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谷主最看好的后辈,你以为那三日我为何要守着你?辛子阑的心思怎能瞒得过谷主,他老人家不愿眼睁睁看着辛子阑白白送死,暗地里自然要对你下手。可辛子阑他不舍得你受伤啊!那几日他无法离开长生宫,只能再度请我帮忙,请我守护你!”方茹吼着吼着,突然没了力气,跌坐在黎夕妤身侧。
“呵……”她积压在心底的无数话语,在这一刻尽数吐出,再也憋不住,“你以为他只是为了替你寻些虫子,而换你展颜一笑吗?你永远不知道他都独自承受了什么……他的心中,分明比任何人都要难过,可为了不令你起疑,他佯装欢欣地为你烧了鱼汤,只是希望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段,为你再多做些什么……”
听她说着,黎夕妤僵硬地眨了眨眼,只觉眼眸酸涩无比。
脑中回想起某些画面,想到那个美妙又梦幻的夜晚,无数光虫围绕在她身侧……
想到那夜与百里先生分别后,跟在她身后的黑衣人。想到黑衣人消失后的一抹桃花香气,原来那夜,是百里先生救了她一命……
想到那分明清香可口,却又无比苦涩的鱼汤……
想到那个貌美的男子,于她额间印下的轻轻一吻……
想到他剖开鱼腹,在瞧见鱼鳔后,向她投来的目光……
原来,在那一个日夜里,他所留给她的,却也只有回忆。
而他的目光中总是透着深深的眷恋,与某些她彼时尚不能读懂的情愫。
可一切归于尘埃后,她终是读懂了他的目光:那真的是在与她诀别……
“我与辛子阑相识了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某个人如此执着过。”方茹的语气渐渐变得平静,她望向茫茫海面,话语中透着苍凉,“自他四年前离开长生谷独自于世间闯荡后,他果真变化巨大,变得不再像他。”
“你一定不知晓,他为了你,都付出了什么……”海风迎面吹来,方茹眨了眨眼,有泪水盈聚在眼眶中,“他虽自幼便在谷中长大,可他却比任何人都要厌恶那里。他知晓自己的宿命,总有一日要去守护那座宫殿。可他不甘,便与谷主定下十年期限,十年内他要独自去外界闯荡,体验一番人世冷暖后,再回到谷中继任五宫之首。谷主同意了,便放他离开……”
“可谁也想不到,他离开不过半年,竟又回来了!”方茹的嗓音渐渐变得缥缈,被海风吹过,飘至黎夕妤耳中,也飘至厉莘然耳中,更飘向了远方。
“他回到长生谷,只是为了带走药田中的十七味灵药。可谷中的灵药,岂是他说带走就能带走的?为此,他不得不向谷主妥协,披上了金袍,并承诺会在一年后回到长生谷,担起自己的职责与使命……”
十七味……灵药?
听到这里时,黎夕妤觉得那颗心又回到了自己胸膛里,并且泛起阵阵疼痛,那疼痛逐渐蔓延,至肺腑。
“倘若我不曾猜错的话,辛子阑不惜赔上九年的自由也要带走那十七味灵药,是为了你吧!”方茹的口吻无比笃定。
是啊……
是为了我……
正因有了那十七味灵药,我心口与后脊的大坑,才得以重新生长回血肉……
黎夕妤在心下回应了方茹。
“可如若仅是这样,又怎么足够?”方茹话音一转,突然变得凌厉。
她看向黎夕妤,眸中已生不出任何敌意,有的仅是苍凉与悲痛。
“待辛子阑回到长生谷后,他本本分分地留在了谷中。可没想到一年后,突有外人闯来,不知与他说了什么,他竟毫不犹豫地便离开了!他那是私自出谷,没有得到谷主的准许,甚至偷偷带走了一株长生草!你可知道,这是怎样的重罪?”
黎夕妤的身子又是一震。
当初百里先生带走了第一株长生草后,便再无人闯得过长生宫。可最终牺牲了辛子阑的性命取得的这一株神草,却是最后一株。
那么还有一株,去了何处?
这是她于昨夜闯宫时便思及的问题,如今终是有了答案。
她突然有了动作,一把抓过那精致的匣子,颤抖着将其打开。
但见其内静静地躺着一株草药,浑身雪白,透着盈盈光亮。
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传进鼻中,那气味竟无比熟悉。
在她刚被辛子阑带离永安寺的那半月里,他每日为她送上的汤药,便散着这样的气味。
甚至,她还记得那汤药入口后的味道,无半点苦意,很是甘甜。
蓦然间,她手臂一抖,那匣子便坠了下去。
厉莘然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了匣子,将其合上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旁。
有泪水自黎夕妤的眼眶中涌出,她瘫坐着,被悲痛与绝望所倾覆。
“接下来的一切,想必你也都了解。辛子阑私自离开后,谷主大怒。我眼看情势不对,便自请出谷寻他。可他宁愿与我大打一架,也不愿离开你半分!你可知道在那夜,我多么想要闯进那座木屋,杀了你!”方茹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他为你做了这一切,独自承受了所有的代价。若不是你非要取得长生草,他即便是杀了两位护法,谷主也断不会要了他的性命。可最终,他却甘愿为了你,付出一切……”
方茹言尽于此,再也不看黎夕妤一眼,蓦然转身,走回了船头。
海风依旧,吹得人心发寒。
这之后,黎夕妤整整五日不曾开口说话。
直至第六日,厉莘然向她送来了水与干粮,她突然开口。
“在出海的前一夜,辛子阑曾在我面前起誓,这一路定能顺遂无虞。可如若我当初知晓他骗了我,那么第二日,我如论如何也不会踏上这艘船。我宁愿随着少爷一同死去,也不愿经历这一切,不愿亲手杀了辛子阑,不愿欠他如此多……”
第二百一十五章:守护
回到荣阳城时,大地回春,气候温和,处处皆透着勃勃生机。
他们离开了两月之久,司空堇宥也沉睡了两月之久,好在朝中有墨影、季寻等人顶着,并未出什么乱子。
许是为了令辛子阑的亡魂安息,方茹一路将黎夕妤与辛子阑送至皇宫,亲眼瞧着二人步入宫殿。
黎夕妤的怀中揣着那精致的匣子,她消瘦了许多,眼窝深深地凹陷着,面上无甚血色。
她一步步向内殿走去,先是瞧见了天宇的身影。
“夕姑娘,厉公子,你们终于回来了!”听见脚步声时,天宇立即转身,随后欣喜地开口。
黎夕妤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继续向前走,不曾回应。
天宇目光一滞,眸子微微一转,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一路奔波劳顿,阿夕很累了。”厉莘然适时开口,而后问道,“司空堇宥可还好?”
天宇侧身站在一旁,重重点头,“依照辛大夫的嘱咐,我与阿莫每日里都会按时按量地喂少爷服下汤药,故此并不曾出现任何差池!”
这本是个好消息,可天宇话音落下后,那一路前行的黎夕妤却陡地一颤,一时未能站稳,险些跌倒在地。
厉莘然一把将她扶住,轻声道,“小心些,莫慌。”
“多谢。”黎夕妤低声道谢,随后避开他的搀扶,继续向前走。
她距离那张床榻越来越近,一颗心揪得生疼,眼眸变得酸涩无比。
她瞧见了那沉睡中的身影,走近后,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他的面色不再似先前那般乌青,却惨白至极,白得令她心惊。
她的身子又是一颤,掩在袖中的双拳轻轻握起,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去准备药炉,我要在殿中为少爷煎药。”
她的嗓音嘶哑至极,传进天宇耳中时,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他不敢犹豫,连忙应下,而后转身便走。
厉莘然凝望着黎夕妤的背影,蹙了蹙眉,轻声道,“阿夕,煎药这种事,还是交给御医来做吧。”
“不必了。”黎夕妤却断然回绝,“暂且不论这长生草乃是神药,我不放心交给旁人。单是煎药这事,子阑曾经做过千百次,我也想尝试着看看,去体味他的感受……”
厉莘然的目光暗了几分,眸中透着些许悲凉,“我就在殿外守着,你若有何事,直接唤我便是。”
说罢,他兀自转身,向殿外走去。
推开殿门的那一刻,他瞧见一道火红色的身影正立在一根石柱旁,是方茹。
他的眸中闪过几分惊异,快步走去,“方茹姑娘,我本该亲自送你离开,可我不放心阿夕,不如派人送你一程,如何?”
方茹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之所以还未离开,便是为了等你。”
“方茹姑娘还有何事?”厉莘然挑眉,连忙问。
但见方茹四下里张望了一眼,见一切无恙后,便自袖中掏出了一样物事,置于厉莘然面前。
那是一只海螺,颜色颇为艳丽。
厉莘然伸手接过海螺,不解地望着方茹,“方茹姑娘,这是?”
“厉公子是聪明人,想必你应当知晓该如何做。”方茹的目光中透着几分悲痛,道,“三月后,将它交给黎夕妤。”
厉莘然的手臂轻轻一颤,眸色愈发深邃,却是在顷刻间明白了一切。
他将海螺收起,深吸了一口气,向着方茹拱手揖了一礼,沉声道,“在下定不负所托。”
方茹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神情,她回以一礼,“厉公子,告辞了!”
“这一路多谢姑娘的护送,还请姑娘多加保重!”
方茹蓦然转身,火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这重重宫墙间。
厉莘然则伸手探进袖中,触碰到那只海螺,并未将其取出,只是缓缓勾唇,露出了一抹悲凉又自嘲的笑。
关于长生草的用法与用量,方茹曾仔细地向黎夕妤讲述过。
她坐在殿内床榻边,身前是一鼎火炉,火炉上架着个药炉。
她手握一把蒲扇,轻轻扇动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浓郁的药香扑进鼻中,黎夕妤的脑中,却赫然闪过两道身影。
一个是辛子阑,另一个则是文彦。
这二人都曾在她患病时为她煎药送药,不辞辛劳。
尤其是辛子阑,他守在她身边的每一日里,近乎是日日为她送药。
从前,看辛子阑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便也将这当做是习以为常。可是如今,轮到她自己亲手为司空堇宥煎药时,方才发觉这并不是一件易事。
无论火候还是时辰,若是有何偏差,都极有可能会影响药效。
她的身子十分单薄,却将脊背挺得笔直,那瘦削的肩头,似是能够顶起一片天地。
待她将药煎好,已是一个时辰后。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倒入瓷碗中,放置在桌案上,待其不再那般烫口后,便端着瓷碗坐在了司空堇宥的身边。
她舀起一匙汤药,向他唇边送去。
这样的事情,司空堇宥曾做过许多次,如今换做她来喂他服药,终是体会了那番心境。
宫殿内一片寂静,待碗中汤药尽数被他咽下肚后,黎夕妤的手臂,却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将瓷碗放置一旁,伸手握住司空堇宥的手掌。
他宽厚的大掌一片冰凉,她却抓得很紧很紧。
突然,有泪水滴落而下,滴在棉被上,氤氲一片。
“少爷,”她哽咽着低唤,“你快点醒过来吧,如今这世间,我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她的嗓音回荡在殿中,透着浓浓的无助与悲凉。
她身边的所有亲近之人,全都离她而去。
辛子阑付出了生命,为她换来了长生草……
她不能辜负他的心意,故而一定要救回司空堇宥,一定要等他醒来。
她缓缓俯身,趴在了床榻边,依旧紧紧握着他的大掌,却闭上了双眼。
她这小半生,过得并不如意,甚至可以用凄惨来形容。
她身边的人,越是亲近的,便越是没有好下场。
她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之所以能够活到如今,全是旁人付诸生命而换来的……
亲手杀死辛子阑的那一刻,她只愿自己也随他一同去了。
可她若是也死了,那么辛子阑的牺牲,便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她要活着,不仅要活着,还要救回司空堇宥。
在这冰冷的人世,如今……却也只剩他们二人了。
迈出宫殿时,天色早已暗下。
屋檐下垂着几只灯笼,明晃晃的,竟有些刺眼。
厉莘然坐在回廊上,倚着石柱睡熟了,竟连黎夕妤推开殿门走出都未曾察觉。
殿外不知何时多了两名宫女,见到黎夕妤后齐齐下跪,“皇后娘娘。”
听见这称呼,黎夕妤先是一怔,片刻后问道,“谁派你们守在这里的?”
“是墨大统领派奴婢们于殿外守着。”一名宫女答。
忽有一阵凉风吹过,吹得黎夕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又望向厉莘然,只觉他的衣襟有些单薄。
故,她沉吟了片刻,低声吩咐,“去为厉公子取件披风来。”
“是。”一名宫女听从吩咐,立即起身,向回廊深处走去。
“你去将墨大统领请来,我有要事寻他。”黎夕妤又对另一名宫女吩咐道。
“奴婢遵命。”
两名宫女先后离开了,黎夕妤站在门外,紧了紧衣领,默然而立。
今夜的月色甚美,一轮圆月高悬于天边,与那夜长生谷的明月一般圆。
黎夕妤心生钝痛,不敢再去看月色,便垂下首,盯着地面。
约莫小半盏茶的时间后,一名宫女手捧两件披风,小跑着回来了。
黎夕妤听见脚步声后,便转眸去看她。
夜色下,宫女挽着两个发髻,眉眼低垂,一路小跑。
黎夕妤心头一滞,仿佛在这宫女的身上,瞧见了司桃的影子。
“娘娘,夜里风凉,奴婢替您也取了件披风。”到得黎夕妤身前时,宫女轻声开口,显得十分小心。
黎夕妤垂眸望着她手中的两件披风,叠得整整齐齐。
置于上方的为浅紫色,而下方的则是玄色。
黎夕妤伸手取过那浅紫色的披风,径自披在了肩头。
而后,她又将玄色披风接过,细细打量了这宫女一番,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名唤‘苏浅’。”宫女颔首,小心翼翼地回道。
黎夕妤点了点头,不再理会苏浅,却捧着玄色披风,转身向厉莘然走去。
她将手中的披风展开,为他披在身上。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睁开了眼。
他的脸上仍含着几分困倦,可那突然睁开的眼眸中却透着警惕。
看清黎夕妤的容颜后,厉莘然暗自松了口气,他连忙站起身,将披风穿戴好后,方才看向黎夕妤,关切地问,“阿夕,夜已深了,你为何不在殿中歇息?”
“出来透透气。”她答。
“司空堇宥如何了?”他又问。
“虽不知何时能醒来,但长生草是子阑用命换来的,一定不会有差池的。”黎夕妤沉声回道。
每每提及辛子阑,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变得黯然,周身充斥着悲凉。
瞧着她如此神情,厉莘然突然苦笑出声,而后竟道,“很多时候,我会羡慕辛大夫。他虽永远地离开了,可他在你心中,却始终活着。他走得那般壮烈,即便得不到你的心,可至少……你将他当做挚友。”
黎夕妤的心生生地疼着,她握紧了双拳,不去看厉莘然的目光,也不曾回应他的话语。
他勾了勾唇,又道,“自他闯入永安寺,轻而易举便将你带走时,我看得出你对他的信任之深,不亚于司空堇宥。从前,我也曾嫉恨过此人,我不明白,他为何能够留在你的身边?可事到如今,我终是懂了……”
黎夕妤不愿再听下去,她微微蹙眉,蓦然转眸看向他,道,“厉公子,你的心意我并非不知,只不过我这一生都无法回应你。当初在长生谷,我曾承诺过将来定会报答你的恩情,如今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厉莘然深深地凝望着她,双手搭上她的肩头,沉声开了口,“阿夕,给我一个机会,只是守在你身边。我兴许不能像辛大夫那般为你带来欢笑,但在你最需要有人相伴的时期里,我希望能够守着你。你放心,我不会再为你造成任何困扰,待司空堇宥转醒后,待他的身子渐渐恢复,我就会离开。”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逼得黎夕妤心头直颤。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更不愿再与他相视。
正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