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这一次的汤药与以往喝过的所有汤药都不同,它没有半点苦涩之气,味道如同它所散发出的气味那般,虽浓烈,却香得很奇特。
她天生便富有敏锐的嗅觉,自认此前从不曾闻见过这样的气味,心生疑惑与惊奇,便忍不住问,“子阑,这是什么药材?”
辛子阑又舀了一匙汤药送向黎夕妤的嘴边,一边轻笑着,答,“我带来的药材,自然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小妤,相信我,你的身子很快就能好起来。”
自从与辛子阑相识后,灵丹妙药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物,他总能变出许多她从不曾听闻过的药材,尽数喂她服下。
对于他的身份,她已是愈发地好奇。
将这一碗汤药尽数服下后,辛子阑替她擦拭着唇角,动作极其轻柔。
黎夕妤眨了眨眼,又问,“子阑,你的家乡……究竟在何处?”
她察觉到辛子阑的动作稍稍一滞,而后听他轻笑了一声,回,“我的家乡,在很遥远的地方……若不是因着太远,司空堇宥派去的心腹也不会那么久才能将我寻见。而我,兴许就能早些来到你身边。”
黎夕妤听得出,辛子阑并不愿透露太多有关他身世的信息。
她便也只得暗自轻叹,不去勉强他,亦不再多加过问。
接下来的几日里,辛子阑如他所说过的那般,于林中斩下许多树干,着手做床。
每每他在屋外折腾时,黎夕妤便在屋内静静地感受着。
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至少她感受得到辛子阑的气息,便能安心。
有关于司空堇宥的事,她依旧无法全然相信,可心中却隐隐有了期盼,原本死寂的心,便也有了跳动下去的力量。
她终不再终日沉陷于悲痛之中,她的脸上渐渐多了笑意。
正如辛子阑所说,她仿若当真……重获了新生。
辛子阑用了四日的时间将一张床榻做好,这一日黎夕妤已能够自己起身,甚至在屋中走动。
她抚摸着辛子阑为她所造的床榻,虽不及以往睡过的床榻那般坚实,却也足够承受她的重量。
就在辛子阑欲将衣物铺在榻上时,却突然有一位不速之客,贸然到来。
“你来做什么?”辛子阑将黎夕妤挡在身后,冷冷地发问。
一时间,黎夕妤有些惊慌,紧紧地攥着辛子阑的衣角。
然下一刻,来人开了口,“送些物品过来,没有恶意。”
听见厉莘然的声音,黎夕妤有些怔忡,却缓缓松了口气。
随后,她附在辛子阑的耳畔,低声道,“子阑,王爷他对我没有恶意的,你放心。”
即便有了这句话,辛子阑也依旧警惕地望着厉莘然,沉声问道,“送何物?”
但见厉莘然挥了挥手,便又有两人迈入屋中,抬着一只大箱子,将其放在了地上。
辛子阑瞥了那箱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命令,“打开它。”
二人闻言,倒也算听话,很快将箱子打开。
辛子阑一眼望去,见箱子中竟放置着几床棉被,与几套干净衣物,便也稍稍松了口气。
“多谢。”他依旧阴沉着脸,却开口道谢。
“既然阿夕愿意随你离开永安寺,想必你二人关系匪浅。而你又恰巧能够医治她的病症,想来你便是那些大夫口中所提及过的喂了阿夕数多灵丹妙药的高人了。”厉莘然目光沉然,凝望着辛子阑。
辛子阑挑眉,双手抱胸,骄傲极了,“王爷可以去打听打听,本高人名唤辛子阑,乃是这世间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
厉莘然并未将辛子阑的高傲放在眼中,他的视线越过辛子阑,望向了后方的黎夕妤。
下一刻,厉莘然抬脚,要向黎夕妤走去。
辛子阑双眸一眯,赫然伸出一只手臂,将厉莘然拦下,“你还想做什么?小妤不会再回到永安寺了!”
厉莘然的脚步顿住,这才发觉黎夕妤身上穿着的衣物已不再是那身烟灰色的布衣。
他不由得低笑了一声,似将一切皆已看透,便道,“早在几日前我便打探到了你二人的下落,倘若我有心要带走阿夕,又怎会等到今日?”
“我只是……”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想赶在临行前,再来看她最后一眼。”
黎夕妤闻言,有些疑惑,“王爷要去何处?”
“我早已不再是什么王爷,如今天下大乱,我理应去做些什么。”厉莘然的眼中一片苍凉,“我的兄长,如今的皇帝,他竟想要杀了我,那我便也不用再顾及手足之情。倒不如去往蛮州,与所谓的‘反贼’并肩作战。”
此言一出,黎夕妤的一颗心突然剧烈地颤动着,抓着辛子阑衣角的手掌也越攥越紧。
她的情绪许是展现在了脸上,很快便听厉莘然如此问,“阿夕,我就要去蛮州了,你是否愿意随我一同前往?”
黎夕妤听着,却断然摇头。
并非不想去见司空堇宥,只是她如今,依旧没有勇气。
倘若再一次被他弃之如敝屣,怕是十个辛子阑也无法救回她的性命。
“如今,我只想静心养伤,早些把身子养好才是要紧事。”黎夕妤如此道。
厉莘然沉默了片刻,最终深吸一口气,佯装轻快,“那么,祝福你,阿夕。”
说罢,他迅速转身,离开了木屋。
厉莘然离开后,辛子阑立即便将箱子中的棉被抱了出来铺在床榻上。
将床榻铺整后,他又取出一身干净的衣物,正欲递给黎夕妤时,却有什么东西自衣襟里滑落。
那物事坠落在地,于他而言并不陌生,是黎夕妤的匕首。
辛子阑将“羽晖”拾起,笑着打趣,“若是这王爷能够早几日来,我也能省下不少力气。”
黎夕妤闻言有些不解,正要询问时,掌心便触及一片冰凉。
她下意识将其握住,发觉正是她的“羽晖”时,只觉恍惚。
又是几日匆匆而过,黎夕妤每日里都会服下那味道奇特的汤药,身子确是一日比一日有所好转。
这一日的天气较为柔和,黎夕妤踱步至屋外,踩在满地的积雪上,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响,觉得心底舒畅极了。
不出片刻,辛子阑到得她身侧,柔声道,“小妤,我弄来一副头巾,将你头顶的帽子换了吧。”
黎夕妤闻言先是一怔,察觉到辛子阑的手指已触碰到她头顶的帽子时,她下意识便向后退去,颇为紧张,摇头道,“子阑,你将头巾交予我,我自己来。”
辛子阑却是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柔声一笑,道,“小妤,你在我心中,无论什么模样,永远都是最美的。”
黎夕妤心头一颤,沉声开口,“可是……我如今没有了头发……”
“只要头还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辛子阑笑着打趣,玩味的话语却是令黎夕妤忍不住笑了。
她终不再抗拒,感受着辛子阑的靠近,任他摘下头顶的尼姑帽。
那一刻,她只觉一阵冰凉自头顶灌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是很快,她的脑袋触及一片温软,辛子阑为她蒙上头巾,又小心翼翼地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后,辛子阑满意地拍了拍手,“果然很好看!”
黎夕妤挑了挑眉,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便触及一片丝滑。
她摸得出,那是顶好的绸缎,寻常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
她微微颔首,唇角带着笑意,“子阑,谢谢你。”
“若要谢,便待你的眼睛好了之后,再来谢吧!”却听辛子阑如此道。
而后,他手中又多了一条洁白的绸缎,细长且光滑。
“自今日起,我便要开始医治你的眼睛了,依旧是内服的药物,可你的双眼却不能长时间睁开了。”辛子阑说着,将手中的绸缎绕过黎夕妤的双眼,“暂且给你遮着,待时间到了,再取下。”
黎夕妤将辛子阑的话语听在耳中,心头颤了又颤,仿佛已能预见光明。
自尼姑帽摘下后,黎夕妤便彻底还了俗。
起初,当辛子阑递给她一只鸡腿时,她犹豫了许久,最终因着耐不住饥饿,便吃了。
然这一吃,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也不知他们如今究竟住在什么样的山林中,总之辛子阑每日都能猎到野味。
沾过腥荤后,她的伤势恢复得更快了,原本瘦弱单薄的身躯也长了些肉,不再似先前那般弱不禁风。
与辛子阑相处的时光总是令她觉得自在舒适,他从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更不会提及那些令她烦忧的人和事。
且但凡她有任何要求,辛子阑总能满足她。
就这样,他们住在这山林之中,隔绝人世,转眼便是两月之久。
大地回春,积雪早已化尽,黎夕妤的伤势虽只好转了三分,可浑身上下的疼痛却减轻了大半,就连四肢也极少再抽搐。
身子的轻松带给她更多的惬意,辛子阑每日里都会为她吹奏一曲,萧声绵绵,很是好听。
近日来她便也很想弹琴,向辛子阑提出后,他竟二话不说,便造了一把古琴给她。
她坐在屋外,辛子阑替她将古琴放置好后,便也自怀中摸出了玉箫。
“早在很久以前,我便盼着有朝一日能够与小妤合奏一曲,不知今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辛子阑站在她身侧,笑问。
黎夕妤被他逗弄地轻笑出声,转而道,“辛大大夫深藏不露,只要你不嫌弃我的琴声会拖了你的后腿便好!”
“呵……”辛子阑笑了笑,“深藏不露,也只是因着身不由己。倘若我有选择,定不会隐瞒你半分!”
他说罢,便将玉箫凑至唇边,吹奏了起来。
黎夕妤闻之,连忙抚上琴弦,弹奏了起来。
两道曲调相同然音色不同的乐声传了出来,响彻于山林间,绵延而上。
二人的嘴角皆挂在笑意,沉浸在这一曲合奏中。
琴箫和鸣,丝竹悦耳,却惹来了……一道马嘶声。
那马嘶声远远地传进耳中,令黎夕妤心头一震,手上的动作立刻便停止了。
琴音戛然而止,萧声也随之停歇。
辛子阑蹙眉,凝望着远方。
黎夕妤则立即站起身,循着那声响的来源望去。
这一道马嘶声,于二人而言,皆不陌生。
很快,前方响起轻浅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声音越来越大。
下一刻,黎夕妤听见辛子阑的声音自身边响起。
“陌央!”
第一百八十九章:兄妹
听见“陌央”一名时,黎夕妤心头猛地一颤,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她想要站在此处等待着陌央的到来,却又忍不住转身,有些落荒而逃的躲避之态。
可她最终未能逃离,只因身侧的辛子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而后,只听他道,“仅有陌央自己,再无旁人。”
听闻此言,黎夕妤又惊又怔。
她自然相信辛子阑所言,却又觉得十分蹊跷:陌央怎会独自跑来此处?
就在她迟疑思索时,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便到得她身侧。
她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喷薄在她脸上,感到陌央正探着脑袋凑向她,不停地蹭着她。
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却又太过久远……
而她与陌央,也已分别了一年之久……
她伸手抚摸着陌央的毛发,只觉身前的马儿比之从前要高大了些,脑袋似也变大了许多。
“陌央……”她出声唤着,满含眷恋与思念,眼眶也逐渐变得红润。
听见她的呼唤后,陌央更加卖力地蹭着她,不时发出低低的嘶鸣声,宛如一个孩童面对许久未见的母亲般……
黎夕妤的嘴角有笑意生出,她突然出声问道,“子阑,陌央是不是长大了很多?”
辛子阑也随之走近,伸手拍了拍陌央的脑袋,笑答,“确是长大了许多,毛发更加光亮了,看来你与它分别的这些时日里,它始终被照顾得很好。”
“……咦?”辛子阑正说着,突然发出一声低低地轻呼,似是发现了什么。
黎夕妤眨了眨眼,连忙便问,“怎么?”
辛子阑走至陌央的后腿处,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沉声道,“陌央它……受伤了。”
黎夕妤亦是一惊,也连忙向前走了几步,到得辛子阑身侧时,便闻见了一股腥咸之气。
那气味虽有些淡,却实实在在就是鲜血的气息。
“陌央伤在了何处?”她不免有些担忧,紧张地问,“伤得可还严重?”
“伤在了后退关节处,我这便替它上药包扎,你不必担心。”辛子阑如此回。
黎夕妤闻言,伸手攀上陌央的身躯,自腹部至后腿,再一路向下,最终到得它的后腿关节处。
然,她触及一片湿热,一双手很快便被鲜血浸染。
她浑身一震,如何也想不到陌央竟流了这么多的血。
可传进她鼻中的气息,分明有些浅淡……
“小妤,你别担心,陌央只是受了些小伤,很快便能愈合。”辛子阑一把将她拉起,将她带至一旁,“你先在一旁歇着,我这便为它医治。”
黎夕妤听话地站在一边,陌央便又探着脑袋蹭她的脸颊。
她的双手被血液染得通红,不愿令其染在陌央洁白的毛发上,便僵直地站着。
可是一颗心,却起伏不休,难以平静。
陌央本该身处军中,与竺商君待在一处。
可如今它却带着伤出现在她的面前,令她忍不住去猜测。
究竟出了何事,陌央会独自来到此处,它又为何会受伤?
它若是自蛮州而来,那么司空堇宥……是否也会在这附近?
而他,是否安然无恙?
心中思绪万千,她有太多不解之事。
近两月来与辛子阑住在这山林里,对于外界之事她全然不知晓,甚至不愿思及。
可这并不代表,她心中便没有牵挂。
今日陌央的突然出现,令她平静了许久的一颗心,突然掀起惊涛骇浪,一浪盖过一浪。
邑庄外十里处。
两队人马前后追逐着,最终到得一条江边。
前方的一队人徒步奔跑着,看似是在逃命。
而后方的一队,他们则驾着马匹,快速追赶。
眼看已被逼至江边,前方再无路可去,前方的十余人便纷纷停下了脚步。
以司空堇宥为首,在他身侧守着十数名将士,站在江边,转身望向穷追不舍的人马。
这队人马约莫百余人,以庄暠、闻人贞、闻人玥三人为首。
“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司空堇宥!”庄暠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司空堇宥。脸上的疤痕伴着那凌厉的眉眼,将他衬得更加狰狞可怖。
司空堇宥的身上尚且穿着一袭铁甲,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追了这么些时日,总归你们还是追上了!”
“哼!我倒是如何也想不到,被百姓们赞不绝口的铮铮大将军,竟会因着战败而落荒逃窜。”庄暠的话语中充斥着浓浓的鄙夷,“司空堇宥,枉我曾一度将你当做最大的对手,你还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啊!”
“呵……”司空堇宥一声冷笑,眼中暗芒涌动,深不可测,“战败?只要将你们三人引开,这一场仗,又如何还会败?”
此言一出,庄暠与闻人玥的脸色立时便有了变化。
庄暠双眸一眯,周身散布着危险之气,沉声问道,“你此言何意?”
司空堇宥并未回话,而是自腰间拔出佩剑,剑刃泛着森冷的寒芒,于日光下闪烁着。
“今日在此处,我们便将新仇旧恨,一并了了!”他冷冷地开口,目光扫过闻人兄妹二人,异常冷戾。
闻人贞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他始终直直地坐在马背上,凝望着司空堇宥,一言不发,却也沉稳非常。
反倒是闻人玥,她的身子轻轻颤了颤,神色有些飘忽,脸色也很是难看。
当司空堇宥拔剑的那一刻,守在他身边的将士们也齐齐举起了武器,皆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司空堇宥的目光愈发幽暗,握着剑柄的手掌越攥越紧,指节泛了白。
实则,他佯装落荒而逃,不过是为了将这三人引开。倒是不曾想到竟然过了这么些时日,他们方才追赶上来。以至于他们早已离开蛮州很远,到了这邑庄外……
他也全然可以多带些人手,甚至将天宇等人带在身边。
可他并未如此做,他只想撇开所有的不相干人等,仅与这兄妹二人相斗。
庄暠的跟随他并未感到意外,但即便是孤身奋战,他也无半点畏惧。
只因……
“闻人贞,闻人玥,”他又开了口,心底翻起滔天的恨意,眼眸中染上了一层红光,“今日,我们三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