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宁的娘子潘氏立时恍然回神,慌忙道了个深深的万福,可这膝盖才弯下去,她便被徐勋一把搀扶了起来。她在底层厮混了好些年,对于男女授受不亲这些规矩看得自然不甚重,可想想刚刚自己那样子给这位地位尊贵而又俊秀的少年新贵看去了,总觉得臊得慌。可接下来徐勋出口的一句话,却让她一下子愣在了那儿。
“都要封三品诰命淑人了,怎么在这大好日子里和钱宁闹起来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妻妾和人情
三品诰命……淑人?
潘氏一时呆若木鸡。她嫁给钱宁的时候,虽说钱宁便已经是南京守备太监钱能的养子,可那老不死的太监下头又不止这么一个养子,所以她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钱宁是恩荫了锦衣卫百户,可区区一个百户又有多少钱粮,养活妻儿就已经紧紧巴巴,她从做针线到给人洗衣裳,哪里有什么官太太的体面的?按说百户的妻子也该是有品级的外命fù,可朝廷的世袭百户不知凡几,而且往往大多数都终身难以上升一步,这封妻荫子自然从谈起,诰命也是不升不给,说出去都没人敬。
老半晌,潘氏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伯爷,您说的······您说的是真的?”
“钱宁既然进封了正三品府军前卫指挥使,接下来当然要封你三品淑人的诰命,这妻凭夫贵原本就是朝廷的规矩,我怎会诓骗于你?”说到这里,徐勋便不悦地看了钱宁一眼,“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对嫂夫人说清楚!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待会新人进门,还要给你和嫂夫人敬茶,外头还有其他客人!”
一席话说得钱宁慌忙溜到里头去重新洗脸打扮了。这时候,徐勋才招手示意马桥过来,见这家伙讪讪地挪着步子上前,他哪里不知道马桥是生怕自己骂他袖手旁观,却只是狠狠瞪了其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既然是来贺喜的,这喜酒就不能白喝,内内外外收拾布置一下,钱家的人不够就去外头请人来帮忙,有你们这样慢待他这个上司的?”
见马桥点头如小鸡啄米,转身就要走,徐勋又把人叫住,低声提醒道:“去给他们全都提个醒,小侯爷人已经在外头了。”
在府军前卫那小侯爷三个字简直是如同圣旨一般管用。马桥那脸sè刷的白了,看热闹的心思统统飞到九霄云外不说,转身跑回去的时候,步子都有些踉跄。随着他把话带到那些个军官立时各自分派了任务,不过是须臾的功夫就把一片狼藉的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而趁着朱厚照还没进来,徐勋便招手叫了钱宁的儿子过来,得知他小名叫做阿毛,大名叫做钱金,他一时不禁莞尔。
“伯爷,都是穷怕了所以才给他起这么个俗名。”潘氏已经完全给徐勋的做派镇住了,连忙讪讪地解释了一句,随即方才yù言又止地说,“您刚刚说的诰命淑人……”
“我说的是真的,不过,你要是阄腾大发了,你家汉子气急败坏做出了什么冲动的事情,比如说休妻……”见潘氏一下子面如土sè徐勋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亲切地说道,“当然他要是敢这么做,我第一个饶不过他!嫂夫人跟着他吃了这诈多苦头,现如今当然应该妻凭夫贵享享清福,给自己的儿子找个好前程。至于今天就要进门的新人,不妨放宽心一些。你有诰命在身,还怕没底气?”
潘氏终于醒悟了过来,眼睛一红就要向徐勋下跪,吃徐勋又扶了起来,她连忙按着一旁的儿子钱金给徐勋磕头。见徐勋含笑扶起了小家伙,又mō了个小金锞子当见面礼她越发觉得自家汉子的这个少年上司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因而当徐勋让她进去好好装扮装扮,别让新人给比下去了,她想都不想就连声答应,一把牵了钱金匆匆回屋。
这边刚刚安顿好,朱厚照就已经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一见四下里的寒酸模样他忍不住愣了一愣,随即方才看着徐勋说道:“才封的三品指挥使,就住这儿?”
“您也知道是才封的,就算赏了银子,一时半会哪里那么快准备好宅院?”
朱厚照东张西望,脸上越发懊恼了:“早知道我就赐给他一座宅院了!”
“皇上您说得容易,您本来还打算赐给徐大人一座府邸来着,可是户部尚书韩文一个劲哭穷,最后还不是徐大人主动不要,这才算消停了?徐大人都没得着,更何况钱宁!”张永抓紧机会上了眼药,见朱厚照果然悻悻然,他方才得意地给徐勋使了个眼sè,这才假意叹息道,“哎,不过这地方确实太狭窄了一些,到时候连个摆酒席坐的地方都没有。”
朱厚照一边听一边眉头大皱,而徐勋越听越觉得张永话中有话,少不得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问道:“你究竟捣什么鬼?”
“嘿,这说出来就不灵光了,你就等着瞧好戏吧!”
见张永这么一副卖关子的模样,徐勋想想总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于是乐得袖手旁观。不多时,装束一新的钱宁终于出了屋子,这下子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脂粉之类全都不见,人收拾得干净利落,他原本就虎背熊腰,脱下那身不伦不类的大红衣袍,换上了那身军袍,当然犹显英气。
而潘氏也很快牵了钱金一块出来,她特意用冷水敷了眼睛抹了些脂粉,又穿上了平日最好的一件销金衣裳,松松绾了个发髻,看上去倒平添了几分妩媚,就连钱宁也没想到刚刚的恶婆娘摇身一变竟成了这样子,一时竟有些呆了。
就在钱宁回过神来赶着去给朱厚照行礼,又讷讷解说已经在附近的福韵楼定了四桌席面,届时请大伙吃酒的时候,外头终于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跟着就有一个少年军官一溜烟地跑了进来,口中还大声嚷嚷道:“来了,来了,新人来了!”
那少年军官是府军前卫中的一个百户,刚刚被人哄笑着挑了在大街上守候新人的轿子,不知怎的竟是没注意到徐勋这一行人,这会儿嚷嚷着一进门先是看到了徐勋,随即又认出了朱厚照,他一下子就傻在了那里。就在他蠕动着嘴chún险些就要叫出一声皇上的时候,旁边的马桥终于适时阻止了他。
“新人来了,赶紧让开一条道,否则怎么让钱大人挑盖头!”
要是没有朱厚照这个小皇帝在场,钱宁一定会分外兴奋这抱得美人归的一刻,可这会儿看到那戴着盖头身穿粉红sè褙子的女子进了门来,他却感到了一丝紧张。尤其是在朱厚照那左一声右一声的催促下伸手去揭盖头的一刹那·他的手甚至有几分颤抖。偏偏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
“这大好的日子,我来得不晚吧!”
徐勋愕然回头一瞧,见是保国公朱晖·他顿时愣住了。瞥见张永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他忍不住一胳膊肘撞了过去:“这就是你说的等着瞧好戏?”
“那是,我早知道保国公在你家门口放了人盯着,今天在你家门口特意提高了嗓门说钱宁这房子寒酸,他怎会不来?别人出钱给钱宁换房子,人情却是你的,还有比这更美的事?”
“老张·我还以为我自个最会算计,没想到你比我更精打细算!”
“过奖过奖,咱们是穷人,不学着一分锋掰成两半花怎么行!”
这两人在这嘀嘀咕咕,朱晖却已经进来了。见到朱厚照的时候,他还微微lù出了几分愕然,随即很得体地用了一个朱公子的称呼搪塞了下去,让朱厚照那原本有些不好看的脸sè和缓了几分。紧跟着·朱晖就笑着让随从递上了一个锦匣。
“钱宁,此次你能随平北伯建下大功,又抱得美人归·可说是英雄美人的一段佳话。我这个一所得的主帅也没什么好东西恭贺你这喜事,这是阜财坊手帕胡同一座三进院子,便送了你。你好歹也已经是三品指挥使,以后家里人口多了,再窝在这地方像什么话?地方我都已经布置好了,你在这边行过礼后,便过去看看新房吧!”
保国公朱晖居然主动承认自己此次一所得,又送上了这样一份少有的贺礼,周遭众人一时全都呆住了,作为当事人的钱宁看着那送到面前的锦匣·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只能拿眼睛去偷觑徐勋和朱厚照。见徐勋只是笑吟吟的,朱厚照一会皱眉头一会沉思,他不禁干咳了一声:“保国公如此厚意,卑职怎么好意思······”
“保国公既是如此好意·你就收下吧!”
徐勋笑着开了口,又冲钱宁使了个眼sè。这时候,本就心痒痒的钱宁再一看朱厚照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他终于如释重负,慌忙接了东西在手连声道谢。而朱厚照看钱宁接了东西,竟是似笑非笑地说道:“保国公倒是有心。”
小皇帝这话听不出多少喜怒,可脸上终究没什么恼sè,朱晖心头一松,忙笑道:“麾下出了这样的勇将,也是我这个不成器统兵大帅的福分,自然应当来贺一贺。当然,出了平北伯这样的少年英杰,那就不但是我的福分,而且是大明朝的福分了。”
这赤luǒluǒ的奉承听得徐勋的耳朵都有些发痒,可却仿佛tǐng对朱厚照的胃口。他歪着头看了朱晖好半晌,终于算是接受了这番说辞,点点头就大手一挥道:“好了好了,宾客既然都到齐了,那就赶紧揭盖头,看看是怎样的美人mí了咱们的英雄!”
有了小皇帝这句话,钱宁终于再不犹豫,众目睽睽之下就拿着秤杆挑开了那方销金盖头。当看清下头那艳若桃李的容颜,饶是他此前见过何彩莲的颜sè,这会儿也是jī动万分,更不用说周遭那一连串惊叹赞叹声,让他情不自禁地飘飘然了起来。
“不错不错,算你有些福气!”朱厚照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就往后退了两步,把地方让给了那些争先恐后想一睹为快的年轻军官。
见徐勋也跟着退了出来,他才对着其低声说道,“漂亮倒是漂亮,只不过艳俗了些,比起前时唐寅画里头的那个美人,还是少了些什么……哦,也不及沈姐姐漂亮!”
听了皇帝最后加上那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徐勋不禁莞尔。小丫头年纪还小,尚未完全长开,要说美艳,自然是及不上何彩莲,他自己瞅着好就行;至于唐寅的那一副美人图,这又不是后世的照片那般清晰逼真,朱厚照愣是能觉得一幅画比活生生的何彩莲漂亮,那究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那会儿答应得太快,那幅画究竟是什么样子已经忘差不多了,依稀只记得是一个女子打伞护着一小童过桥……!。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一笑泯恩仇?
纳妾不同于娶妻,而钱宁还没有到那等在家里内外立起规矩的地步,因而,虽是一大堆人围着他新纳的美jiāo娘上上下下瞧看,有人啧啧赞叹,也有人窃窃sī语,稳坐钓鱼台的他却非但不恼,而且还笑眯眯的,心里更生出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快意来。
又升了官,又得了美人,豁出命去拼这一回,实在是值了!
一旁坐着的潘氏也是满面笑容,哪里还有刚刚气急败坏的母老虎状。三品淑人的朝廷诰命,总比男人易变的心更稳妥些,况且徐勋还说绝不会让钱宁宠妾灭妻,又仿佛对她的儿子颇有善意,再加上平白故得了一座宅子,她那最初的一丁点醋意也都飞到爪哇国去了。这会儿喝了年轻漂亮的何彩莲跪下敬的茶,她只觉得通体毛孔都是舒坦的,竟还说出了几句异常软和贤淑的话来,给钱宁做足了面子。
这些该走的礼仪结束之后,福韵楼的席面也送到了。然而,由于保国公朱晖死活说这边地方小摆不开,于是钱宁觑了觑朱厚照和徐勋的脸sè,便半推半就吩咐转到新宅子摆酒宴客。所幸两个地方相隔只两条胡同,一应人等跟着保国公府的人一到地头,马桥看到那三间三架的黑油锡环大门,一sè白墙黑瓦,门内隐约可见第一进的正房,他就头一个惊叹了出来。
“老钱……咳咳,钱大人,光是这一栋宅子,怕是没有一两千的银子怎么都拿不下来!”
对于马桥临时改口的称呼,钱宁心里熨帖,面上却还诚惶诚恐地看着朱晖说:“保国公实在是太客气了。这么一份大礼。实在是让我受之有愧……”
“别受之有愧了,这房契保国公都已经过户到了你的名下,难不成你还让人收回去?”刚刚朱厚照不管不顾地从锦匣里头把房契拿了出来过目,这会儿就没好气地打断了钱宁的话,“这一大帮子人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快带咱们进去看看保国公送你的这新居如何!”
钱宁这才赶紧侧着身子在前头领路,才绕过一堵大影壁,立时就有青衣小帽的两个小厮迎上前来行礼。他心知肚明这是朱晖一块打包附赠的,不禁斜睨了这位保国公一眼。虽知道人家这份人情绝不是冲着他来的,可他心里依旧是高兴得了不得。
然而,就在这时候,徐勋瞅着屋脊上的瓦兽,突然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问道:“保国公这宅子,从前也应该有些来历吧?”
朱晖这一路走,一路都在仔细留意朱厚照的脸sè,但凡发现小皇帝皱眉,他的心就砰砰砰跳得厉害。这会儿徐勋一问,他最初还没反应过来,还是一旁的小厮低低提醒了一声,他这才慌忙笑道:“谈不上来历。从前这儿住的是一个旗手卫的指挥使,后来人故去后没有儿子,家里人争产争袭,反而把家当都败光了,这房子才落到了我的手里,如今也是借花献佛。”
徐勋看着那屋脊瓦兽就知道是官员宅邸。此刻朱晖这么解释,他也就不为己甚,只施施然地随着众人继续往里走。等进了第二进院子,便有四个仆fù迎了上来,俱是三四十岁满脸恭顺,迎着钱宁和潘氏便叫老爷太太。钱宁还矜持些,潘氏的嘴角却已经翘得放不下来了。而出身乡下的何彩莲更是紧紧拧着衣角,可那脂粉洗尽的脸上却已经满是喜悦的红晕。
而朱厚照见惯了亭台楼阁宫殿馆院,对于区区一座齐整的宅子自然还看不上,可心里对于朱晖的恼意便减少了许多。等迈进第三进的院子,看到几个绮年玉貌的年轻丫头迎上前时,他就忍不住对徐勋轻哼道:“总算朱晖还识相。”
虽说虱子多了不怕痒,仇恨多了不压身,而且朱晖此举也尚未明了是冲着化解皇帝心结来的,还是向自己示好来的,可徐勋并不打算在这当口落井下石,反而轻笑道:“这一份大礼送来,钱宁此次官职美人得全了,今天又连宅子都有了,可不是三喜临门?”
他有意提高了最后三喜临门这四个字的声音,见朱晖果然回望了过来,神情颇为紧张,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和钱宁有今天,是皇上知人善任;而保国公父子两代有今天,则是宪庙和先帝爷知人善任。说起来,咱们都赶上好时候了。”
朱晖还没完全品出这话的滋味来,朱厚照却已经略有所悟。自个的爷爷宪宗成化皇帝也就算了,他连一眼都没见过,可弘治皇帝才刚故去没几个月,自己要是真的发落了昔日父皇曾经重用过的保国公朱晖,总是对父皇的不恭敬。于是,他一招手示意朱晖过来,随即就懒懒地说:“保国公,看在你父子两代忠贞为国的份上,这次出兵的事就算了。只不过……”
跟着父亲征战多年,承袭保国公爵位也已经多年,朱晖不说老jiān巨猾,可也已经是老油子了,这会儿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分明是宽宥的意思。因而他一面恭听,一面用复杂的目光扫了徐勋一眼,可听到最后那只不过三个字,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
“只不过你那个儿子做的好事,却不能就这么算了!”朱厚照一想起自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