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再一次提到陈年旧事,她才发现,有些事情,像是一个烙印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可以慢慢淡去痛的感觉,但那痕迹,却是永远也抹不去……
☆、第二十三章 炽热冷霜
十五年前,热娜记忆深处的连云山,是一条连接白云与大地的丝带。她望不到山的尽头,只觉得山川的绵延最终伸向了云层之中,每当她想走近,就又会变得遥远。
她来连云山是为了学艺。听说,这里的人懂得占卜天机之道,而她是鄂戎的公主,也是鄂戎上一任大祭司指定的继任者。她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只希望能够不辜负老祭司和兄长的期望,学有所成,让鄂戎的运势更加繁荣昌盛。
这里的人没有出身之分,不过大多数人都是炎国人。热娜是鄂戎少女,她的五官长相更加深邃立体一些,却又不失柔美,所以在一群炎国的年轻人当中,她的容貌很出众。和她一起来此的很多少年经常偷偷打量她,只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们。
就如同其他门派那样,他们要想进入连云山也一样要通过选拔和考核。听说,每一次能够留下来的人,都不会超过十个。热娜感到竞争力很大,因此她比别人更加刻苦努力,终于在层层选拔中留了下来。今年通过考核的,只有三个人。除了热娜以外,另外两个都是已有多年修为的成年人了。
这段期间,他们只见过露珠。留下的另外两个人都是男子,他们惊叹于露珠的美貌,常常在私下议论。有一次偶然间,热娜听他们提到,说他们的师尊并不只有这位佳人,听说还有一位,只是不知为何至今未曾露面。
另一个人,就是元霜。
但那时的热娜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她也没有想过这么多。她只是希望能够学有所成,不辜负国家,仅此而已。
这一天,热娜晚上夜观星象,并且迅速在脑海中确定着星辰移动的定位。她知道能够留下不容易,因此,她必须多花些功夫、多学到东西才行。他们的住处楼层很高,周围的树木有很多,她总觉得视野不够开阔。因此,她每晚都会花费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到这一片空旷的平地,在这里,她能够看到最浩瀚的一片星海。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星空,如此聚精会神,竟连周围有人靠近都没有察觉到。
当然,他的脚步很轻,就像他的人一样,温润如玉。
他抬头,琥珀色的瞳孔中落满了璀璨的星光,飘忽不定,闪烁不定。时而幽深似海,时而又皎如明月。热娜也在看星星,她抬头仰视,环视一圈,直到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另外一个人。她一惊,立刻站起了身来,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住。
他真好看,皎洁如玉的容颜竟是能令这天幕上的星辰都失色几分。他与鄂戎的男子是不同的,蛮夷之人,多半粗犷野性,可是眼前的人却精致俊美得如同画中的仙人,美得令她移不开视线。他的目光是柔和的,似乎并没有因她刚刚突然的惊吓和转眼间的怔忪而受到丝毫影响,只是勾唇微微一笑,声音好听得犹如来自九天之外:“你是新来到连云山的弟子?”
她愣愣地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他的沉稳和淡然下,她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仓促慌张。看来,他应该也是连云山的人吧,可是自己为何从来没有见过他?
她美来得及深入思考,他倒是抬眼,满目星辰落入眼中,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这里的星空是最开阔的了,只可惜,离住处有些远,很多人不愿花费这个时间专门来这里观星……”
后来两人是怎样分别的她已记不清楚。她只记得那晚回了房间以后,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着今日遇见的那个人。那时的她不过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未曾打开的心扉,仿佛是被撞击了一下,她自以为可以守得严严实实,可不知不觉,其实早已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就在她可以遮掩的时候,突然涌入了一支名为爱慕的溪流。
第二日,三位新晋的弟子开始拜师。师父有两位,徒弟却有三个。当时只有露珠一人在场,因为元霜受他们师父所托,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为了给元霜减轻压力,露珠主动选择了两人,就是另外两个都是有一定修为的成年人。而热娜,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露珠决定将她留给元霜。
两人跪拜恩师后,露珠转头对热娜道:“你师父最近有些忙,你可能需要过几天才能见到他。开始时有一些基本的东西需要学,你就先跟着我一起吧。”
热娜连忙点头,“多谢师叔。”
露珠给他们介绍一些基本的要求,比如,预测天机但不能随意泄露天机,更不能人为更改天命,否则,都会招来杀身之祸。以及……师徒之间,断不可相恋。
听到这里热娜本无反应,毕竟她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师父,反而是露珠的两个徒弟,露出了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这样一位大美人做他们的师父,却不能有非分之想,对于血气方刚的两个人来说,实在是不小的折磨。
热娜看着两个人的表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他们。那时她尚不知道,最后真正沦陷的人,却是她自己。
几日之后,露珠对热娜说:“你师父的事情已经忙完了,你可以去天霜殿找他。切记,要有礼貌。而且……”顿了顿,“你师父他很喜欢品茶。清晨的露水泡茶最为清冽,你这些天勤快些,每天早上收集晨露为他泡一盏茶,能够给他留下一个更好的印象。”
热娜感激地点头,“恩恩,谢谢师叔。”
第二日清早,热娜按照露珠所说,早起收集晨露,泡了一杯香茗,亲自端了过去。到了天霜殿,她莫名有些紧张,想着这是她第一次见自己的师父,没来由的有些慌张起来。
她在门外轻声叩门,“师父,您……您在么?”
“进来。”里面的人只淡淡回应了一句话。她端着茶惴惴不安地进门,一进来,便看见了坐在书案前的那个人。他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衫,显得气质出众,恍若仙人。
待她看清他的长相,她不由得一慌,手中的茶没有拿稳,差一点将摔到了地上。
是……是他!
☆、第二十四章 主将苏醒
萧子墨醒来时,元霜和雪莲坐在离他最近的边上,接着,他看见军医、萧宇、龙勰,还有其他的一些弟兄们,他们关切地望着他,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仿佛送了一口气般。
雪莲最先激动地执起了他的手,“你终于醒了!”
萧子墨勉强地扯出了一丝笑容,一张俊脸有些苍白无力,他想说话,却先咳嗽了出来。雪莲连忙帮他顺气,不多时,他的状态才稳定了下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问:“战况如何?”
元霜迎着他的眼神,却答非所问,“你醒过来就好。”
萧子墨身子微怔,接着,他垂下了眼眸。他知道元霜话中的含义,他醒过来就好,我们还有机会。元霜这么说,所以现在,炎军一定已经处在了下风。
孙西东叹了一口气,“将军,您体内毒虽已解,但身子毕竟还是虚弱,这一个月,您都不宜伤神劳心,不利于恢复。”
元霜顺着孙西东的话,“子墨,这些事情交给我和龙都统,你好好休息。”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恐怕给大家添了麻烦,是我大意之过。”萧子墨顿了顿,又道:“我……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军师说。”
其他人退下,帐内只剩下萧子墨和元霜二人。
“你实话实说,现在到底战况如何,敌军占领了多少关口,我们到底损失了多少人?”萧子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又开始咳嗽了起来。
元霜一边帮他顺着气,一边如实地回答他的话——他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正是不掺有任何水分的真实情况——“川平一战你重伤,敌军乘胜追击,攻占了川平关,之后没有几天,鄂戎军队南下自崤函关反击,这次有了弧箭助阵,崤函关未能守住,白桥、黄岭被敌军占领,很快,他们重新攻下了潼城。弟兄们……川平关一战死伤过半,崤函关守城损失三万,潼城一战损失两万,龙都统在那一战也受了伤,只是伤势不重,未伤及筋骨,现在应该已经……痊愈……”
元霜说到后来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萧子墨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你说,敌军再攻,会从哪里下手?”萧子墨的声音仍旧是虚弱的,他不能大声说话,否则会像刚刚那样引发剧烈的咳嗽。
其实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泷西,一定是泷西。”
萧子墨点头,笑得有些苦涩。这个答案不但在他心里,也在元霜心里,甚至应该也在龙勰心里。泷西在祁岭以南,敌军攻克崤函关后原本只需要夺回潼城,可是他们却继续前进,硬生生攻下了白桥、黄岭二县,很显然,是为了下一步深入泷西做准备。
泷西十城乃炎国西北最为富庶的地区,不但如此,此地军事产业一向发达,若是泷西被敌军所占,就意味着炎国将自己的军火补给库给敌军送了过去。
所以,泷西不能丢,泷西一定要守住。
“唯一的一个好消息是,鄂戎再也没有弧箭了。”元素说到这里,顿了顿,“之前鄂戎军队能够连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弧箭的作用。龙都统在崤函关的第一战能够打破敌军占领泷西,第二仗却不敌,就是受了弧箭的影响。所以现在,我们的情况,也还没那么糟糕……”
萧子墨淡淡摇头,“现在不能打了。如果现在敌军继续攻打下去,我招架不住……”
招架不住。
这是元霜第一次从萧子墨口中听见这四个字。
他印象中的萧子墨,永远是意气风发、骄傲自信的,他的眼神中透露着如同战神一样的光芒,从来不会打败仗,他曾经对他说:“我从不相信所谓的命运!”
可是现在,他脆弱得如同一个纸人,俊美的容颜苍白得已经没有血色,一口气说太多话还会不停咳嗽,就像一个弥留之际的病人。这个人的声音曾经是低沉雄浑的,因为他常常在战场上发号施令,可是现在,他却用虚弱的声音说——
“我招架不住。”
他的身体恢复需要时间,炎军的军力恢复也需要时间。
军医说,他这样的状态,至少要维持一个月。
而一个月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一个月的时间,对于一场战争来说,也许已经足够消耗一场战役,足够让一支军队攻下一座城池或失去一个关隘。
元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可隐约之中却依旧透露着颤抖的音色:“不用想这么多,这几日我夜观天象,情况没有那么坏,炎军的转机很快就要到来。”
萧子墨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琥珀色的瞳孔,柔和的如同金秋的落叶,从树上飘下后被暖洋洋的太阳晒干,而那一抹颜色就那样飘进了他的眼里。
“元霜。”
在他临走的时候,他叫住了他。元霜回头,“还有事?”
“谢谢你。”
元霜轻扯唇角,“你还跟我说谢,你爹都没这么见外。”说着,他转过头去准备让他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但刚刚走了一步,身后的人却又叫住了他。
“元霜。”
“嗯。”
“如果我活不到战争结束,帮我照顾雪莲。”
元霜的身子一怔,接着,他没有再说任何安慰的话语,没有说“说什么傻话,你一定会平安回来”或者是“你要好好的,亲自照顾她,我知道你会为了她好好活下去。”
他没有说这些话。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第二十五章 深夜极星
元霜回到自己的帐中,已是深夜。
他伸出手,一颗小小的珠子静静躺在他的手心。这颗珠子是深蓝色的,仿佛沉淀了一整片夜空的星海,带着神秘而不可探测的未知。
这是极星珠。
这是热娜亲手放在他掌心中的极星珠。在他与北冥夫人见面之后,依旧美貌如少女的露珠对他说:“师兄,今天要见你的人,不仅仅是我。”
接着,他看见了热娜,时隔十五年,她又一次开口,叫了他一声——
“师父。”
十五年前,热娜记忆深处的连云山,是一条连接白云与大地的丝带。她望不到山的尽头,只觉得山川的绵延最终伸向了云层之中,每当她想走近,就又会变得遥远。
十五年后,在炎国与鄂戎边境交接的天山脚下,她依旧望不到山的尽头,那山川的绵延也依旧伸向了云层,那看似无比临近的距离也依旧是那么遥远。
就如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这个她曾经叫做“师父”的男人。他就站在离她很近的距离,可是却比谁都要遥远。
他的眉眼依旧清秀如画,十五年过去,他还是像天上的仙人一般,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而她却变了,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那时也就十三岁吧,还是十四来着?他记不清了,他看见了时间在她身上的变化,她浅淡的眉眼长开了,消瘦的身体饱满了,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对男人很有吸引力的女人。
她确实变了。
不变的却是他看她的目光——透过那淡淡的琥珀色眼瞳,她看见他的内心依旧平静无波——正如十五年前他与她断绝师徒关系时那样,连一句愤怒的话也不会有,就只是很平静的——“热娜,从现在开始,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徒弟。”
她轻扯唇角,本来只是轻轻的一个笑容,可是放在她的脸上却依旧妩媚万分。
二人见面的时候,北冥夫人很知趣地走开了,所以她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她只知道后来她临走前问起元霜,元霜只淡淡说了一句:“她将极星珠给了我。”
极星珠么?
与苍烟玉、蝶蛉琥珀和鲛珠并称为四大神物的极星珠,是每一位占卜天机之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就像屠夫想得到一柄好刀,杀手想得到一把利剑。
但她却不知道元霜与热娜二人究竟说了什么。
在这世上,除了他们二人以外,也再没人知道。那一次他们十五年后的见面就像是一个仅仅留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会告诉别人。
听起来很像小孩子玩的游戏。想到这里北冥夫人不禁笑了。
但有一点她却很肯定——元霜和热娜,他们谁也不是小孩子。
夜里,元霜躺下,翻来覆去觉得难以入睡。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的体力一般人要差很多,所以很容易疲劳。大多数时候,他只要一躺在床上就会立刻睡着,但今晚他却失眠了。
热娜的事情,他没有告诉萧子墨。
虽然他真的很好奇,在“雪莲是鄂戎老可汗私生女”这件事情之后,再来一个“军师与鄂戎大祭司曾是师徒关系”,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不过一想到他现在刚刚苏醒时苍白的脸色,他心想还是算了。军医说萧子墨这一个月都不要操劳费心,但元霜可以保证,现在的萧子墨一定躺在床上满脑子里都是接下来的战局和部署。
他好像天生为战争而生,又好像是战争的环境造就了这样的他。
但愿这一个月,能够风平浪静。
十天过去,风平浪静。
十五天,风平浪静。
二十天,风平浪静,而萧子墨的气色已经开始恢复,偶尔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照例跟士兵的早操,就如同之前一样,虽然军医并不赞同。
第二十五天,前方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