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晨只觉皮紧,忙回头干笑道:“哪里有说什么?我不过在赞扬大人明察秋毫罢了,可知道外头多少人也都这么说呢,大人英明,小人我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之极。”说着便装模作样,拱手行礼。
黄诚却并未恼,含笑扫他一眼,负手道:“休要乱拍马屁,此事并非我一人功劳,若不是你有能耐将两名真凶缉拿回来,我纵然知道真相,也并无用武之地。”
秦晨越发睁圆了眼,打量黄诚,口中虽不敢说,心中却惊疑地想:“大人这果然是转性儿了么?”
黄诚却又轻轻一叹,忽然看见秦晨的双眸滴溜溜乱转,他便又笑道:“你又在想什么?”
秦晨忙闭嘴摇头,黄诚却已经猜到,因看着秦晨,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嗯,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对本县说过的一句话?”
秦晨莫名其妙,却道:“不知是哪一句话?如果是不好听的,一定是小人无意……”
黄诚笑着摇头:“不是不好听的,而是你向本县转述的……你曾说,是凤哥儿告诉你,说本县一定能破这城隍鬼杀人案。”
秦晨一哆嗦,猛地想起来,那天他从素闲庄回来,因见黄诚缩在书房内,整个人仍是那样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秦晨不免糟心,又想到黄诚先前在素闲庄内欲寻死之举,便把心一横,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大人又好歹是个官儿,怎么遇上事儿,不思应对,反而像是个妇人一样……”
当时黄诚仿佛失了神魂,也并不计较理睬,秦晨毕竟是个暴脾气,竟跺脚又道:“亏得先前凤哥儿还说大人一定能破这城隍鬼杀人案,我看她这回可是说错了!”
秦晨说完之后,转身要走,身后黄诚却抬起头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秦晨见他终于肯开口,便哼道:“先前我在素闲庄跟凤哥儿说话,我本来说京城内那两个大官儿既然在咱们县,自然可以帮着解决这鬼杀人的案子,谁知凤哥儿说不必,还向我打包票说大人可以解决此案,这、这岂不是胡话么?”
秦晨说完,瞪了黄诚一眼,叹息数声便去了,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谁知黄诚又在书房内憋了半晌,再出来之时,却吩咐备轿,他要亲去小周村。
一切的转变,都从那日开始。
如今秦晨想起这一幕,却仍是有些疑惑:难道黄大人的转变,是因为凤哥儿那句话?可……
秦晨正在发呆,却听黄诚道:“今儿无事,我也是时候该去素闲庄一趟,见见凤哥儿了。”他说了一句,迈步往外。
走了两步,黄诚便回头看秦晨:“怎么,你不一块儿么?”
秦晨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去找凤哥儿么?几日不见她,我倒也想念了,去去去。”收敛思绪,忙跟上。
且不说黄知县往素闲庄而来,只说在庄上,因众人也都听说了鬼杀人的案子被破,不免也议论纷纷。
云鬟却想起那一日黄诚在自己跟前儿所说的话。
他说:虽无法改变过去之事,却只能尽力……连他的那一份儿……也活出来。
云鬟不觉微笑,笑意却带苦涩,她看着眼前的小簸箩,正是青玫昔日所用——里头还有那丫头没做完的针线。
云鬟伸手拈起来,见上头绣的场景十分眼熟:乃是一棵翠翠葳蕤的极大垂柳,底下斜靠着一个小童,似睡非睡,眉眼恬淡,栩栩如生。
云鬟一眼认出,这正是自己。
而就在这小童的对面,是一个乌发垂肩的少女,正要走过来似的姿态,只可惜……这少女只绣了一半儿,脸容处只浅浅勾勒出轮廓,空空白白,竟连个眉眼都没有。
云鬟垂眸看着,长睫一动,丝帕上便多了两抹濡湿深色,她将帕子紧紧地贴在胸口,心底有什么涌动,无法停息。
黄诚已然走出困境,那么……她呢?
云鬟轻轻张口,深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压住那心头颤痛之意,她平复片刻,方将帕子仔细叠好,小心掖入怀中。
正欲起身,目光微转,却看见簸箩底下,似有一抹无瑕皎白,虽被零碎布头遮住大半,只露出极小一块儿圆边儿,却正如那被云遮雾挡住的天上月,微露半面,掩不住的飒飒清辉。
第30章
且说云鬟在青玫房中,无意发现针线簸箩底下有一样东西若隐若现,看着眼生的很。
云鬟将上头层层的零碎布料拨开,却见竟是一枚通体洁白毫无瑕疵的玉佩,皎皎微光,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青玫不过是个丫头,昔日谢氏在世之时,虽也赏过她些首饰物品,但此物,却显然不是谢家所有。
且青玫也从未拿出来过,如今又是藏在这簸箩底下,若不是有心人,自是发现不了。
云鬟盯着那块玉看了会子,才举手拿了起来,玉佩在手,其质地温润细腻,竟连云鬟也觉讶异。
她出身侯府,后来又入了王府为妃,自然见过许许多多的上乘玉饰,有很多甚至是御用赏赐之物,但此刻手中之物,却竟不输于那些大内出品的美玉良品。
云鬟皱了皱眉,将玉佩举起在眼前细看,既然此物并非谢家所有,又为青玫私藏,难道……
正思忖间,门口忽地有露珠儿来回:“大小姐,黄知县跟秦捕头来了,在厅上等候呢。”
云鬟将玉佩扣在掌心,旋即又拢进袖子内,这才迈步出门。
昔日黄诚来素闲庄之时,曾同云鬟有过一个约定,那便是倘若他破了小鬼杀人案,就请云鬟告知他有关陆本澜的所有。
云鬟自知道今日黄诚多半是来要求践约的,她徐步穿过抄手游廊,来至花厅前,隐隐正听见秦晨在里头说道:“陈管家,你们这庄上也该多添几个人手才是,据我所知也并不缺钱银使唤,如今青姑娘又去了,里里外外只几个人,越发显得冷清了。”
陈叔叹道:“虽不缺钱银使唤,但如今要找个可靠顶用的人手也是难得的很呢。”
秦晨道:“别的倒也罢了,凤哥儿身边却要有个得力的人跟着才是,她本来就够冷的了,如今没了人陪着,真怕她闷出病来。”
陈叔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跟小主子说的时候,她都给回绝了,说是不要伺候的人了。”
秦晨道:“牛心古怪,我自来不曾见过年纪这样小,偏偏这样奇异的娃儿……”
两人对话之时,黄知县始终不曾做声,听到这里才道:“又在胡说。背后论人,非君子所为。”
秦晨不以为然,笑说:“我不过是个粗人,大人说什么君子,也太抬举我了。”
正说到这儿,外头露珠儿陪着云鬟来到,黄知县已起身相迎,抬头时候,见云鬟自门外进来。
因是在家中,本也未打算见外客,便只寻常的宽袖黑绉纱褙子,里头雪色素缎衣裳,仍单单挽着一个独髻,别着半透的白玉云头簪,眉如黛画,目含秋水,十分可喜可敬的模样。
秦晨一看,先笑说:“凤哥儿越发伶俐了,这幅打扮倒也清爽的紧,楞眼一瞧,还以为是哪里的小道童来了呢。”
云鬟一笑上前见礼,黄诚白了秦晨一眼,秦晨方含笑不语。
三人分别落座,云鬟举手请茶,黄诚略啜了口,秦晨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因知道黄诚跟云鬟有“体己话”,便又寻了个借口,自行出了花厅。
当即厅中只剩下两人,云鬟便道:“听闻大人将鬼杀一案断的利落明白,可喜可贺。”
黄诚听她提起,微微一笑:“多谢凤哥儿。”
云鬟道:“想必大人今日来此,是为了昔日之约了?”
黄诚举目看她,此刻,双眸里才透出几许焦灼煎熬之情,道:“还请凤哥儿为我释疑,我……我一直不知陆兄的下落,几乎成了心病,倘若你果然知道……”
云鬟垂眸,点了点头,因先想了一会子,才缓缓说道:“我先前说陆先生临死不悔,并非虚言。当时冰天雪地,他又体力不支,濒死之际,遇到一个山中猎户。”
黄诚微睁双眸:“猎户?”
云鬟道:“不错,陆先生求那猎户将自己带走,秘密掩埋,不许令别人知晓。”
黄诚生生地咽了口唾沫:“这、这却是……为何?”问到最后两个字,猛地一震,隐隐猜到,却又不敢相信。
云鬟点头道:“陆先生苦心孤诣,大人自然也该猜出来,他的身体已然残缺,倘若被大人看见,得知实情,以大人的心性,只怕过不了这一关……陆先生正是料到这点,故而求那猎户从密行事。”
黄诚听到这里,一声不响,只是盯着云鬟,那一双眼睛已然通红。
云鬟说罢,略出了会儿神,才道:“大人若是不信,他日可回去找寻一名叫刘十五的猎户,便知我所言真假。”
黄诚听着,嘴角勉勉强强地一抽,仿佛是想笑来着,然还未开口,泪已经坠下,他再受不了,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扇,背对着厅内云鬟,半低着头,肩头微微颤抖。
果然,陆本澜原本是虔心成全,谁知阴差阳错,黄诚偏仍知道了他割肉救人之举,如此自我沉沦两年,如今真相呈现……竟是情何以堪。
云鬟并不动,她自然知道黄诚此刻的心情:挚友情重如斯,几乎叫人无法承受。
而此刻她望着黄诚的背影,手却碰到袖子里的那块玉佩:诚然,逝者已去,再愁苦也是无用……
且青玫虽死,但真凶尚未落网,不管如何,都要给她一个交代才是。
厅内两人各怀心事,心境却有异曲同工之意。
半晌,黄诚终于敛了心情,他回头看着云鬟,忽地拂了拂两袖衣裳,然后整神肃容,举起手来,向着云鬟深深地做了个揖。
云鬟见他突然行此大礼,不解起身:“大人……”
黄诚躬身行礼,抬头看着她道:“我在鄜州两年,宛若行尸走肉,蒙凤哥儿之恩,才得清醒,以后黄某不管身在何处,但凡有能为凤哥儿效劳之处,生死慨然,绝无二话。”
黄诚说话之时,看着对方明澈的双眸,忽地仿佛又看见那日,——第一次提审青玫程二的时候。
当时他在堂上,远远儿地看见这孩子走上前来,那份冷静超然的气度,令黄诚心底暗惊。
然而那一刻的黄诚却不知道,“谢凤哥”的出现,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听她说出“苟利于民,不必法古”一句,已经让他悄然震动,那么当她忽然直视着他,说出“永靖九年”之时,却仿佛雷霆炸响,令他魂不附体。
那日素闲庄大雨,他颓然之极,被她斥言一番,就如下了一剂猛药,将垂死挣扎的他彻底击溃。
而此后,秦晨不期然的一句“凤哥儿说你可以破案”,却像是一点星光,将崩溃绝望中的他复又唤醒。
不管是前生今世,黄诚破案的关键所在,正如刑部尚书潘正清所说:正是他心定,清明有数。
前世他沉湎往事,却偏执绝然而一意孤行,接了城隍案,自仍是我行我素,全不把鬼神之说放在眼里,故而能够利落破案。
今世他本失去心神,却因秦晨转述的那句,最终令所有的痛苦跟迟疑都尘埃落定:他知道自己错了两年,他也已经忏悔自省;他知道自己必会破案,故而仍须慨然前行!
黄诚相信自己不会辜负陆本澜,他一定可以破案。
只因黄诚相信凤哥儿,相信她说的话一定会成真。
如此信念,终于又令他找回最初,那个不傲慢偏执,却清明坚决的黄诚……
也是那个……陆本澜认识的黄贤弟。
当初在绵山上,陆本澜救了他的命,然而他却丢了自己的魂,一直到现在……是凤哥儿,令他宛若重生!
云鬟乍听这话,自然震惊且意外,可不容她开口,黄诚复又行了个礼,这才转过身,竟自出厅而去。
云鬟呆了呆,举步走到厅门处,却见黄诚沿着廊下往外走去,此刻秦晨在另一侧,正逗引小丫头露珠儿说话,猛地见黄诚去了,忙鸡飞狗跳地赶上来,经过云鬟身边儿时候,便笑道:“凤哥儿,改日我再来……”话未说完,便追着黄诚去了。
不觉又过了半月,已经入伏,天越发热了起来。
这日,因狗儿阿宝等来寻云鬟,众顽童便呼朋携友地来到葫芦河边,仍是嬉水的嬉水,玩闹的玩闹。
云鬟起初还握着一本书看,渐渐地有些困倦,便把书枕在脑后,在柳树下依稀出神。
手不知不觉探入袖中,摸到那枚在青玫房中发现的玉佩——云鬟觉着,这玉佩必然是青玫的“心上人”所留,若她猜的不错,杀害青玫的,只怕也是此人。
只可惜至今为止她仍不知真相,而知道真相的那个人,却是……
一想到赵六,难免又想起赵黼,可一想到江夏王,便令人忍不住蹙眉不悦。
云鬟闭上眼睛,竭力喝令自己不去想起,但那人恁般强势,竟自行冲破她的拦阻,自她记忆中跳脱出来。
那日她在书房内看见关于黄诚的秘录,正瞧见关于刘十五的口述记录,便见赵黼披衣而至。
她从来不喜江夏王,故而竭力回避有关他的一切,他的容貌性情,习惯经历等等,尽量忽略,只因看的听得越多,便是抹不去了,而她不要在记忆中有更多的赵黼存在。
且云鬟至今不明白,当初赵黼为何竟忽然要纳她为妃,尤其是在她出了那件事之后。
虽说侯府掩盖的好,但以赵黼的能耐,不会不知,可是……直到她入王府为妃,他竟绝口不提。
本是不愿去想他,却仍是不可回避。
而一想到此人,就如头顶有阴云密布一样,虽闭着眼,都觉着眼前陡然暗了下来。
云鬟微皱眉心:如今的关键在于,赵六此人是不是就是赵黼。——虽说赵六年纪尚小,面孔也不算十分相似,但总给人一种很不讨喜之感,却跟赵黼类似。
是以云鬟很不愿意同他有任何交集。
可偏偏赵六是知道青玫之死真相的唯一一人。
云鬟摩挲着袖子里的玉佩,无奈地想:或许……该找个机会跟他见上一面儿。
眼前的暗影越发浓了,几乎不像只是错觉而已。
云鬟不由睁开双眸,谁知却正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睛,他正俯身低头,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见她睁眼,便带笑说:“小丫头,在想什么呢?六爷还以为你死过去了!”
——原来那片阴影果然不是她的幻觉。
小少年顽劣带笑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云鬟本能地抓住书册,想把书砸在这张令人惊心刺目的脸上。
第31章
说云鬟本正在柳树之下,斜倚假寐,心思浮动。因她欲追查杀害青玫真凶系何人,便心中盘算,须觑得机会见一见那“赵六”。
谁知白日不可说人,夜晚不可说鬼,她这边儿还在思量,睁开双眼之时,赫然却见赵六已就在眼前。
云鬟竟不知他是几时来到的,又这般肆无忌惮地看了她多久,她原本就对这少年有些心结,猝不及防见了,骇然意外,手紧紧抓着书册,差些儿便掷向他的脸上。
赵六却笑吟吟地,上下又瞧了云鬟一眼,竟道:“这个地方倒是好耍的很,你怎么不跟那些小子们一块儿玩呢?莫非你不会水,怕掉进河里爬不上来么?”
云鬟已经坐起身来,微有些戒备地望着他,一声不响。
赵六见她不答,便转过身来,一撩袍摆,竟挨着云鬟身边儿坐了下来。
他的肩臂几乎贴着她的手臂,衣料相蹭,发出极轻微的“沙”地声响,也如同是云鬟毛发倒竖的声音。
她竭力自抑,才不曾让自己跳起来躲开,只皱眉转头,不悦地望着他。
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