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晨道:“什么蝴蝶?”
赵六笑道:“方才有两只蝴蝶从树丛里飞了过去,你没看见么?也是,你的眼睛,只看些青蛙癞蛤蟆之流,又哪里能看见好的呢?我瞧着那两只蝴蝶你逗着我,我追着你,却甚是有趣,虽然他们不像是青蛙一般呱呱叫,却仿佛彼此有千言万语。”
秦晨啧啧称奇:“小六爷越发厉害起来了,不仅仅通宵蛙语,更连蝴蝶都不放过……那不知这两只蝴蝶彼此的那什么千言万语,说的都是什么?”
赵六扬起下巴,冷道:“说的不过是十八相送罢了,你连这个也没听过?”
秦晨转头看他:“你说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赵六点头:“还算是孺子可教了,如何,我的蝴蝶,是不是比你的青蛙高明多了?”
秦晨翻着眼皮想了想,道:“我倒觉着都一样,不都是一男一女,你追我赶的么?我时常见街头的狗子们也如此,倒也是极有趣高明的。”说着便嗤嗤地笑了起来。
赵六见他总曲解自己的意思,且有意说的这般猥琐,他便呸道:“快快闭上尊口!”说着回头,就对云鬟道:“你听听这人,你如何还跟他……”谁知还未说完,便一愣,竟见身边儿空空地已没了人。
赵六抬头,才惊见云鬟不知何时已起身,手握着书卷拨开柳丝,正轻轻往外而去,赵六见状,忙跳起赶过去。
秦晨背后看见,大笑数声,张开双臂往后一倒,自言自语道:“这毛小子,乳臭未干,心气儿倒是极高……”
眼前柳丝绕翠,熏风徐徐,大好时光,秦晨不觉有些倦意,便慢慢打了个哈欠,正合眸欲睡上一会儿,忽听到耳畔赵六仍在唤:“凤哥儿,你跑什么?”
秦晨闭着眼睛,扯了扯嘴角:凤哥儿年纪更小,性子却比世人都古怪,这小子只怕有苦头吃了。
然而这个却是秦晨乐见到的,一想到便忍不住要笑了。
话说先前,云鬟听到秦晨说“青蛙”之时,还觉着好笑,待听见赵六说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她脸上那唯一的笑影也都没了,当下自是不肯再听下去,便站起身来,自顾自走开。
纵然觉着赵六十有八九便是赵黼,然而……事到如今却仍是有些不敢信,那样薄情残忍的一个人,此刻竟正在大谈什么“十八相送”,什么“千言万语”,且说的一脸认真似的,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倘若赵六真是赵黼,那么以后的江夏王赵黼,究竟是出了何事,才会让他变成那样神憎鬼厌的性子?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长歪成了那般。
举手拨开柳丝,柳影婆娑,翠色不尽之中,一步迈出,记忆随之展涌而出,是有一人含恨带冷说道:“……季陶然分明死的蹊跷,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柳叶擦过眼角,一阵刺痛,云鬟猛然站住,举手要揉眼睛,却发现双手都不得空。
也不知是不是伤着了,她忙闭起双眼,却仍有泪飞快地涌了出来。
正在此刻,赵六因见她举止有异,便问:“怎么了?”转到云鬟身前一看,却见她垂着头,眼角微红,睫毛之间有晶莹的泪珠儿若隐若现,他便道:“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云鬟只略一摆手,觉着那辣辣地痛意减退,才欲睁眼,却忽地觉着有什么轻轻蹭试过来,她一惊,急定睛看去,泪光浮动中,却见赵六手中举着一块儿汗斤子,正是一个给她拭泪的姿势。
云鬟陡然皱眉,便又后退一步,赵六看看她,又看手中的汗斤,道:“虽说是我用过的,不过六爷也不脏,你总不会嫌弃罢。”说着便又递了过来。
云鬟举手一推,对上赵六端详的眼神,便道:“六爷怎么会来这儿?”
赵六见她不接汗斤,便又塞回怀中去:“你不是伤着了么?我过来瞧瞧你伤好了不曾,然而你既然跟这些家伙们来垂钓,可见无甚大碍。”说着,又看她的脸,却见眼尾一道红……幸而不曾破皮儿。
云鬟点了点头,定了定神,方道:“是了,上回的事,我还不曾多谢六爷呢。只不知道六爷又怎么会去素闲庄?”
赵六知道她说的是王典等在素闲庄闹事一节,便笑道:“为何你好像对我很是警觉提防?总是问长问短,莫非是怕六爷对你不利?我去素闲庄,不过是因听了几次有人提起,故而想过去瞧瞧罢了,何况你又是庄主,我自然更是喜欢了。”这一番话,意思倒是歪打正着。
云鬟却仍是不动声色,只道:“我同六爷并不熟络。”
赵六道:“一回生,二回熟,怕的什么?”
云鬟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眼底的冷意却更盛了几分。
赵六却忽然又琢磨着说道:“你说跟我不熟,怎么方才跟那捕头说的很是投契似的,你倒是跟他很熟呢?又跟他说什么,鬼鬼祟祟的,见了我就不说了……”他忽然问道:“总不会是你们在背地里议论我呢?”
云鬟心头一跳,对上赵六含笑的眼神,虽不知他这话里真假各自几分,却仍面不改色,说道:“六爷又说玩笑话了。”
赵六白眼看天:“谁知道呢?”
两人说到此,便见小狗儿等跑了来,因问云鬟为何鱼钩上不加饵食之事,又给她看已经钓到的鱼,云鬟挨个看了看,果然见各有斩获,不由笑道:“都很好,我又落了空了。”
忽然阿宝道:“凤哥儿哪里落了空?”
云鬟道:“我一来懒惰,二来我的鱼钩虽不是直的,却无饵食,鱼儿不来咬,自然落空了。”
阿宝听了,便笑嘻嘻地去取了云鬟的竹篓来,递到她跟前儿道:“你瞧,何曾落空呢?”
云鬟莫名其妙,便低头看了一眼,却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鱼篓里头大大小小地竟有四五条鱼。
云鬟怔道:“这是……”
阿宝跟众孩童只是你推我挨地偷笑,也不回答。
此刻赵六在身后看到这里:“我知道了,多半是这河里的龙王爷看你生得惹人怜,所以命他的鱼子鱼孙们自己跳上来,跑到你的鱼篓里来了,好不叫你空手而归。”
云鬟此即已经明白,自然是阿宝小狗儿他们不愿自己一无所获,便偷偷地把他们的鱼放在自个儿的竹篓里。
不料众顽童听见赵六这样说,便都笑道:“是呢是呢,我们便看见鱼自个儿跳上来的。”
云鬟不由苦笑,赵六不知何时又站在她的身侧,便悄声道:“你瞧,你虽然想做那‘宁在直中取,莫向曲中求’的姜太公,却仍是有人看不过眼,非要你到手不可呢。”
云鬟听到“宁在直中取”一句,这才忍不住色变,便定睛看赵六,却见赵六又扭头对阿宝等道:“你们倒果然厉害,我从来不会钓鱼,因坐不住,总是想擎起杆子来看鱼儿有没有上钩……是以鱼儿多半都给我吓跑了。”
阿宝跟孩子们大笑,因见赵六说话风趣,又听如此,便纷纷地传授他钓鱼之技巧,他们童言童语的,且又七嘴八舌,赵六竟也有那等耐性,安静听着。
云鬟冷眼看了半晌,等众孩童停口之时,才抽空对赵六道:“六爷如何知道那一句话?”
赵六道:“宁在直中取?——难道只许你知道,就不许六爷博览群书?”
云鬟无言以对,想了想,便又道:“六爷……觉着这句话如何?”
赵六只略一顿:“有些荒谬。”
云鬟拧眉看他:“那若是换了六爷,当如何行事?”
赵六眼珠儿一转,便挑唇,轻声低语般道:“换了我么?休要说什么不取不求的……只‘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罢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却仍是笑得浑然无意,也没什么认真杀机。
云鬟却已微微地毛骨悚然。
偏偏这会儿阿宝仰头看着赵六,道:“小哥哥,你既不会钓鱼,我便也送一条给你罢。”
赵六噗地一笑,说道:“你好容易钓的,我怎好意思收呢?何况……我虽不会钓鱼,却也有别的法子……”
众人都诧异,赵六低头看了会儿,捡起几颗小小地石子,便走到河边儿,他靠近河畔,眼睛觑过去,——河畔水清见底,时不时可看见草鱼贴泥游过,在水草之中嬉戏。
赵六手中握着石子,掂量着看了片刻,忽然之间扬手出去,石子一颗颗脱手而出,流矢一般没入水中,却是毫无虚发,极为准确地打中了水底的鱼儿……可这番动作快的叫人目不暇给,等众人反应过来之后,已经见水面上慢慢地有被打晕或者打死了的鱼儿漂了上来。
阿宝跟众孩童惊喜交加,仗着会水,便欢呼着跳进水中,七手八脚地把那些鱼儿一一捞了上来,却见有的比自己钓上来的更大,顿时又是一片欢呼。
而自始至终,赵六便只微微带笑,站在在河畔看而已。
云鬟见他露了这样一手,便点头道:“六爷果然是好手段。”
赵六回头:“我虽还不错,只可惜仍比不过白侍郎。”
云鬟一愣,不知他因何忽然提到白樘。
赵六见她眼中透出疑惑之意,便道:“那天他在庄子里把王典打死,鄜州县衙的仵作将尸首带回,你可知此人死因为何?”
云鬟道:“我又如何知道?”
赵六笑说:“可见秦晨没有告诉你,我倒是越发好奇你们背地里说什么了……是了,那王典的死因,是天灵盖被击碎而亡,连整个头骨都已粉碎,可表面儿却偏一点外伤都没有,鄜州县的仵作都惊呆了……你说白侍郎如何?”
云鬟淡淡道:“白大人自是极为了得。”
赵六道:“只是这几个字?”
云鬟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然要如何?我虽还小,却也早听过白大人的威名,他自然是天神一般,那些魑魅魍魉见了他,只有败逃俯首受死的份儿而已,何足为奇。”
赵六哈地一笑:“你倒果然格外推崇他。”
云鬟问:“如何听你的语气,仿佛不以为然?难道白大人不是值得人人敬仰推崇的?”
赵六竟傲然道:“他自然是不错,可我将来会比他更强。”
云鬟听了这一句,不再说什么,只是抬头轻轻一笑,便抱着书转身而行。
身后赵六望着她的背影,忽地提高了声儿,说道:“你不信?且等看着就是了。”
云鬟也不回头,只是把那本裹着书衣的书握着,向着赵六扬了扬。
阿宝见云鬟要回去,便也忙把各色渔具取了,追着云鬟一块儿送到了素闲庄。
顷刻到了庄上,云鬟自回卧室,先把书好生放了起来,才靠桌边儿落了座,露珠儿便送了凉水湃好的百合莲子银耳汤进来。
云鬟吃了两口,这汤水虽能解暑气,却解不开她心中忧闷郁燥,——“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呵,这一句话,却果然大有赵黼的风范了。
云鬟不觉冷笑:果然并未认错他,然而前生从来不曾在鄜州遇见,甚至不知赵黼也曾来过鄜州,如今却是怎么了,风水倒换,这人竟主动撞上来,且如此自来熟似的。
竟该如何面对他?定要好好地想一想才是。
云鬟放下汤碗,徐徐地吁了口气,垂眸回思:
季陶然死后两日,大理寺的白清辉来到江夏王府,当面问起季陶然的死因,白清辉此人虽冷,却跟季陶然从来最好,且季陶然死在王府内,白清辉自不肯善罢甘休。
面对白清辉挟怒的质问,赵黼却仍是轻描淡写,带笑说道:“白少卿心痛挚友之情,本王很是明白,你要查便查就是了,倘若果然查证是本王杀了他,那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白少卿拿下本王就是了。”
白清辉宛若冰雪的脸上,因愠怒而带了一层薄红,他的声音愈发清冷,因怀怒而带一丝轻微的颤,道:“这话我记下了,王爷可也好生记得,万别食言。”
赵黼含笑点头:“本王从来一言九鼎,从不知食言而肥是个什么,白少卿请便。”
白清辉见他欲起身,忽然说道:“既然王爷允许下官查证此事,那么,下官有个不情之请。”他不等赵黼相问,便道:“下官想先跟崔娘娘见上一面儿。”
赵黼闻言,面上的笑从五六月的淡暖变成了八九月的冷飒:“哦?”
白清辉却依旧清如月辉,冷似冰雪:“下官听闻季陶然进王府后,曾跟崔娘娘见过面,既然娘娘是此案人证,下官是不是能当面相问娘娘?”
赵黼歪头,看了白清辉半晌,忽地咬了咬侧边下唇,轻笑道:“好啊,既然白少卿想见本王的阿鬟,且还是为了公务……本王又如何不肯成全呢?只不过,本王怕白少卿见了她……反而会更失望罢了。”
赵黼说罢,回头道:“请侧妃出来……相见大理寺的白少卿。”
第36章
且说当时季陶然死讯传出,京城之中人尽皆知。
季陶然明明是死在江夏王府的,且死的有些不明不白,怎奈江夏王深得圣宠,风头无两,因此虽有人觉着季陶然之死颇为蹊跷,却并没有人敢当面质疑江夏王,除非是嫌命长。
不料,满目喑哑之中,大理寺少卿白清辉竟亲临王府,因又知道季陶然死之前曾跟云鬟照面,便要求见问话。
赵黼派人去传崔云鬟,半晌,有丫头转出来,便对赵黼回禀说道:“娘娘说身上不好,病了,不见外客。”
赵黼听了,便笑着看白清辉道:“本王说的如何?阿鬟竟是连见也不肯见你呢。”
白清辉蹙眉:“王爷先前答应的,莫非即刻就出尔反尔?何况……她不肯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是畏惧王爷之故,或被要挟……也未可知。”
白清辉素来少言寡语,惜字如金,今日却一反常态。
赵黼瞥着他,道:“白少卿,你是执意要跟本王过不去么?”
白清辉道:“下官行事,从来只是要得一个公道。只不过这次……正巧儿便是王爷。”
赵黼摩挲着下颌:“季陶然的尸身,想必白少卿已经查验过了?”
白清辉道:“是。”
赵黼道:“白少卿乃是本朝第一验官严大淼的唯一高徒,只怕早断明季陶然是如何死的了?”
白清辉听他问起,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退的干干净净:“自然知道。”四个字,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赵黼问道:“敢问死因为何?”
白清辉双眼死死地盯着赵黼:“人是在王府被害了的,王爷莫非不知?是被……利刃……断喉而死。”最后八个字,一字一顿,字字千钧般。
赵黼嘴角带笑,眼底却仍是冷的:“那白少卿不如猜一猜,本王若要杀人,需不需要动用兵器?”他不待白清辉回答,便道:“阿鬟既然不肯来见你,少不得本王再做个恶人,就带你过去见她如何?白少卿,本王对你可好么?”
白清辉正觉意外,忽然赵黼到了跟前儿,说话间气咻咻地,那股气息仿佛直逼面上,白清辉十分不适,便后退两步出去。
赵黼见状,便笑道:“你镇日跟些死尸为伍,本王尚且不曾嫌弃你,你反倒嫌弃起本王来了不成?”
白清辉面无表情,只冷声道:“多谢王爷成全,请王爷带路。”
赵黼挑眉冷笑:“成全么?倒也未必,本王只是……想看一出戏罢了。”
赵黼在前,便领着白清辉到了后宅,进了待月苑,却见院中幽静,悄无人声,只木槿花寂寂地贴墙而立,地上堆积着许多细碎花瓣,仿佛铺了一层粉色的长绒毯子,偶尔风吹过,便掠起数片花瓣,惊慌般凌乱四散飘落。
白清辉虽貌似清冷,实则心底怒极,不然也不会贸然来到江夏王府,更不计一切地跟江夏王对上,然而来至这院子后,乍然看见这样落花满地的一幕,那心底的愤怒之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