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罢,便起身往行验所而去。
先前英二公子跟林公子的尸首,此刻因早就各自带回,由家人掩埋了。故而所需看的只有今日徐公子徐晓的尸身。
行验所的侍者自然跟季陶然熟识,过去数年,季陶然便常常由严大淼领着,亲来看他检验尸首等,是以跟底下众人也都认得。
又见白樘亲自陪着来,不敢似往日般说笑,只肃然侍候。
季陶然上前,却见徐公子的头仍是有些往后背着,只因死的时候保持如此姿势甚久,一时竟拗不过来。
季陶然见他脸色灰中透着青黑之色,又拿起手看了眼,见指甲上也隐隐泛黑,便道:“这是中毒而亡的迹象,只不知是何毒。”
捏着下颌,勉强掰开口看了眼,见嘴角上沾着些紫色粉末,再看里头,舌头上竟也是紫黑一片。
季陶然因听白樘说过有紫色大蝴蝶从他口中飞出的一节,便皱眉道:“这种紫色,看着像是……那蝴蝶何在?”
这会儿巽风因得了消息,早把那蚕丝灯罩罩着的大蝴蝶拿来,隔着蝉翼般的丝帛,那大蝶仍旧在里头上下飞舞,试图破帛而出。
季陶然细看了会儿,顿时认出来,忽然说道:“我曾在严先生的《百物书》书中看过,这个是滇南特有的帝王紫蛱蝶,素来以食腐肉为生,如何竟会从尸首口中脱出?”
白樘见他果然认得,不由面露笑意。
季陶然回头看了尸首片刻,吩咐道:“给我银夹。”
旁边的侍者忙捧着托盘上来,季陶然取了夹子,一手捏着徐公子下颌,将夹子探入里头,掏摸了会儿,竟小心翼翼地夹出了一枚极薄的碎壳儿似之物。
侍者忙又捧了干净托盘上前,季陶然举起来迎着光打量,白樘跟巽风也忙上前细看。
巽风道:“这个似乎是……”
却听白樘接口:“是蜡衣。”
季陶然道:“这蜡衣壳内有些紫粉,凶手就是将紫蛱蝶藏于此中,然后置放死者喉头,死者既然死去,自然咽不下去。然而死者口角微张,透出一丝光来,紫蛱蝶挣扎出来后,自然奔光而出……”
白樘不禁道:“说的甚好,既如此,可能看出徐晓究竟是被什么毒物所害?”
季陶然道:“这个有些复杂,只不过这紫蛱蝶虽然看着可怖,却是无毒,自然另有毒物。”
巽风不由说:“无毒就好了,把阿泽吓得半死,正在里头沐浴呢!”
季陶然笑了笑,将蜡衣放回托盘,忽然又拿起死者的手,翻过来道:“这个黑……却不是因为毒引起的,这是什么?”
众人忙又看,却见死者的手指上,依稀有些黑痕,巽风道:“难道……是墨渍?徐公子是死在书桌边儿上的……”说到这里,转头看着白樘道:“四爷,你可记得当时徐公子旁边的砚台里有墨水么?难道……”
白樘猜出他的用意,便道:“我记得。不过现场那一副字,并不是徐公子的笔迹。”
这话触发季陶然的记忆,便说道:“很是,我在英国公府内发现的那一副字,也不是死者英二公子的字迹。后来在林府里发现的字,字迹跟国公府的那副不一样,可是偏也不是出自死者林公子的手笔。如今……四爷你在徐府发现的这幅,自然也不会是死者徐公子的了。”
季陶然自顾自思忖说着,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樘神色微变,拧眉看着季陶然,眼色沉沉。
巽风看出端倪,问道:“四爷,怎么了?”
白樘慢慢说道:“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只顾查看案发现场的那一副字是不是死者的手笔,结果自然都不是。如今,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们随我来。”
季陶然跟巽风忙便跟上。竟又回到了白樘的公房之中,白樘把今日所得的那一副字,跟先前两件命案现场发现的字都展在跟前儿。
果然三幅字,三种不一样的笔迹跟字体,清楚明白。
季陶然跟巽风仍不明白,白樘道:“我为了查证,曾经分别研究过英梓锦,林华的笔迹,如今我依稀还记得,英梓锦的小楷是最好,林华却擅长隶书,然而你们看……这个是出现在林府的字,这个是方才在徐府的……如此,可看出异样来了?”
季陶然跟巽风凝神,刹那间,各自心惊,几乎不敢相信!
第二件命案,留在林府的这绝命诗,竟是一笔很好的小楷;而今日案发徐府现场所留的,却是极佳的隶书。
第266章
巽风跟季陶然本有些茫然,在白樘一番指点之下,又详细比对几份诗笺,终于两人都明白了。
除了英国公府的那夺命诗笺不知所出之外,在第二宗命案现场、也就是林御史家地窟内发现的诗笺,竟是出自英公子之手。
而今日发生的徐太尉公子丧命现场的诗笺,却偏偏是出自林公子之手。
如此看来,这先前的死者,写了夺命诗笺给下一人。
这样上下联系,就如同在交接传递死亡讯号一般,如何叫人不悚然惊心?
为求确凿,白樘又命人将三位死者生前的手迹取来,一一对照查看,果然证明他的推断确凿无误。
三个人面面相觑,巽风道:“四爷,既然这样看来,今日这徐晓必然也是写下了诗笺,他手上的墨渍或许就是在写的时候仓促沾上的。只不知道,这一张夺命诗,将会递传给何人?”
季陶然道:“不错,这徐公子通身看着干净整洁,可见是个注重仪表之人,若手上沾了墨迹,自然会立刻去清洗妥当,之所以并未擦拭清洗,只怕是因为死在临头,没时间料理了。”
白樘见他两人已经推测妥帖,便忖度说:“既然这两份诗笺的出处都有了,唯一可疑的,便是这份……这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
白樘所指的,自然是国公府弦断现场的那一张。只见字迹清隽,却到底无从追查起。
三人都无头绪,白樘只得换一个方向,便问季陶然道:“先前据你说来,这帝王蝶只出现在滇南湿暖之地,如何竟会出现京城?且又是在这样冬月天气?这京城里会有谁人能够养有此物不成?”
巽风道:“不错,这帝王蝶既然如此罕见,这拥有它的人自有嫌疑。”
季陶然皱眉想了半晌,面露犹疑之色,白樘问道:“怎么了?”
季陶然道:“我隐约记得,以前跟严先生闲话起来,曾说起这天南海北的异物,严先生无意中提起过一句,说是京内也有权宦皇亲等饲养此等稀罕物,只并没提到底是谁人罢了。”
白樘闻听,眉峰也有些皱蹙起来,他心底却已经想到一个人了。
这一日,眼见天黑,云鬟跟柯宪两人熬了整天,手上的案宗却仍是未曾看完。
云鬟心底且记挂那份递交上去的存疑卷宗,本以为齐主事看过后,兴许会派人来叫自己过去问话,谁知半天之后,仍不见人。
那书吏小陈便来催促他们放下手上公务,云鬟便问道:“不知道齐主事如今可还在公事房不曾?”
小陈道:“哪里话,主事两刻钟前就已经走了。”
云鬟怔然:“主事……可曾留下过什么话不曾?”
小陈笑道:“会有什么话呢?我并不曾听说有。推府可是有事?”
云鬟摇头,却有些忧愁之色。
柯宪便道:“你怎么了?仿佛有心事一样。”
云鬟无计可施,就悄悄地对柯宪道:“我今日看的卷宗里,有一个案子有些疑点,中午时候我跟齐主事说过了,只是他仿佛并不在意此事。”
柯宪笑道:“咱们是新来的,只怕他眼里瞧不起呢。何况他们上头的贵人事忙是有的。”
云鬟道:“我本留了字条了,人命关天的……不知为何毫无声息。”
柯宪挑眉道:“只怕明儿再找你也未可知。好了,今儿咱们在这里蹲了一整天,我可是搪不住了,都天黑了,咱们一块儿去吃杯酒。”
柯宪说着,便拉云鬟往外去,云鬟心里惦记着那份案宗,走到半路,又到底去齐主事公房探了一眼,果然见房门紧闭,当下只长长叹了声,同柯宪出了刑部。
两人沿街走了片刻,却见街角一个露天的面摊子,孤零零地立在拐角处,还未到跟前儿,就嗅到一股葱花跟熟食的香气,倒也叫人食指大动。
因这一条街都是各部衙门重地,因此最近的酒肆也还要走一刻钟。这面摊的掌柜就借拐角的这一处地方便宜,竟做了几十年,风雨无阻,吃食又快又好,因此部里上下都认得。
柯宪便对云鬟道:“我晌午就是在这儿吃的饭,部里也有好些人光顾呢。你又不在外边住,索性在这儿吃了,然后再回部里,岂不便宜?”
云鬟也对这些吃住上不甚挑拣,便同他走到摊子前,在一张矮桌边儿坐了。
这摊子看着小,吃的东西倒也齐全,当下要了两碗卤肉面,两碟小菜。
墙角那偌大的铁锅里烧着滚开的汤水,热气在薄暮之中化作一团白雾,看着倒是别有滋味。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很快热腾腾地两碗汤面便送了上来,上头有数片白肉同些葱花,喝了一口汤下肚,只觉得齿颊生鲜,且肚内暖融融地散开,才觉得四肢百骸有些苏醒过来了。
柯宪道:“掌柜,可有酒么?”白日他因还要当差,便未曾起意,此刻便有些按捺不住。
那老汉笑道:“只有烧刀子,大人可要么?”
因刑部上下常常会出公差,日夜作息不定,尤其是冬夜严寒,那些捕快等劳碌无法之时,便会来此坐上一块儿,飞快地吃一碗面,喝两杯酒挡挡寒气,再去行事等。
当下果然打了两角过来,柯宪尝了口,便咋舌对云鬟道:“我们那里虽也有这一味,却始终是此地的较为正宗。委实辣的很。”又叫云鬟也尝。
云鬟如何能吃酒,便道:“哥哥慢吃,我从来不胜酒力,就不陪了。”
柯宪笑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数的人,就不劝你了。”便自斟自饮起来。
云鬟却慢慢地吃了那碗面,虽有些受用,却因仍记挂那存疑的案卷,思谋明日再找一找齐主事。
柯宪吃了酒,便有些话多,因打量她的神情,说道:“你莫非还惦记着那存疑卷宗之事?叫我说,你不如且放下,主事既然不肯搭理,只怕他心中早已有打算,你若强去追问,只怕不妥,岂不闻’官大一级压死人’?”
云鬟无言以对,柯宪见她仍旧不开心,便道:“好罢,不说这些,吃菜吃菜。”
两个人又略坐片刻,那掌柜已经将小灯笼点了起来,果然有几个晚归的捕快经过,欲坐了吃饭。
因看他两人都是推官打扮,便都拱手作了揖。
柯宪打量着笑道:“想当初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忙得无法,就在街边上立着胡乱吃些东西罢了。又哪里有坐着的空档呢。”
眼见时候不早了,两人才各自分别,云鬟起身欲走之时,蓦地止步回头。
却见右手侧的街上,空荡荡地,只柯宪负手而行,因他无意回首,见云鬟正看着自己,还以为是目送他,便笑着挥手道:“我无碍,去罢!”
云鬟才一笑,也低头自回了刑部。
本是要自回住处,忽然想到白日未完的案宗,便先折去公房,将那一叠抱了自回。
过角门之时,便听得前方有人道:“你不在场,所以不知道,那蝴蝶是从死尸嘴里飞出来的,谁知道有没有毒?你却只管笑。”
另一人说道:“白日里季参军来勘验,说是这帝王紫蛱蝶是没有毒的,你可放心了吧。”
原来这两个,一个是阿泽,一个是任浮生。
云鬟听他们说的是联尸案,脚下微微踯躅,就听阿泽又道:“你们都是后知后觉,这会子说的轻飘飘地,倘若真的有毒,我早死了,看你还怎么说嘴。”
任浮生道:“当时四爷跟巽风哥哥都在场,如何会轻易叫你死了?”
阿泽道:“我就是说个比方罢了。以后再出这种案子,我可不跟着去了。不被毒死,也生生被吓死了。”
任浮生道:“你也跟了四爷多年了,偏还这么胆小。”
两人正说着,阿泽忽地道:“谁在那里?”
原来这会儿灯影摇曳,把云鬟的身影照了出来,在地上微微晃动,却给阿泽看见,当下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云鬟见被发现,只得走前一步,在门口处站定,躬身道:“下官正欲回房,行经此地,不慎打扰了。”
阿泽哼道:“你鬼鬼祟祟……”说了一句,忽地停住,歪头打量云鬟,便道:“你、你抬起头来。”
云鬟只得慢慢抬头,果然见阿泽跟任浮生在前方,一个身着皂罗袍,一个却是银白色的圆领袍,两个人都盯着自己。
阿泽瞪大眼睛看了她半晌,便走到跟前儿又细细打量了会儿,才对任浮生道:“你看……这像不像是……”
任浮生也看出来了,便诧异笑道:“果然是有些像呢。”
阿泽道:“何止是有些?不过……”
因见云鬟神色淡然宁静,气质飒然自在,又身着官袍,端庄如肃,不由跌足叹道:“真是可惜了。”
任浮生问道:“可惜什么?”
阿泽努嘴道:“还能什么?可惜不是罢了。”
任浮生道:“你真是多嘴挑剔,正经话一句没有。”又对云鬟道:“这位大人,不知高姓大名?先前如何没见过你?”
云鬟方道:“下官谢凤,是新进部里的推官。”
两个人方恍然大悟,任浮生道:“原来正是新推府,怪道不认得。”
云鬟仍是神色如常,轻声道:“若无他事,下官告辞了。”
两人无意阻拦,云鬟便行了礼,仍是慢慢自往前去。
身后阿泽跳起来,盯着背影看了会子,便对任浮生道:“如何生得这样相似,莫非是凤哥儿失散多年的亲戚?”
任浮生道:“胡说,天底下长相酷似的人多着呢,如今不过是给你遇上一个罢了,有何稀奇。”
阿泽却又道:“我不喜欢此人。”
任浮生道:“这可怪了,人家才跟你一个照面,如何就不喜欢他了?”
阿泽道:“凤哥儿生死不知呢,我可不喜欢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在眼前,惹我心烦。”
任浮生笑道:“罢了,人家自有差事,又不是每日都会遇见你的。何况长相乃是天生,如此对他,也忒不公平了。”
两个人肆无忌惮,不防略高声了些,云鬟走的又慢,自是听见了。
刹那,心中也不知该是何滋味。正微微叹息之时,却见前方有人道:“不必在意,他们两个只爱瞎说罢了。”
云鬟抬头,见竟是巽风,忙上前道:“巽风如何在此?”
巽风道:“本要早来看你,谁知忙到这会儿才得闲,不过,我看你也自甚忙。”目光在云鬟手中那一堆案册上掠过,眼中含笑。
云鬟道:“这是白日没看完的,我想不如趁着晚间……”
巽风点头道:“你勤力自然是好,只是也要留意身子,量力而为才好。”
云鬟答应了,因又想到他方才说忙到这会儿的话,便问:“巽风可正是为了那联尸案……咳,是为了今日诡异的凶案奔忙?”
巽风只当她是从阿泽任浮生口中听说的,便道:“是,今儿跟四爷去查询那可疑紫蛱蝶的出处。”
云鬟本欲问是否查到,一想,这案子并未叫她插手,倒是不好只顾探听,就只说道:“我、我其实……”
正忖度如何开口,巽风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无妨,我不是旁人,你只管说就是了。”
小时候巽风陪着她,从鄜州又一路上京,曾见识过她种种的匪夷所思,此刻见她先问起来,又有些吞吞吐吐,便即刻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