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问:“不知是什么?”
蒋勋酒力翻涌,早就失了自制,望着清辉,眼圈儿一红便落下泪来,道:“我想念我的繁弟。”
清辉一怔,还要再问,蒋勋抱着他,忽然叫道:“繁弟,你要在这儿就好了,当初不该放你回京城的。”竟呜呜咽咽,靠着清辉哭了起来。
清辉挣脱不得,见他如此失态,也不好就推开,一时为难。
旁边赵黼看见这样,几乎失笑,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清辉道:“你好生看着他,我出去走走。”
说着,便把剩下的半坛子女儿红抱起来,径直走了出去。
不提蒋勋在厅内跟清辉说长道短,只说赵黼抱着坛子,来至外间儿,见院中寂静无声,只听身后厅内蒋勋呜咽诉说。
赵黼不由笑道:“真是个呆子。”举起坛子喝了一口酒,又摇摇摆摆地往前去。
将到角门儿上,便听见有人说道:“伯伯,你如何还不回家去?”
先前那做饭的老仆便笑道:“不忙,明儿才是年夜呢,今儿大人又有贵客,我自然是在这儿伺候着呢。方才贵客还赏了银子呢。”
那两个本是值班等命的捕快,便笑道:“您老人家真是难得,临老了又有这般财运,我们兄弟们在外头跑来跑去,都没有人赏钱呢,做的不好,还要挨骂,哪里有你这样有福分。”
那老仆嘿嘿便笑:“都是托了大人的福罢了。”
赵黼听他们闲话,不想过去打扰,转身往院中小径欲去,谁知却听另一个捕快道:“听闻贵客明日便走了,我还以为是来跟咱们知县过除夕的呢,去年大人是在可园跟典史他们过,本以为今年去不成了。”
赵黼听见“典史”一词,颇觉耳熟。
正思忖中,捕快又道:“是了,如何这两天没见到典史来衙门?平日里每日都要过来看看的,是不是又病了?”
“呸呸,别瞎说,典史身子虽弱,这大年下的,如何好咒他病了,昨儿我还看他高高兴兴地往徐记去呢。”
“去徐记做什么?是找二公子?还是买东西?”
“这个谁知道。”
这会儿那做饭的老仆便回了厨房,只剩下两名捕快。
两人见四周无人,又闲着无聊,忽然一名捕快笑出声来,放低了声音道:“我不怕典史去找二公子,只别去找咱们徐爷就行了,你也知道,徐爷那人,生冷不忌的,典史又是那个容貌性情,一旦落了他手里,可怎么说去。”
另一个道:“话虽如此,典史却是个正经人,不会同徐爷有什么苟且的,何况他又那样聪明,若不是他跟咱们知县,本地出的那些案子,别人也都侦破不了,就单说上次马家的事儿,若换了跟郑大糊涂那样的人,只怕霍捕头就真的又被冤枉死了。”
两人正尽情说着,忽然身后有个声音问道:“你们说的这典史,是什么人?”
捕快们回头一看,大惊,忙双双行礼。
赵黼笑道:“别怕,到底是怎么样?我不过好奇罢了。”
捕快方道:“是、那是本县的典史大人,为人是最机敏能干的,辅佐我们大人,屡破奇案……”
赵黼挑眉道:“说了半天,竟姓甚名谁?”
两人面面相觑,道:“自然姓谢,名字么……”
因自打云鬟入了县衙,上上下下,不是叫她“谢小史”,就是“小谢”,或者“典史”,竟没有人直呼过她的名字,此刻被赵黼问起来,一时居然想不明白。
赵黼见他两个发呆,不由噗嗤一笑,喃喃道:“我也是疯了,怎么也跟蒋勋一样,干这些没影子的蠢事。”
没头没脑说了两句,转身便走。
忽然身后捕快终于想了起来,叫说:“是了,徐爷常叫他小凤凰,他的名字,原本就一个‘凤’字,典史叫谢凤!”
话音刚落,就听见“啪嚓”一声,赵黼夹在肋下的那半坛子女儿红落在地上,跌得粉碎,一时之间,酒水四溢。
两个捕快吓了一跳,正不知如何,眼前人影晃动,却是赵黼闪身过来,死死揪着胸襟道:“叫什么?”
心惊胆战,捕快道:“谢、谢凤……”
还未说完,衣领一松,眼前已经没了赵世子的身影。
第208章
是夜,天凉如水,江南的冬跟北国不同,那股森冷寒意是入骨而来的,这点赵黼早有体会。
而此刻,他却像是一只冬日里急欲扑火的飞蛾,扑棱棱地穿过那静寂无人的青石板街头。
两个巡夜的捕快只听见极轻的哒哒声响,驻足看之时,却见前方街头上,刷地有一道黑影掠过,快的叫人看不清是人是鬼。
先前赵黼出了县衙后,才蓦地醒悟不知可园在哪个方向,正门子听了动静,探头来看,被赵黼一把抓住。
门子听了问,忙道:“世子原来是想去典史家里么?可园是从这里往右边儿去,直走过了西仓街口,从题扇桥上过,然后就能看见很大的门首……”
赵黼将他放开,如一阵疾风,消失在这清冷幽静,微微有些爆竹气息的夜色之中。
赵黼本猜测崔云鬟之所以消失的这样杳无音信,必定有人在背后相助。
他算计过许多人,但最终目光落在了白樘身上。
可是,虽然从蒋勋口中早就知道白清辉被外放到会稽,他却并没就想,崔云鬟会也这样凑巧的在会稽。
因为这看起来,本就是一万个不可能。
若白樘知道云鬟在会稽,又怎会把白清辉放来此地?他明明竭力为崔云鬟“善后”,赵黼迟早会知道清辉的去向,难道不怕赵黼会由此怀疑?
后来跟清辉见面儿,赵黼旁敲侧击,白樘为了金铺案件曾途径此地,但却不曾停留,连见清辉一面儿都不曾。
以白樘素来为人,这般性情,他也绝不会多嘴到将云鬟的下落透露给清辉。
故而清辉会来会稽,只也是个巧合而已。
所以赵黼并没疑心云鬟如今偏生在清辉身旁,更万万不能去信。
却只是想从清辉身上探听到白樘相关。
他又怎会知道,偏偏白清辉跟崔云鬟选择了同一个水乡小城,而白樘的性情他的确是摸的很透——白樘果然并没跟清辉透露有关云鬟的事,甚至在听说清辉想到会稽之时,白樘虽然诧异,却也并未硬加阻止。
对他而言,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至于清辉的选择,他并不会格外干涉。
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了。
……谢凤。
典史……
赵黼心底想到这个名字,这个称呼,想起自己初来会稽,经过小藤花胡同,眼前所见的那一角墨青色官袍。
想到当看见他不期而至,白清辉瞬间的错愕——只因他天生冷淡,所以赵黼当时才未看清楚他眼底那错愕底下的一抹惊悸之意。
后来,他特意起身叫了霍捕头,秘密地低声吩咐。
如今赵黼才明白,当时清辉,是叫这姓霍的去给崔云鬟通风报信,避免让他们两人不期而遇罢了。
怪不得他前往余杭之时,格外冷淡。
怪不得在县衙里说起崔云鬟,他会那样回答。
怪不得看见赵黼去了现场,他竟强硬阻拦。——那时候,他说“典史在里头……”,他竟正大光明,当着自己的面儿瞒天过海!
以及当时那种眼神!!
还有更多,更多……
想笑,又想怒,最终交织混杂,竟像是湖底的水草。
他疾奔过县衙街,往前经过西仓街口,高高拱起的题扇桥在水面上,被河街廊上的灯笼光映照,就仿佛半轮幽暗巨大地月。
桥上也是空无一人,赵黼匆匆而上,两边儿河道中水光荡漾,有几艘乌篷船停靠在岸边儿,安静的仿佛已经入梦。
赵黼听见自己有些压抑的呼吸,急促的心跳,也看见从口中呼出的气息,在这水乡清寒的夜色中幻化出一团白濛濛地淡影。
过了题扇桥,他发现自己有些迷了方向,遥遥地看见临河廊下有两个小孩儿正在点爆竹玩儿。
爆竹的音信嗤啦啦作响,火花乱窜,两个孩子捂着耳朵正看,赵黼奔过去,抓着一个问道:“可园怎么走?”
那孩子怔怔地,把手中的香头往身侧一点,幽光一点,却如见了日色。
赵黼深吸一口气,扭身沿河往前。
正在此刻,身后的爆竹“啪”地一声炸响,就仿佛有一团花火在他背后燃烧而起。
随之便是孩子们的雀跃欢呼声,声声入耳,才让他有些恍惚的心神……在刹那觉着真实了些。
河畔上的风越发冷,带着些河水的微微腥气,因跑的极快,他所经之处,头顶的竹灯笼无风自动,光芒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淡,照的他的双眸也时而明灿如星,时而阴鸷幽深。
很快便从沿河长廊过了,眼前又是一条十字街分岔路,赵黼深深呼吸,转头四看,终于又再前行,正急赶之中,猛地停了脚步。
袍摆往前一荡,赵黼站住了,半晌才慢慢地回过身来,他抬起头,看见有一盏灯笼在眼前高处微微摇曳,映出模模糊糊的门首。
双眸微睁,脚步往前,这一次却走的极慢,一步一步往前,然后在门口站住。
风撩起他额前一缕鬓发,额头竟然有些亮晶晶地,那是汗意。
——昔日为了拒亲,春回天里穿着大毛儿的衣裳饮酒应酬,脸上都不曾有过一滴汗。
赵黼缓缓抬头,看见门前匾额上的字迹:可园。
且说这一天,因白清辉早派了人来告知“贵客驾到”,云鬟又因先前受了惊,因此一连几天也并没出门。
因年下了,徐志清又派人来送了一批年货过来,云鬟让陈叔看着安排,又挑一些东西给霍家,范家,县衙的仵作孟叔等相识的人家儿送去。
而府内,因露珠儿有了身孕,有些活计自不能让她做,又是年下,内里伺候云鬟,缺了这样一个贴身的人,不免有些短缺处,只是若现从外头再找人,又不大放心。
于是只多忙了晓晴一个,一边儿尽心伺候,一边儿每日同林嬷嬷一块儿,指挥底下那些小丫头浆洗打扫等,幸而她身健手勤,又爽快伶俐,虽然一个人做了两三个人的活儿,却丝毫怨言也没有,也甚是周全妥当。
这日因外头陈叔在分东西,云鬟闷了两日,便出门来。
小雪本窝在门前细草上,见她往外,便也一摇一摆跟在后头。
一人一鹅同来到厅上,云鬟往外打量,无意却见林奶娘跟一个徐府的女人在交头接耳的说什么,神情有些“诡异”。
云鬟扫了一眼,仍看底下小厮领年货跟利是红包,一个个喜气洋洋地,她看了一会子,心里才又略松快了些。
陈叔见她在此,抽空进来,同她禀明了发放年货、以及对诸家的应酬,又道:“徐家今儿又送了这许多东西来,这次二爷却不曾亲自来,只是叫把这个给主子。”又商议回送些什么等话。
云鬟将那上头的一个锦缎匣子打开,看时,却见是那日她在徐记选的长命锁,后来因恍惚中忘了拿,便点点头。
又打开底下的,却见竟是个翠色的玉扳指,水色甚好,最难得是,有一角里头若隐若现的,仿佛有些淡色山峦纹路,古朴雅致。
云鬟一怔,拿起来试了试,居然正合适,且那翠色衬着净白的手指,竟是十分之美。
云鬟不由哑然笑道:“二爷可真是有心的很。”
陈叔才退了,林嬷嬷因走过来,也是满面春风,见了云鬟,便道:“凤哥儿到里间来,我有话说。”
云鬟只顾打量那玉扳指,就把盛着金锁的匣子给林嬷嬷,让她先给好生收着。
两人往偏厅站定,林嬷嬷道:“方才徐家派来的女人同我说了一件事。”
云鬟方问何事,嬷嬷笑说:“原来那徐家有个管事,因来过咱们府里两次,不知为何竟看上了晓晴,便是托了那女人来说媒,问行不行呢。”
云鬟诧异:“哦?这却是好事,那管事多大年纪,什么相貌?……叫什么名字?”
林嬷嬷道:“方才他来送东西,凤哥儿你还没出去看呢,不到三十的年纪,虽然是鳏夫,但是样貌人品都是极好的,且也颇有些身家。”
这徐府乃是本地第一号人家,他府里的管事,自然不同别家的,因时常走动,地方上头脸人物都认得,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了。
云鬟打听了名字,心里回想,果然便记起有个“张管事”,大大地眼睛,浓浓地眉毛,方正脸容,中等身材,人看着也似可靠……
云鬟笑道:“瞧着倒是不错,只不知晓晴的意思,奶娘你问一问她就是了。”
林嬷嬷得了她首肯,当下兴冲冲便回里头去找晓晴了。
此后云鬟因留意此事,等回了卧房后,便欲询问,谁知竟不见晓晴在跟前儿。
自打露珠儿有孕不便,但凡云鬟在家,晓晴几乎都守在身旁,阖家里除了晓晴,另一个对云鬟形影不离的,便是小雪了。
云鬟左右打量了会儿,心想:“莫非是因那件事害了羞,躲起来了?”
半晌林嬷嬷回来,便嘟嘴皱眉道:“那蹄子疯魔了,还不等我说完,就一叠声地叫嚷不嫁,我再说,她就甩袖子跑了。”
云鬟诧异,林嬷嬷唉声叹气:“我看她性子真真儿是野了。以后不知怎么样呢。”
云鬟笑道:“兴许是害羞呢。”便不理论此事。
谁知到入夜吃饭的时候,晓晴也仍不见。
因明儿便是年夜,外头不由有些爆竹声响,云鬟独自一个吃了会儿,不免有些索然无味,便问道:“我一直听他们说桂花酒好喝,且不比女儿红一般烈,记得今儿徐府送的里头似乎也有?”
她素日从来滴酒不沾,林嬷嬷本要劝她,忽然想到已是年下,她又一年到头忙了这许久,就喝点子酒助兴无妨。
于是便出外叫陈叔找了来,果然是一个细白瓷瓶,看着有几分意思,上头凸起的字迹,乃是“浅流霞”三字。
云鬟暗暗称许,见林嬷嬷欲给自己倒,便说:“奶娘自去吃饭吧,我自己来就是了。”
林嬷嬷把烫酒的盏子预备了,不由抱怨道:“晓晴这蹄子到底躲哪里去了,这半晌不出来。晚饭自然也没吃了……”
云鬟问道:“不会出府了吧?”
林嬷嬷笑道:“并没有,我叫人看着呢。”这才出去自己吃饭去了。
当下云鬟自斟一杯,见酒色淡黄,嗅之果然有桂花香气,心里喜欢,试着浅尝一口,却觉着甜甜的,当下便慢慢地吃了一杯,竟觉着受用。
因无人在身边儿,云鬟自斟自饮,不知不觉竟吃了三杯,方觉着有些头晕。
心里一直犯困,便起身回屋里要睡,谁知起身之时,更觉晕眩,这才知道不胜酒力了,忙手撑着桌子,缓步往内而行。
正要进屋之时,双脚竟有些蹒跚,正摇晃,有人从后而来,紧紧地搀扶住了。
云鬟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人,便笑道:“是晓晴啊。你……方才去哪里了?”
烛光之下,晓晴见她满面酡红,醉眼迷离,显然竟是吃醉了,便道:“主子如何吃这许多酒?难道不知道自己不能吃酒的?我才离了这一会子……”念了两句,忙又停住。
晓晴扶着云鬟到了床边儿,令她坐了,便俯身替她脱靴。
云鬟虽是端然坐着,整个人却觉着眼前所有都微微倾斜,旋转……不由嘿嘿笑了起来,晓晴正蹲在地上,见状啼笑皆非,便起身扶着她,让她好生躺倒。
谁知云鬟冷不防往后一倒,晓晴一时没掌住,顿时便也倒在榻上,正压住了她。
伸手抚过额头,浑身酸软无力,云鬟垂眸看了看眼前人,又挣着舌头,颠倒说道:“不用……羞,就让嬷嬷给你找个、好人家儿吧,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