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扬起的衣袂一齐在黑夜中飘动。
终于,在马儿的长吁之中,他抵达了皇宫。
高大的城墙,璀璨的宫灯,森严的墙壁,琉璃的瓦顶,飞檐上的金龙即使在黑暗中也依旧熠熠闪耀,仿佛在下一刻就要腾空而去。
朱红漆门大开,皇帝的内侍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萧将军,您终于到了。”李总管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太监的声音,阴柔尖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萧子墨低沉沙哑的回应:“嗯。”
李总管引着萧子墨去了皇帝的寝宫。黑夜里,寂静的皇宫中只听得二人的脚步声。夜风吹得树叶发出窸窸窣窣之声,仿若鬼魅的哀号,在祭奠着逝去的亡灵。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可是表面光鲜的背后,又是多少腐朽和含冤的灵魂在午夜飘荡。
皇宫,何尝不是一座没有硝烟的战场。
有时它甚至比战场更惨烈,因为将士战场厮杀,为信仰而战,身虽战死,那一腔赤诚的灵魂却永垂不朽,即使一个人倒下,却总有身后的人继续冲向前线。而皇宫却恰恰相反,多少人活着,却早已如同行尸走肉,这岂非比在沙场马革裹尸的下场更为凄惨。
进了内殿,李总管退了下去,皇帝苍老的声音传来:“萧将军来了?”
可是这苍老声音的主人,其实并不老。
龙袍加身,让眼前的人看上去有几分威严,但那两鬓青丝中夹杂的白发与额间的皱纹却将原本并不算年老的他显得格外沧桑。一国之君,日理万机,所要承受的东西不是常人能够体会的,若逢太平盛世,倒也是大展宏图的机遇,只是此时的国家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悄然弥漫的战火早已让他心力交瘁。
“微臣参加皇上。”萧子墨颔首行礼,却丝毫不显卑微,清冷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宫中听来沉稳有力。
“不必多礼了。”皇帝亲自起身相迎,“将军请坐。”
萧子墨落座后,皇帝端起了一杯茶,便直入了正题:“这次匆忙把将军从天山召回来,确是有要事同将军商议。”
萧子墨凤眸幽深:“皇上请讲。”
“就在几日之前,克孜达突然派来使臣密访。”皇帝特意加重了“密访”二字的语气,“并非公开的访问,此事赫巴与鄂戎皆不知情。”
听皇帝提到赫巴与鄂戎,又强调是密访,萧子墨已近乎猜到了情况,只是这情况实在出乎他意料,乃至他不敢妄下定论,便只是愕然道:“难道……?”
“克孜达,欲投靠我方。”皇帝缓缓道。
萧子墨俊眉紧锁。近些年来随着氏族部落接连分封建国和相互吞并,以往的蛮夷之族现已逐渐发展壮大,特别是赫巴、鄂戎与克孜达三国,分别对炎国西、北、东三面形成半环型包围之势,就地理位置而言,炎国占据不利地位。只是北部炎国与鄂戎接壤地带,有前人修筑的城墙相隔,并且已被萧子墨派重兵把守,鄂戎若要直接南下,胜算极小,只能通过赫巴或克孜达,沿天山自西南下或沿海自东南下。
不久前中秋之夜的碎叶水一战,赫巴夜袭却反被埋伏,而且当时萧子墨亲自领兵驻军天山,所以若是通过赫巴自西南下,炎军必然早已有所防备,一轮偷袭不成便是彻底丧失主动权,若炎军在赫巴休整之际从京城大量增调援兵,这一仗赫巴便要输得惨烈。
所以,当时临走前他和元霜分析,蛮夷这次若要南下,定然是依靠克孜达水上舟师的力量自东南下,直攻京城。
可是现在,克孜达居然倒戈,这是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
“将军有何想法?”
萧子墨略一沉吟,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问道:“依皇上所见,当下我方的政治形势如何?”
皇帝长叹,咬牙说出了四个字:“内忧外患。”
内忧,外患。
就是这四个字,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无奈与愤怒,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任何人能够体会。
听闻此言,萧子墨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继续问:“皇上所指内忧……”
“陆鸿涛勾结蛮夷,此事我早已知晓。”皇帝眸中似有火光喷出,却尽力压制住,颤声道:“可是……可是朕,却没有办法动他。”
萧子墨凤眸幽深,这答案似乎已在他意料之中。
臣子背叛,一国之君却无能为力,听起来是多么可笑,可是萧子墨却无法对眼前的人产生丝毫嘲讽,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并非是皇帝懦弱,只是一朝政变,积重难返。
如今的陆家早已积累了庞大的势力,这朝中的大臣,早已没有几个是忠于圣上的了,十五年前苏家和杜家两大家族惨案的发生,就已为今日的一切埋下了伏笔。朝中上下,早已无人可与陆家抗衡。
可即使已占据多方优势,陆鸿涛却依旧不敢轻易发动政变。
只因萧家,至今是天子党。
任他陆鸿涛如何纵横朝堂,国中的最高调兵权,至今掌握在萧子墨手中。虎符在手,便是控制着炎国的军政大权,因此陆鸿涛不得不忌惮。
“皇上所言,微臣清楚。”萧子墨低声道,“近些年来,蛮夷之国逐渐发展壮大,陆鸿涛欲谋朝篡位,因此勾结蛮夷,此事不难理解,但问题是,蛮夷扶植陆鸿涛,又有什么利益在里面?”
皇帝沉默,皱眉。
萧子墨继续道:“若是蛮夷简单地视我国为邻邦,那么邻邦之国,谁做君主,又有何区别,他们何必干涉他国内政。可是他们偏偏要掺入其中,扶持乱臣贼子上位,那么,他们恐怕动机不纯。”
皇帝瞬间被冷汗浸湿了后背,“若是陆鸿涛真的成功取朕而代之,做了炎国的新皇帝,那他势必要成为蛮夷的傀儡。那炎国……名义上只是经历一场国家内部政变,但实质上岂非是要被外族所控制?!”
萧子墨眸中冷光一闪:“如果我没猜错,这正是蛮夷为陆鸿涛排除异党,助他谋朝篡位的真实原因。”
皇帝眉头再次皱起,“可是克孜达却在此时突然投靠我方……这一点着实出乎意料。”
萧子墨凤眸一挑,漆黑的瞳孔深不可测:“乍一听闻此消息,我也同样难以理解。”然而说着,却突然话锋一转:“不过经过刚刚的分析,我倒是有了些想法。”
皇帝眸中一亮:“但说无妨。”
“当今蛮夷三国之中,从综合实力来看,鄂戎实力最强,赫巴最弱,克孜达则正好居中。”萧子墨道,“如今蛮夷三国欲联合起来控制炎国,如果按照他们的计划,最终炎国的统治者真的沦为他们的傀儡,那他们势必要利用自身的支配地位从而尽可能多地从中攫取利益,到那时,他们就会面临新的问题。”
皇帝心下微动,似乎已理解了萧子墨的话中含义。
萧子墨继续道:“新的问题,自然是从我国能够得到的利益,该如何瓜分。到那时,三个原本同盟的国家,便成了彼此的利益冲突者,加之蛮夷天性本就好战,他们表面虽和,但实际上未必不是各自心怀鬼胎,企图吞并其他二国,一统整个蛮夷之族。”
“而克孜达实力虽比赫巴要强,却不敌鄂戎,所以如果最后真到了那一步,最后吞并了其他二国并控制了炎国的最大赢家,很有可能是鄂戎。”皇帝眉头紧皱,“而赫巴与克孜达,便是做了鄂戎领土扩张的牺牲品。”
“不错。”萧子墨的目光同样寒冷如冰,“克孜达考虑到这一点,便想打乱计划,做双面间谍,背着其他二国投靠我方,战争一旦打响,他们便能替我们获取鄂戎与赫巴的重要情报,而我们利用此机遇便正好替克孜达除掉了这两个国家,到时,一统蛮夷的,就不是鄂戎,而是克孜达了。”
“根据十五年前来看,与蛮夷开战,双方都会损失惨重,即使我们赢了,也照样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如果这时克孜达趁虚而入……”
皇帝额间的冷汗瞬间淌了下来。
“克孜达,有这个野心。”萧子墨沉声道。
“所以这一仗,打,还是不打?”皇帝的声音已有几分虚弱。他讨厌战争,十五年前与蛮夷的议和条约正是他下令签署的。也许他算不上一位明君,在乱世中,他不是一位枭雄,没有雄才大略,想着的只是如何能够避免战争,更别提壮大炎国势力的野心了。有人说他懦弱,可他却是一位真正的仁君,在他眼里,黎明苍生的生命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后世评价他懦弱的人,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坐到了那个位置,一声令下,便能让千千万万鲜活的生命自此成为一具具残破的尸体,能让无数青春芳华的少女被人蹂躏和奸污,能让一片片淳朴的村落和一座座华丽的宫殿在弥漫的硝烟中化为飞灰,他是否还能骄傲地对天下显示着自己果断应战时的威风与魄力。
国家之间的博弈,无论谁胜、谁败,永远是黎民百姓去做牺牲品。
他不愿开战,他不想看见血流成河的一幕。
然而接下来萧子墨寒冷的声音却终究打碎了他的期望——
“皇上,这一仗,必须要打。”
黑夜中,萧子墨的语气坚定如磐石,凤眸中的寒光比刀锋更加凌厉。
☆、第七章 将门无情
萧子墨离开皇宫之时,黎明尚未升起,幽深的宫廷依旧笼罩在夜色之中。一盏盏宫灯在夜风中流光明灭,皎月的清辉为之黯淡失色。
踏出宫门,他却突然又转过身来,深深凝望了一眼这古老的宫墙。炎朝建国,已有百年,在这苍老的墙壁上,早已被岁月刻下了一个王朝兴衰的印记。如今的炎国,风雨飘摇,看似华丽的宫殿,早已被弥漫的硝烟悄然笼罩,一朝开战,烽火连绵,昔日的辉煌终究只能化作断壁残垣,徒留后世之人的扼腕叹息。
没有人知道,这是否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皇宫了。
然而萧子墨并不是矫情之人,在他眼中,对于每一场战争,如果总是先去设想战后的满目疮痍,或是总是以损失惨重作为预估的结局,那么他打这场仗还有什么意义。他决定了要打,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赢得战争的胜利,无论过程如何惨烈。在他眼中,这就是战争,用流血的方式进行国家之间的对话和博弈。和平解决国家冲突,不是没有可能,但那是文臣之事, 他作为大将军,永远只为战争而存在。
用战争锻造和平,是他的手段,也是每一支军队的使命。
这一点,他不像他的父亲,正如萧靖安愿意顺应自己的命运,而他却从来只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个转身,他便不再回头,翻身上马,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身后,宫门紧闭的声音因环境的寂静空旷而拖起了长长的回音,在黑暗中听来无比苍凉。
萧子墨没有再去找慕冰,而是回到了萧府。
当他骑马抵达萧府时,天已微亮,萧府中有个别起得早的下人,已经开始一天的忙碌了。
当开门见是萧子墨回来了,家丁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惊喜和激动的神情:“将……将军!”正欲通报,他却拦住了他,只是淡淡道:“天色尚早,莫要打扰到了他人休息。”说着,他便自己走了进来,吩咐家丁牵着他的马下去了。
他回到卧房,躺在床上,想着回京短短几日以来经历的种种,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本想安静躺一会儿,却听见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似乎有人想走进他的房间,却在门口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离开了。
门外的人是谁?
似乎是他熟悉的感觉,可是他不敢确定,下床推开房门,门外却早已没有了那人的踪影,他便寻着这一丝细微的动静和气息走了出去。
这气息他是那么熟悉,让他几乎能够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人在他房间门口徘徊着,叹息着,却最终还是悄然离去的落寞身影。
一缕莲香的气息,落在他的呼吸间。
只是他没有想到,很快,这缕馥郁的莲香芬芳便纠缠在了一片苦涩的药味中。
他走进后厨,发现雪莲竟然在煎药,手上还拿着扇子煽火,浓烟熏得她直流眼泪,她就用另一只袖子一直擦眼睛。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活儿,她的动作看起来很笨拙,但神情却又无比专注,以至于他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她却完全没有发现。
直到他突然伸出了修长的手,将她煽火的扇子一把夺了过来,她才惊讶地回头,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眼眶突然湿润,不知是浓烟的熏染还是其他的情绪,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傻瓜,这些活儿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了,你怎么自己在这里煎药?”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直击着她的内心。
“你回来了……?”她似乎还沉浸在他突然出现的惊讶中。
“嗯。”他扶着她起身,望了一眼她正在煎的药,低声关切道:“生病了?”
“不是我,是……”说着,她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小声道:“是……是萧老夫人。”
萧子墨的瞳孔立刻缩如针尖!
“我娘?!”
“嗯。”雪莲咬紧嘴唇,“前些日子你突然不见了,萧老夫人担心你的安危,已是日不能寝夜不能寐,直到慕冰哥哥突然来告诉我们,你只是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我们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可是没想到……”
萧子墨眉头紧锁,“怎么?”
“没想到,这时居然突然传来消息,说陆小姐……”雪莲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生怕戳痛他的伤口,“说陆小姐,马上就要嫁给杨大人的儿子,杨景文公子了!”
萧子墨凤眸一挑。对于此事他其实并不惊讶,毕竟陆鸿涛一直在将自己的女儿视作棋子,让她去取悦谁,嫁给谁都是依据他的计划来定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放出消息。
“老夫人听说陆小姐要嫁给别人了,就突然一病不起。”雪莲叹息道。
萧老夫人被此事气得大病一场,并不难理解。不仅是因为她对陆云兮的喜爱,也是因为在当时社会,大户人家对家族名誉是十分看重的。在此之前,全京城皆知她陆云兮是萧子墨的未婚妻,可是现在,突然就传出陆小姐要嫁给别人的消息,这对萧子墨乃至整个萧家的名誉而言都无疑是一场重创,甚至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你听说没有,萧将军的未婚妻跟了别人了!”
萧子墨无暇去管他人言论,他只是关心母亲的身体。到了萧老夫人的卧房,素月正在服侍,他亲自走到床边将药端了过去:“娘,我回来了。”
萧老夫人闻言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第一句话便是问:“子墨,云兮为何……”
萧子墨垂下眼帘,“应该是他父亲的意思。”
萧老夫人长叹道:“想不到,最后竟然……”
“娘,我和云兮,有缘无分,也无须强求。”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悲伤的情绪,反而十分从容淡定。萧老夫人见他这样,便也不再说什么了,毕竟,她最关心的只是她的儿子,他人言论,便随他去罢。
这时,老夫人突然问道:“难道……是因为雪莲姑娘?”
萧子墨一怔。
当时消息传出,京城便一下子炸了锅,原本与萧将军有婚约的陆家小姐,好端端的突然要嫁给别人,自然会不乏好事之人对此事进行多方猜测。有人说是萧将军常年出征边关不在京城,陆小姐寂寞难耐,便搭上了杨公子,也有人说是萧将军情变在先,有人看见萧将军此番回京时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带回了一位神秘佳人。
而这位佳人,指的自然是雪莲。
萧老夫人听闻这些传言,便怀疑了萧子墨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