”
户部郎中道:“侯爷过谦了,有儿如此,夫复何求,大公子跟小公子两个,可谓是侯爷的左膀右臂了。”
众人齐声说是。
崔钰此刻走到门口,听到这里,便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崔印笑意盈盈,正跟众人说话,崔承站在身旁,两只眼睛却看向谢凤。
谢凤低着头,却一声不响,亦看不清是何脸色。
崔钰眼中泛起几许阴翳,正暗中窥视,忽地觉着有道视线,冰冰冷冷地扫了过来。
崔钰心惊,定睛看时,却见是云鬟身旁的白清辉,虽看似面无表情,但是那目光,却如冰河之水,又似刀刃锋芒,叫人望而生畏。
崔钰仓促扯了扯嘴角,作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低头去了。
众人正说话中,忽然又听得小孩子的声音,齐转头看时,却见是宣平侯牵着蓝泰走了出来,那蓝泰因见了崔承,便撒欢往这边跑。
原来先前蓝夫人因跟侯府疏远了……但云鬟“去”后,崔印的继室罗夫人思虑万千,想到云鬟临去之前的种种,暗自感伤。
罗夫人是个聪慧有心的女子,当下便暗中教导崔承,让他得闲多往宣平侯府去,也算是代替云鬟“亲近”之意。
因此崔承跟小蓝泰之间竟格外的相好。
宣平侯被儿子扯着,身不由己却也笑意吟吟地走到跟前儿,蓝泰已经扑到崔承身上,道:“哥哥!陪我玩。”
崔承摸摸他的头,本想先打发开他,谁知见云鬟正望着蓝泰,崔承心中一动,便道:“好啊,你要玩什么?”
蓝泰摸着脸想了会儿,认真说道:“要骑马打仗。”
在场众人忍俊不禁,都笑起来。
蓝少绅笑道:“罢了,方才在里面见你出来了,便坐不住,你且领着他去,省得在这里吵嚷的众人都不能安生吃酒。”
其他宾客都纷纷说“侯爷客气”,又说不会。
崔承便抱了蓝泰,却并不走,只对季陶然道:“表哥,我有个东西要你捎着,待会儿你来一趟。”
季陶然从来最懂他的心意,如何不明白这句的意思?便笑着说道:“我懂了。”
崔承才抱着蓝泰出去了,蓝少绅跟崔印又说两句,两人便自回去吃酒。
这边儿季陶然早跟云鬟低语透风,才故意起身,向各位说了声,便出去了。
云鬟正思量该要找个何样的借口,清辉扶额淡淡道:“方才沾了一口酒,头有些晕,谢兄可陪我出去透一透。”
桌上众人见了,都纷纷请他保重。
当下三人前后来至外间,早见崔承拉着蓝泰,站在角门处徘徊张望,见他们出来了才放心。
清辉同云鬟快步走来,崔承带着他们几个,一路来到自己房中,又将丫头指使了出去。
四个人坐在桌边儿上,蓝泰见来了这许多好看的哥哥们,也不怯场,忽闪着眼睛打量,又问崔承:“什么时候玩骑马打仗?”
云鬟望着小孩子如此烂漫的模样,眼眶早就红了,也几乎无法再看下去,便起身走到旁边儿,从袖中扯出帕子,暗暗拭泪。
正有些难以自持,忽觉有人蹭了过来,云鬟诧异低头,却见蓝泰靠在自己身边,仰头望着她,问道:“你是谁?”
云鬟未及答话,两行泪已经掉了下来。
第367章
蓝泰问罢,云鬟缓缓俯身,便将他拥在怀中。
蓝泰小孩儿,不明所以,只当是喜欢自己,竟只是咯咯地笑。
这会儿,季陶然跟崔承双双起身,走到两人身旁,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有清辉走到门边,负手看向外头,一边儿细听里间。
却听得蓝泰道:“你怎么啦?”原来他毕竟发现云鬟流泪,便诧异相问。
云鬟抱了他片刻,才放开,道:“没……只是觉着……泰儿很是可爱。”
蓝泰笑道:“是么?”转头却看向崔承。
崔承先前看着云鬟痛抱蓝泰的模样,心里也自触动,他明明知道云鬟的身份,但却并不能依从心愿,同她相认相亲。
望着两人,竟也想起上回在谢府门口那一抱,心里也痛痛酸酸地。
崔承眼中也有些泪光,勉强一笑,道:“哥哥夸你呢,还不多谢?”
蓝泰果然道:“谢谢哥哥。”扎手扎脚地抱着云鬟,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云鬟眼中带泪,被他如此,却不由也笑了出来。
季陶然见她露出笑容,才松口气,忙扶她起来,道:“眼睛都红了。”
云鬟转身避开蓝泰的目光,将泪渍擦拭干净。
那边儿崔承便对蓝泰道:“泰儿是从里头出来的,那你的母亲可好么?”
蓝泰道:“母亲很好。因为我多日没见到哥哥了,就叫乳母带我出来玩。”
故意问了两句,一则让蓝泰分心,二则是让云鬟听了安心罢了。
如此略坐片刻,忽地清辉仍面不改色地走了回来,却轻声道:“大公子来了。”
众人知道有异,崔承皱眉道:“他想做什么?”
季陶然低低道:“莫不是起了疑心?先前他问的话就有些不太对。”
崔承咬牙切齿,清辉便道:“二公子只当不知最好,你若多话,他便知道了。”又道:“这茶水有些冷了,不如叫人来换一换。”
崔承会意,压了心头气,便扬声叫道:“小屏,来换茶水。”
外间要丫头答应了声,重去取水。
正在此刻,便听得有人道:“你在这儿是做什么?”
屋内几个人都意外,却听这个竟是赵黼的声音。
只听是崔钰有些慌张似的,答道:“参见世子,我因有件事儿,想来找承儿的。世子却又是……”
赵黼道:“巧了,我也找他。他在哪儿呢?”
崔钰道:“就是前面那屋子,我去叫他出来。”
赵黼道:“不用劳烦,我自己有腿。是了,你找他什么事儿?”
崔钰道:“是里头宣平侯夫人派了人出来,叮嘱说是若小公子哭闹,便叫送回去。故而我亲自来告诉一声。”
此刻崔承走出来,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