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堇宥眉头紧锁,眼眸中含着几分冷冽,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四月前的往事。
据张业描述,那时他与黎夕妤坠落悬崖,昏迷不醒,而风雪不歇,他二人竟已被白雪覆盖。
张业本是于山底寻找食物,却突然被他的脚踝绊倒,扑倒在雪地中。
后张业认出了二人,便立即将他们带回山底的洞中,精心照料,以草药医治。
待他醒来时,已是几日之后。
与张业细细谈论后,方知自当年蛮州一别后,张业便被人暗中盯梢,厉澹甚至以他妻儿的性命相要挟,只因看中了他的才干,想要强行留他在身边。
张业乃是性情刚毅者,自然不愿受其胁迫,最终妻儿为了保护他而丧命,却为他争得逃离的机会。
后辗转多次,他便寻了夔州城郊外的一座荒山,居于山底一处洞穴。条件虽艰辛了些许,却隔绝人世,肆意快活。
得知张业的遭遇后,司空堇宥再次向他提出请求,希望他能够重出山林,助他一臂之力。
而张业心中仍旧念着妻儿的惨死,为了替家人报仇,他便答应了司空堇宥的请求。
日子流转不息,转眼便是半月。
司空堇宥的伤势日渐好转,可黎夕妤……却从未能醒来。
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二人权衡之下,便离开了山洞,乔装后去往瀚国易宁城,寻到毓宜王子。
毓宜请来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替黎夕妤问诊,称她尚有气息,可究竟能否醒来,全要看她自己的意志。
司空堇宥深知自己的处境,便趁着厉澹尚未知晓他还活着前,将父亲与黎夕妤二人,送去了应州。
“这几月来,将军始终心事重重,应是放心不下夕姑娘吧?”
张业的一番问话,拉回了司空堇宥的思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是化不去的凝重。
“她是个可怜人,旧伤未愈,又坠下悬崖。也不知如今……是否醒来了?”司空堇宥的话语中掺杂着浓浓的哀思,掩在袖中的手掌,正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与司空堇宥相处的四月时间里,张业对他已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个刚硬强悍的年轻将军,他麾下率领着三十万大军,不顾一切后果向皇室宣战。此等魄量与气度,委实令人折服。
而他平日里总是沉着一张脸,很少会舒展眉头,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模样。
司空堇宥每夜都会登上这观星台,要他观星辰、预风云。
司空堇宥待他有礼有度,将他当做救命恩人,看似对他信任至极。
可唯有他自己知晓,这个冷血的将军,实则不再相信任何人。
即便是此刻,二人并肩站在这夜色下,相距如此之近,张业依旧能够清楚地察觉到,有一道宽不知尽头的鸿沟,正挡在他们之间。
兴许他穷尽一生,纵是为了这人拼尽所有的才华,甚至付诸生命,这人也不会真正对他敞开心扉。
当然,这一切的缘由,张业也是知晓的。
故而,他也从未曾放在心上,左右他们之间也不过是合作关系,稍带了那么几分救命之恩,而司空堇宥敬他重他,便已然足够。
张业便再度挥了挥手中的羽扇,声音有些沉然,开口安抚道,“将军不必忧虑,夕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辛大夫又曾给她喂下无数灵丹妙药,断不会有性命之忧。”
司空堇宥闻言,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望向漫无边际的夜,不再开口。
而张业望着他,瞧他只是默然而立,却自周身透着一股孤傲与冷冽,令人不由心生忌惮。
忽然,有名小将闯上观星台,单膝跪地,抱拳道,“将军,敌方来使。”
司空堇宥闻言,并未回头,只是冷冷地道,“本将军早便说过,不会接见任何使者!”
那小将立时垂下头去,颇有些惊惧地低声回道,“将军,敌方来使,乃是……闻人贞。”
此言一出,司空堇宥的心头猛地一震,他甚至不再有半点犹豫,立即动了身。
他快步走下观星台,去往城门处。
远远地,便瞧见两道身影正站在前方,身后是蛮州的将士,皆以刀剑指着二人,却不敢妄动。
司空堇宥走近后,先是冷笑了一声,眼底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阿贞啊,许久不见,你倒是连护卫都有了!怎么?怕我一怒之下……将你给杀了?”
闻人贞依旧是一袭黑袍,至于他身侧之人,与他同样的装束,却是一头白发。
白发男子目光暗沉,冷冷地盯着司空堇宥,眸中满是戒备与敌意。
“是啊,好久不见了,少爷。”闻人贞也笑出了声,只是他的笑声中未曾掺杂半点嘲讽,却满含萧索。
司空堇宥再次冷笑出声,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知在何时握成了拳,却几不可见地,轻轻颤抖着。
“少爷,此处并非谈话之地,何不请我二人进去坐坐?”闻人贞又开了口,目光深邃,仍是从前那副不可捉摸的神情。
司空堇宥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兀自转身,向军营深处走去。
闻人贞见状,与身侧的白发男子对视了一眼,便也抬脚,跟随在司空堇宥身后,向前走。
一路上,司空堇宥的目光幽暗冷戾,步伐不急不缓,行走于夜空下,仿佛欲与暗夜融为一体。
到得帐中后,司空堇宥兀自坐在了主座之上,虽未请二人落座,可闻人贞与那白发男子却自觉得很,分别坐在了两侧的木椅上。
帐中除却他们三人,便再无任何旁的身影。
烛火幽暗摇曳,将司空堇宥的影子拉得极长,他淡淡地瞥了二人一眼,便问,“不知二位使者前来,有何贵干?”
他的话语异常冰冷,若是寻常人听了,必然会忍不住颤抖连连。
可座下的二人显然不是寻常人,闻人贞甚至始终面带笑意,开口道,“倘若我说,只是因着许久不曾相见,放心不下少爷,便特意回来看看,你可会信?”
“呵……”
司空堇宥陡地冷笑出声,眼中是浓浓的鄙夷,“闻人贞,时过境迁,你我二人间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又何必如此虚假?”
他说着,扣在扶手上的双手猛地握起,指甲划过木椅,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闻人贞的目光却微微一滞,他沉吟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随后,他好整以暇地拢了拢衣袖,面目一片清冷,张口道,“司空将军,今夜我来,是奉了皇上之命,劝你投降!”
“哦?”司空堇宥挑眉,竟不由勾起一边唇角,仿若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厉澹莫不是在试探你?看你待他是否忠诚?”
对于司空堇宥这般的口吻,闻人贞似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微微蹙眉,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却仍旧镇定自若地开口,道,“司空将军手下仅有三十万大军,而皇上却拥兵百万。况且依如今的情势来看,蛮州沦为下一个夔州,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将军是个聪明人,当初在夔州山巅,你选择保全万千将士的性命。而这一次,倘若事态重演,你又当如何做?”
听了闻人贞的一席话,司空堇宥的眸光渐渐暗了下去,可嘴角的笑意却半点不减。
“这世上,从无完全的绝对,更无一成不变的命途。死局尚且能逢生,否极且能迎泰来,厉澹所认定的,不过是他那看似庞大的军队罢了。而这一切,本将军却从未放在眼中。”司空堇宥说着,赫然起身,冷冷地道,“二位请回,恕不远送!”
见司空堇宥如此之快便下了逐客令,闻人贞与白发男子对视了一眼,也缓缓起了身。
可二人却并未立即离开,闻人贞依旧望着司空堇宥,却道,“无论如何,我也曾承过你的恩情,尚且无法眼睁睁看着你送命。今夜便当做是好心提醒,还望你能认清局势,如今的你若想与皇上斗,无异于以卵击石,最终只会败得一塌涂地!倘若你肯归降,不过是丧失点尊严,皇上十分赏识你,不会舍得杀了你的。可如若你执意与皇上对抗,最终失去的,可不只是尊严了!”
闻人贞说罢,象征性地行了一礼,便赫然拂袖,转身便要走。
“慢着!”
司空堇宥却突然开口,嗓音阴冷至极。
闻人贞果真回了头,却见司空堇宥端起桌案上盛放茶壶与茶盅的托盘,款步走来。
“使者何必如此心急,喝了这杯茶再走,不是很好?”司空堇宥双眸微眯,口吻颇有些邪魅。
闻人贞双眉一拧,却有些迟疑。
“怎么,担心这茶水有毒?”司空堇宥冷笑着,径自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至闻人贞面前。
闻人贞见状,仍旧有些迟疑。
却在这时,那白发男子接过茶盅,指缝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银针,探进了茶水中。
片刻后,未见银针有何变化,白发男子方才将茶盅递回。
闻人贞这才将茶盅捧在手中,却见司空堇宥已然仰头,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
遂,闻人贞也不再犹豫,将茶盅凑至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而下一刻,司空堇宥却提起那只茶壶,冷冷勾起的唇角中满含深意。
闻人贞不知他想做些什么,便定定地盯着他的动作。
却见司空堇宥将茶壶倾斜,其内的茶水便沿着壶嘴流淌而下,尽数洒落在地面。
水花四溅,溅上三人衣襟,却无人退后。
这水尚且泛着轻浅的白烟,透着浅淡的茶香,却一滴不剩地,尽数滴落。
待壶中水流尽,司空堇宥忽然松开手,那瓷制而成的茶壶,便陡然坠地。
只听“砰”地一声响,瓷器坠落,立时四分五裂。
这声响于夜间显得清脆又刺耳,令闻人贞蓦然一颤。
下一刻,司空堇宥冷峻无比的嗓音响起,却只是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滚!”
闻人贞似有些愕然,他仿佛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白发男子抓过肩头,转身向外走去。
司空堇宥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眸中渐有星火跳跃,额角亦有青筋,隐隐地跳着。
他紧握双拳,恨得身形颤抖,恨得咬牙切齿。
倘若这二人再多待哪怕片刻,他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会拔出剑,与之拼杀。
只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是真真切切地,想要杀了闻人贞的!
二人离开后,帐中立时便静了下来。
司空堇宥盯着地上的碎瓷片瞧了许久,心绪却始终未能平缓。
他紧握双拳,却双臂颤抖,耳畔不时回响着闻人贞的话语。
“……如今的你若想与皇上斗,无异于以卵击石,最终只会败得一塌涂地!”
这句话语仿若魔咒一般,久久萦绕在他耳中,挥之不去。
半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帐外走去。
今夜星河满天,照亮了苍茫大地,却照不进他的心田。
他仰头凝望漫天星辰,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呵,那咱们便走着瞧,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说罢,他正欲转身回到帐中,右侧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他转眸望去,便瞧见了一前一后两道身影。
走在前方的是经由他一手培养的暗卫天宇,而走在后方的,身着一袭再普通不过的布衣,却顶着张极为陌生的面孔。
二人走近后,天宇向他行了一礼,低声道,“少爷,此人来自应州。”
听闻此言,司空堇宥眉梢一挑,连忙转身,步入帐中。
天宇与那陌生男子也紧随其后,纷纷步入帐中。
司空堇宥站定脚步后,转身看向那男子,冷冷地发问,“你是何人?”
男子并未向他行礼,却上前两步到得他身前,而后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件,呈在他面前。
“在下奉献王爷之命,特来为将军送信。”只听男子如是道。
司空堇宥的眉梢又扬了几分,狐疑地接过信件,见信封上空无一字,便当着二人的面,将其拆开。
而他取出信封中的宣纸,将其拿在手中的那一刻,心底竟突生一股异样的情愫。
当他将折叠整齐的宣纸打开,瞧见其上字迹,看过其中内容后,竟蓦然变了神色。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看向送信的男子,颇有些焦促地问道,“阿夕的身子可还好?”
然男子却面不改色,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在下只负责送信,至于其他,恕在下无可奉告!”
说罢,男子竟不等司空堇宥开口,转身便走,大步离去。
天宇本想将他拦下,却被司空堇宥以眼神制止。
待男子离开后,天宇扬了扬眉,见司空堇宥的眼眸中夹杂着欣喜,又混着凝重,迟疑了片刻,仍是问道,“少爷,可是夕姑娘出了何事?”
司空堇宥并未理会,却再度垂眸,盯着手中的信件。
那宣纸上的字迹,尚有些生硬与歪曲,却已是她所能写出的极限。
她不通书法,能够一笔一划地将字写成这般规整,必定是下了苦功夫的。
司空堇宥盯着信,目光在悄无声息间变得柔和,就连那紧锁了许久的眉头,也缓缓舒展了开。
他所欣喜的,自然是她已转醒,好生生地活着,还能给他写信。
而信上的内容,却是这般:少爷,过往之事久久不散,我心中难忘你的情意。纵是天下人皆言你抛弃了我,可只要你未开口承认,我便通通都不信。如今我已醒来,伤势迅速好转,你能否带我离开?切切情深盼相见,院中兰花且烂漫。君若不至,相思成灰,繁花尽凋落。
司空堇宥盯着这信瞧了许久,神色却自最初的喜悦,渐渐变得凝重又复杂。
良久后,他收回信件,将其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仿若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
而后,他敛了所有的情绪,转而望着依旧守在一旁的天宇,沉声道,“速去准备,我有要事,需得赶去应州。我不在的日子里,军中诸事便交由你与邹信打理。切记,下任何决定前,需得征求张业先生的意见。”
天宇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双眉一拧,张口便道,“少爷,眼下时局不容乐观,您不能在这时离开啊!”
司空堇宥却并未理会,只是扬了扬手臂,语气加重了几分,“还不快去!”
天宇本还想劝说,却终是作罢,缓缓拱手,道,“属下领命!”
随后,他无奈地转身,领命去做事了。
司空堇宥也立即步入内室,换了身干净衣裳,带了些盘缠,却并未携带任何包袱。
他正欲离开时,眼角却突然瞥见了什么,便转身向帐角走去。
在那里,尚且摆放着几只灯笼,灯笼上印着字,倘若将其连串在一起,便是这样一句话:你乃天下第一。
司空堇宥思索了片刻,便伸出手去,将那只印有“一”字的灯笼,提在手中,带着一并离开了。
十日后。
永安寺。
这日天气甚好,黎夕妤起了个大早,踱步在院中,观赏着芬芳兰花。
春日的景色总是格外地美,她虽穿着一袭素衣,可行走在花丛边,却宛如花中仙子,淡雅温婉。
转眼又是一月将过,她的身子比之从前大有好转,唯有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才会生出阵阵痛意。
可这寺中粗茶淡饭终究营养不济,她却是比从前日渐消瘦了。
黎夕妤本独自一人在院中走动着,身后却忽然想起一阵脚步声。
她不用回首,也听得出来者是何人。
很快,厉莘然走至她身侧,顺势便揽上了她的肩头,柔声道,“已在院中走了半个时辰,回房歇歇吧。”
对于他的触碰,黎夕妤仍旧有些不适,她下意识避开,却笑道,“难得今日精神好,王爷便容我多赏赏这兰花,可好?”
厉莘然怅然一笑,颇为窘迫地收回手臂,“你明知道,我无法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黎夕妤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却不再开口。
自厉莘然住在寺中起至今,已有二十余日。
每日里都会有侍从进进出出,手捧大大小小的折子,奉来与他。
这期间,黎夕妤曾不止一次地劝说,却从未能奏效。
而她劝说的过程,往往是这样的。
“王爷,您身为应州的统帅,肩上必定担着无数重任,每日里需要处理的事物应当也繁杂至极。而居住在寺中,诸事多有不便,还望您能够早些回到王府,莫要留恋这清贫之地。”
“住在这佛门圣地,心境多少会有些不同,处理起事物更能平心静气。更何况,有阿夕在此,我自然留恋。”
“既是如此,王爷何不将我也一并带回王府?”
“阿夕,你的心思瞒不过我,你想趁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