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阑,我……”
“索性,待此间事了,我便也该回去了。日后年年岁岁,我们大约也不会再见了……”他依旧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兀自笑着说了下去。
可黎夕妤的心却陡然钝痛,她将双眉拧作一团,显得有些不悦,“子阑,你在说些什么?”
辛子阑又拍了拍她的肩头,笑容灿烂,话语轻快,“别着急,一切都要看司空堇宥的速度了。若他再慢些,你怕是真的会有厌烦我的那一日。好了,天色很晚了,早些睡下吧!”
说罢,他笑着自她身侧走过,径自离去。
然,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的嘴角立时便垮了下去。
他一步步地走远,身形挺得笔直,脸上却再也生不出笑容。
黎夕妤听着他越走越远的脚步声,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抬眸望向夜空,瞧见那一轮圆月,其内似有阁楼宫阙,却住着一位孤独的仙子。
翌日。
黎夕妤在一阵饥饿中转醒,她听着腹中传出的“咕咕”声响,便再也没了睡意。
她起身下榻,向屋外走去。
院中空无一人,她不知辛子阑现在何处,便欲动身去敲隔壁的门板。
“小妤,你醒了!”就在这时,辛子阑的声音自侧方响起,轻快极了。
黎夕妤转眸望去,只见他收整得干净利落,眉目间神韵十足,眸中满含骄傲,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初见时的模样。
她微微一怔,不想时光荏苒,恍惚间便是岁月不复。
“昨日便不曾好生吃饭,今早的药先停了,将肚子填饱才是要紧事。”辛子阑说着,便已到得她身前。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黎夕妤这才发现,辛子阑的手中正提着一包物事。
他将那纸包拆开,只见几只白花花的大包子正散着热气。
霎时间,香气四溢,令黎夕妤眼冒精光。
她丝毫不与辛子阑客气,伸手便抓了个包子,也不顾热气烫手,便往口中送。
见她吃得如此着急,辛子阑并未觉得惊讶,只是笑道,“慢些吃,别急。”
话虽如此说,可下一刻,他也抓起一个包子向口中送去,那狼吞虎咽的姿态,不比黎夕妤斯文到哪去。
仅仅只是几只肉包子,二人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这是山珍海味。
吃着吃着,他们突然各自抬眸,直直地对视着。
忽而,二人齐齐笑了,眼中皆透着璀璨的光华。
许是吃了肉包子的缘故,这一日黎夕妤的心情格外舒畅。
虽说如今司空府除了他二人便无人居住,但这偌大的宅邸,终归需要好好清扫整理一番。
与辛子阑分工后,她便去往府中的花园,负责铲除杂草,清扫满地的落叶与灰尘。
至于辛子阑,他则包揽了除却花园以外的所有场所,工作量甚大。
因着重伤未愈,黎夕妤除了一个时辰的杂草,便觉身子有些吃不消。
她缓缓走至杜鹃树下,坐在石凳上,小作歇息。
花香弥漫在周身,她望着司空文仕的坟头出了神。
“咕咕……”
突然,一阵鸽鸣声响起,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连忙转眸,便见石桌上正站着一只信鸽。
心头微微一动,她想起昨日与墨影所商议之事,便立即抓过信鸽,将绑在它脚上的纸筒取下。
随后,信鸽拍打着翅膀飞走了,她则自纸筒内取出一张纸条。
将纸条展平,快速查阅。
待她看过其上内容后,立即便起了身,向花园外走去。
她最终于司空府正堂寻见辛子阑,见他脸上蒙着黑巾,手中抓着扫帚,正认真地清扫。
“子阑,”她快步走去,“先停下。”
辛子阑转身望向她,揭下脸上的黑巾,将扫帚扛在肩头,笑问,“小妤,你可是累了?”
黎夕妤站定在他面前,轻轻摇了摇头,却问,“子阑,你当真能医百病?”
辛子阑挑眉,虽未言语,可眸中之意却十分明了。
黎夕妤点了点头,神色却变得有些怪异。
“那……”她张了张口,颇有些为难地问,“你是否能够医治……花柳病……”
她话音落下时,只见辛子阑蓦然色变,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似要将她看穿一般。
而几乎是在一瞬之间,黎夕妤明白了他的意味。
遂,赶在他伸手探来之前,她先行将手臂背在了身后,连忙解释,“不是我!子阑,不是我!”
辛子阑双眉一拧,有些狐疑,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当初在木屋外瞧见的那一幕。
“是一个于我们而言很重要的人,他家的独子患了病,呃……花柳病……”黎夕妤忍不住垂下头,声音也越来越小,“子阑,你能否……”
“不能!”未能等黎夕妤将话说完,辛子阑已断然拒绝。
“我堂堂一代神医,可治世间百病,却不屑于医治这等浪荡子孙!”辛子阑将扫帚扔了,双手抱胸,话语十分坚决,“我的一世英名,可断不能毁在这小小的花柳病上!”
小小的……
黎夕妤听后大喜,连忙道,“也就是说,你可以医治!”
辛子阑的嘴角抽了抽,神情却分外坚决,“小妤,我说了,不治!就是不治!”
“你若是将他治好了,报酬不会少你的!”黎夕妤却一脸期盼地望着他,以钱财做诱饵。
“就算给再多的银两,本公子也不治!”辛子阑似也是铁了心,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
瞧着他眉宇间的坚决,黎夕妤的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真的……不可以吗?”她有些失落,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辛子阑目光一滞,眉头越拧越紧,却依旧摇头。
黎夕妤眼中的光亮终是彻底消失,她轻轻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为难你。”
随后,她黯然转身,向屋外走去。
辛子阑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眉心颤了又颤,一双手也不由得轻轻握起。
他正在心中挣扎着,目光也变得复杂,终究在她即将踏出门槛之时,开了口,“等等!”
听见这二字,黎夕妤身形一顿,心中却大喜。
她正要转身时,却听见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出片刻辛子阑便出现在眼前。
二人目光相对,他问,“小妤,你告诉我,你究竟有何目的?”
黎夕妤本就不曾想过要对他有所隐瞒,立即便回,“前任兵部侍郎崔宁,他的独子崔爱生于一月前染上了花柳,寻遍了京中所有的大夫,却无人能医。”
“所以,你希望我去将他的病治好?”辛子阑目光清澈,嗓音却有几分低沉。
黎夕妤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轻点头,“崔宁是个聪明人,懂得明哲保身,赶在厉澹将他撤职前,便自行递交了辞呈。他出身兵部,定然知晓诸多机密。倘若他能为我们所用,那么朝中其余尚摇摆不定的官员,便也有望拉拢!”
辛子阑听后,久久也不曾回话。
黎夕妤垂下头,不敢再去看他的神色,心中却十分不是滋味。
相识已近三年,辛子阑几乎从未拒绝过她的请求,她本以为这一次他亦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却不想……
这样的事情,终究触碰了他为人医者的底线。
她心中虽然焦虑,虽然十分渴望他能够答应去医治崔爱生,却也不愿看他为难。
如同他从不曾逼迫她去做任何事,她也不愿强迫他去做他不愿做的事。
“子阑,我知道这件事很令你为难,那我们不做便是。不过是一个兵部侍郎,其实没有他,也一样能成事!”她的嘴角勾起,抬眸,笑望着他。
却在下一刻,迎上他同样鲜花怒放般的笑颜。
“小妤,你说什么呢!”他突然将双臂抱在胸前,眉梢轻挑,道,“我既已布医施药,便理应以救死扶伤为重。花柳病也是病,医治病者,没什么为难不为难的。”
“只不过……”他话音一转,倒有些咬牙切齿,“必须要将这张脸遮起来,而且要改名换姓,叫兰辛!”
他说着,立即伸手探进袖中,又将那黑巾遮在了脸上。
“可是,你不是不愿医治?”黎夕妤愣愣地问。
“兵部侍郎啊!他府中得藏了多少上好的兵器啊!都说六部相通,那他必定家财万贯!我若是将他的宝贝独子给医治好了,那日后行走江湖,可就再也不愁银钱了!”辛子阑眉飞色舞,眼冒精光。
瞧着他突然转变的神态,黎夕妤愕然,嘴角抽了抽,原本有些歉疚的心绪,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然,还未等她彻底回神时,便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臂,风风火火地便要向府外走去。
“快走快走!有大把银子赚的买卖,可不能让旁人给抢了去!”
辛子阑心急如焚,他走得很快,嘴中不停地嚷嚷着,黎夕妤需得一路小跑着,方能跟上他的步伐。
一炷香的时间后。
崔府正堂。
“你二人打扮怪异,当真是大夫?为何不敢以真面示人?”一年过半百的男子上下打量着身前的二人,眼中尽是狐疑之色。
黎夕妤戴着斗笠,却指了指身侧以黑巾遮面的辛子阑,冷冷地出声,“这位才是大夫,兰大夫!”
崔宁的眸色更加深邃了,并非是他谨慎,到了眼下这个时机,但凡只要自称是大夫的人,他通通都不会再怀疑。
只不过,眼前这个遮了面的男子,他实在太惹人生疑。
只见辛子阑眉梢高挑,下巴也高高抬着,一副蔑视众生的姿态。
崔宁蹙了蹙眉,沉声问,“你当真是大夫?”
辛子阑却将下巴抬得更高了,目光在屋中来回扫视,却丝毫不理会崔宁的问话。
崔宁见状,不免有些恼了,目光又自二人身上扫过,便下了逐客令,“二位请回吧,我崔某人虽担忧吾儿的病情,却也绝不会惹祸上身!”
听闻此言,黎夕妤的眉梢抖了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不愧是曾经的兵部侍郎,心思果真深沉。
“怎么?崔老爷这是信不过兰大夫的医术?”黎夕妤冷笑着开口,刻意压低了嗓音,“在下并非是夸大,这位兰大夫的医术,放眼当今天下,绝无第二人能够与之相比!您若是错过了这村,可就再也没有这店了!”
听了这话,崔宁竟蓦然大笑出声,眼中尽是不屑,“凡事不可将话说得太满,年轻人,趁早回家去吧!”
说着,崔宁挥了挥手,吩咐道,“来人,送客!”
随着他一声令下,很快便有两名家仆走了来,纷纷伸出手臂,口中说着,“二位公子,请。”
“呵……”就在这时,辛子阑终是出了声。
他只是瞥了眼近在身侧的家仆,便道,“你于两日前被蛇咬了脚踝,却并未及时就医。”
辛子阑话音未落,便见那家仆蓦然瞪大了眼,“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并未回话,辛子阑转而瞥向另一名家仆,同样只是一眼,便转回目光,道,“一年前,你曾遭受家法,被痛打三十大板,至今未能痊愈。”
“没错……没错!”这名家仆的反应更是强烈,“正是一年前的今日,我挨了打!可是,你又怎会知晓?”
辛子阑依旧不作理会,却将目光移向崔宁,终于肯正眼瞧他。
“至于你嘛……”辛子阑挑眉,眼中闪过几分鄙夷,“不愧是父子俩,一个患了花柳,另一个……却是不举者!”
此言一出,崔宁的脸色立时大变,青一阵红一阵。
他气极了,伸手指着辛子阑,怒喝,“你……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给我滚!滚!”
黎夕妤掩在黑纱下的面容也有些抽搐,她咽了咽口水,而后道,“崔老爷,您可要仔细考量清楚了,兰大夫日理万机,此番若是滚了,日后便再无可能踏进您这崔府的门了!”
黎夕妤的话语中多了一分威胁的口吻,令崔宁的身形轻轻颤了颤。
而那两名家仆却在这时大喜,连忙劝道,“是啊老爷!这位兰大夫实在是高人!单是一眼便能看出素不相识之人的病症,甚至就连您的不举之症也……”
“住嘴!都给我住嘴!”崔宁更加愤怒了,脸色已变得铁青,怒不可遏,“你们两个,给我滚!给我滚!”
当然,他此番要求“滚”的对象,自是那两名家仆。
家仆似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了嘴,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随后,屋中便仅剩三人。
黎夕妤与辛子阑谁也不曾开口,却谁也不曾动身离开。
崔宁站在他们身前,努力地做着深呼吸,半晌后方才顺畅了些许。
他望向辛子阑,强行压下心底的怒火,却缓缓躬身,行了一礼,“方才是鄙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兰大夫莫要放在心上。”
见此,黎夕妤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墨影所言分毫不差,这个崔宁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死穴,便是他那迟来的独子,崔爱生!
为了儿子,他不惜放下身段,压下怒火与尊严,向辛子阑开口求助。
“兰大夫的医术冠绝天下,还请您莫要与鄙人计较,救救吾儿吧!只要能够治好他的病症,再多的金银珠宝都能给您!”前一刻还暴跳如雷的崔宁,这一刻已变成慈父,向辛子阑求救。
辛子阑再度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带路。”
听见这话,崔宁连忙直起身子,暗自松了口气,却立即抬脚,在前方带路,“二位,请随我来!”
二人跟随在崔宁身后,穿过重重庭院,最终到得崔爱生的卧房。
“出去!都给本少爷出去!”尚未踏入门槛,便听闻一道暴躁的男音响起。
下一刻,两名婢女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瞧见崔宁时不由面露惶恐。
崔宁不曾理会婢女,抬脚迈入房中,张口便道,“爱生啊,你别担心,为父替你请来了一位神医,定能医好你这病症!”
“爹,我不要再看什么大夫了!您让他们都走!都走!”暴躁的男音再度响起,可以听出崔爱生此刻的心境有多崩溃。
“爱生啊,你听爹说,这位大夫真是神医,他……”
崔宁正苦口婆心地劝着,辛子阑却已然大步走向了屏风后。
“你是什么人!出去!你给本少爷滚出去!”
黎夕妤与崔宁站在屏风外,听见崔爱生愤怒且慌乱的吼叫声。
很快,辛子阑走了出来,神色却十分难看。
崔宁以为他这是被崔爱生为难了,便又朝着屏风内劝道,“爱生啊,你听爹的话,这个大夫一定能够治好你……”
“半年前!”辛子阑却突然冷冷地开口,眉头微蹙。
黎夕妤瞧着他的神色,能够看出,他心底十分厌恶那躺在屏风后的床榻之上的崔爱生。
“什么?”崔宁怔住,有些不解,“兰大夫,您方才说……”
“半年前,”辛子阑又重复道,嗓音依旧冰冷,“令郎于半年前便染上了花柳,却始终不曾就医,这才导致他于一月前突然病情加重。”
辛子阑话音落后,原本还在吼叫嚷嚷的崔爱生,突然便没了声。
崔宁更是惊愕,他看了看辛子阑,又看了看屏风,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令郎如今已病入膏肓,若再不医治,便也没有几月的活路了。”辛子阑又道,眼中的鄙夷与厌恶更甚了。
黎夕妤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缓缓垂下了头。
崔爱生既患了花柳之症,便也表明他平日里风流成性,生活极度不检,是个十足的浪荡子弟。
黎夕妤明白,以辛子阑超群的医术,要他医治这样一个人,实在有辱他的声名。
“大夫,我求求您,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啊……”崔宁突然上前两步,本欲抓上辛子阑的衣袖,却被他闪身躲开。
辛子阑却转而望向黎夕妤,以眼神询问:现在要救吗?
黎夕妤拂了拂衣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辛子阑见状,便也拂了拂衣袖,望向崔宁,道,“要救令郎,实则并不难。只需十五个疗程的药方,便可医治。不过,日后是否还会发作,皆要看令郎是否能够管的住自己了!若不然,一刀下去,将命根子剁了,倒也了事了!”
辛子阑的这番言语委实太过直白,听在崔家父子二人的耳中,必定是刺耳至极的。
“爹,你让他救我……让他救我……”崔爱生连忙嚷嚷着。
崔宁也立即躬身揖礼,“求大夫赐药,求大夫赐药……”
辛子阑再一拂袖,“此药仅能由我来配,且每一疗程的药方皆有不同,日后每隔两日,我会亲自登门,将药送来!”
说罢,辛子阑转身便走,带着凛冽的寒风。
崔宁作势便要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