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太后浑身发冷,忍不住叫道,“你住嘴,来人,快来人!”
薛翃道:“这中蛊的人,起初腹内会有刺痛之感,然后,这刺痛会逐渐加倍,就像是有虫子咬着五脏六腑,有刀子在身体里一刀一刀的刮着,恨不得剖开肚子把它摘除,但是偏不能够,中蛊之人得忍受这种剧痛,百天才死。”
“哀家不听你的胡说!你给哀家打住!”太后惊怒交际。
薛翃道:“我好心给太后说明你的症状,太后怎么却不领情呢?”
“你、你……”太后不知如何是好,却突然觉着身体不适起来。
“对了,太后可知道,这种百日蛊还有一个别名吗?”薛翃微微倾身,靠近在太后耳畔轻声道:“这种百日蛊,跟凌迟的法子相似,所以又叫做凌迟蛊。”
“凌迟?不!!”太后惨叫起来,“来人,来人啊!”
脚步声响起,太后像是见到救星般,不顾一切地大叫道:“快把她捉住,这个妖女,这个贱人她要谋害哀家。”
响起的,却是西华的声音:“不要惊慌。都退下吧。”
太后一愣:“琮儿?”
西华走到跟前,声音平稳:“太后。我在这里。”
太后听见他来到,略安定了些:“你快叫人把这贱人拿下,她、她对哀家下了蛊,快!”不提则已,一提,肚子里突然刺痛起来,就像是有人拿针突然狠狠地戳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是刀子刮过般。
太后惨叫了声,冷汗涔涔,惊慌失措地叫道:“传太医,快传太医来。”
西华回头看向薛翃,后者脸上,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表情。
然后西华回头:“传太医!”
这会儿太后又忍痛叫道:“琮儿,别放过她,快给哀家杀了她,她、她……是个妖邪!”
西华握住太后的手。
薛翃静静地立在原地。
她望着颜太后,这个女人为了维护他们颜家,维护她在后宫的地位,不惜跟何雅语一起置她于死地,害了整个薛家。
当时她们恶毒的选择哪种法子谋害她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这些会一点一点都报应在她们的身上?
薛翃望着太后因为恐惧和疼痛而隐隐变形狰狞的脸,仰头一笑,转身出永福宫而去。
***
甘泉宫,省身精舍内。
皇帝负手而立,轻声念道:“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
“这是什么?”薛翃问道。
正嘉道:“这是张天师送给朕的那字贴上所写的。”
那字帖之上,除了“物归原主”四个字外,便是这两行似谜语,又似谒语的话。
聪明睿智如同正嘉,竟也无法猜透。
正嘉问道:“你是天师最后所收的弟子,你猜猜看,这是什么意思?”
薛翃垂眸:“得一子,损一子,救一人,杀一人……”
她摇头:“这既然是给皇上的,说的必然是跟您有关的事,只怕还得您自个儿参悟。”
“跟朕有关?”正嘉皱眉,却因为薛翃这句话,让他心中掠过一道灵光。
他看着薛翃,心中默念“来来往往俱为真”这句。
薛翃整理妥当,起身欲回云液宫。
正嘉凝视她风轻云淡的举止神色,突然心头恍恍惚惚,竟脱口唤道:“翃儿。”
薛翃抬眸看他:“皇上在叫我?”
正嘉清醒过来。
他笑了笑,起身下地,只着雪白的罗袜,踩过琉璃地砖走到她跟前。
“有时候觉着你,真的很像是纯愍皇后,”正嘉垂眸望着她,“朕已经下旨了,让你还俗,封你为敬妃。”
薛翃并不怎么诧异,只问:“怎么突然要封妃?”
正嘉说道:“最近宫内的事太多了,让朕烦心,连天下事都没这么烦心过。该有件喜事儿让朕宽宽心了。”
薛翃道:“太后又病重了,皇上为何不去看看她?”
“自有太医们伺候着,”正嘉淡淡回答,“另外还有太子在呢,太后最喜欢他,至于朕,太后见了只怕未必会高兴,就不去让她老人家烦心了。”
先前按照太后的要求,正嘉行了太子册封大典,正式封了西华为皇太子,位居东宫。
而正如宁妃所说,皇帝对太后已经失去了信任,所以就算太后声称和玉再度谋害等等,正嘉也并没再去永福宫,只是听太医们禀奏太后的情形。
据太医们所说,太后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因为之前中毒之事拖延了些时间,还要驱除余毒。
又说太后之所以心神不稳,只怕因为体内的铅毒不散,导致太后产生了一些幻觉之类的。
薛翃突然发现正嘉鬓边多了一丝白发,她微怔之下,抬头细看,却不期然地又连连发现了好几根。
薛翃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皇上近来也甚是操劳,不必过分忧心,还是自己多留心保养。”
正嘉探臂,双手将她环抱入怀中:“怎么,担心朕了?”
薛翃无法面对他的目光,低头道:“我该回去了。”
正嘉说道:“最近朕也时常觉着胸口血气翻涌,有些力不从心了,之前太子年纪小,知道自己懈怠不得,如今总算琮儿回来了,内阁的那些人说,他是个精明强干,不输给朕的,朕心里也很是安慰。或许是时候该退一退了。你说呢?”
薛翃道:“皇上关心太子是理所应当,只是力不从心这些话,却是自谦了。”
正嘉闻言颇为高兴,露出了孩子般的笑,道:“你总是知道怎么说话,才会哄朕开心。”他抬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地一刮,“你放心,朕还想跟你……”
他突然停了下来,眼中的笑却并没有消散。
薛翃问道:“您想说什么?”
皇帝终于说道:“朕有个想法,只是说出来,怕你会取笑朕。”
薛翃道:“什么想法儿?我怎会敢取笑皇上?”
正嘉凝视着她,嘴角跟眼底都有些盈盈然的笑意,又仿佛有点难以启齿,过了会儿,才终于说道:“朕想……让你给朕生个孩子。”
薛翃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的脸上本有三分笑意,此刻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僵硬之色。
孩子?她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个。
但是……
薛翃低下头,一声不言语。
正嘉将她的下颌缓缓抬起:“怎么了?是不愿意吗,还是在偷偷地笑朕?”
薛翃淡淡道:“只怕要让皇上失望了。”
“哦?为什么?”
和玉的身体从小儿就弱,后来出家修行,比先前虽强的多了,但体质天生便虚寒,子嗣上是非常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孕”。
薛翃自己就懂医术,当然明白这点。
定了定神,薛翃没有回答皇帝,只是问道:“皇上膝下不是儿女双全了吗?”
正嘉道:“当然,朕也从来不以儿女为意,只是忽然很想,有个跟你的孩子。朕想看看,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儿的,必然如你般可爱,如朕一般……”
他的声音温和带笑,传入耳中却如芒刺。
薛翃不想再听,把皇帝推开:“我答应了要去看望宝鸾公主,她只怕等急了。”
“和玉!”正嘉抬手,及时握住了她的手,“你这么喜欢孩子,难道不想有跟朕的孩子吗?”
薛翃背对着皇帝,心跟手却都是凉的。
“朕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正嘉望着她,唇边有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之前你在昏迷的时候,说过好些梦话。”
薛翃微震,这件事曾是她的心病,后来皇帝并没有提起,她就侥幸的觉着无碍了。
后来宁妃临死之前也泄露,她曾叫过宝鸾等的名字,那她在皇帝面前,曾无知无觉地说了些什么梦话?
如今听皇帝重又提起来,不禁回头。
皇帝的眼中难得地浮现一丝真正的温情:“你可知道,朕很高兴。”
薛翃意外:“为什么?”
正嘉道:“因为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朕去探望你,听你一直在叫朕。”
薛翃浑身猛然一颤,好像有一道雷打在自己的头上:“这不可能!”
正嘉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却笑道:“怎么不可能?你一直在叫朕。郑谷也听见了。”
皇帝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你一直不肯说,没想到心里倒是一直还想着朕,有朕的,对不对?”
薛翃凝视着面前的人,眼中的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
她为什么会叫皇帝。
在那次昏迷之中,她梦见了好多杂乱的场景,其中就有,她噩梦的根源跟由头,那夜的云液宫。
那把血淋淋的割鹿刀,那血淋淋的鹿肉。
突然之间,被割的鹿肉变成了她自己。她疼得厉害,便叫道:“皇上,皇上!皇上救救我!”
她声嘶力竭,拼尽一切。
可是面前的男子,却只是淡漠地看着她,置若罔闻,仿佛陌路人般。
她是在最深的绝望里叫着正嘉,希望这个无所不能的帝王能够将她从地狱里拉出来,但是没有。
不管当时他是不是昏迷不醒,他都没能救她,甚至在他清醒之后,知道她是冤屈的,却也没有想要给她平反,甚至顺理成章地牵连了薛家。
如今这个人,居然喜不自禁地说——她在梦中唤了他。
他以为这是好事。
他居然还为此喜欢。
一股怒意从心头升起,薛翃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正嘉推开。
皇帝意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怎么了?”
薛翃指着他,却说不出话,眼泪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所有的话,千言万语都嵌在喉咙里,憋得她好难受。
皇帝给她的样子惊到,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重走到她的身边,想将薛翃抱住。
“别过来!”薛翃无可忍,泪落如雨,“别过来,你别碰我!”
正嘉双眸微睁,略有些许疑惑:“和玉……”
“别叫我和玉!”薛翃颤声说,泪顺着脸颊往下,“你方才叫我什么!你说我像谁!”
正嘉即刻反应过来:“你、你……”
他盯着薛翃,眼神里的疑惑,慢慢地被一点一点的锐利取而代之。
薛翃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看见血滴渗出,以很缓慢的姿态坠落。
***
当年端妃给不由分说地定了罪,太后跟皇后是决心要将她即刻处死,以免皇帝醒来,夜长梦多。
所以命人看管的十分严密。
行刑之前,有个神秘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悄悄地来见了她一面。
当初的薛翃不知所措,也不知他想做什么,那人道:“娘娘,服了这颗药丸,快!”
她看见一双凤眸,如此明亮,恍惚中她记起来,这是一位朝臣。
自从事发后,她的眼前跟心底一片昏暗,见了他,才突然有点希望,忙问道:“是皇上让你来的?皇上醒了没有?”
直到那时候,她心里担忧的还是皇帝的身体,并且指望着皇帝来救自己。
那人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由分说地把药塞给她:“务必尽快服下。”飞快地去了。
薛翃不知那是什么,也不知他是何意图。
但是那双眼睛令她无端地觉着值得信任,于是她捧着药,趁着狱卒来之前吞了下去。
拜那颗药所赐,她没有撑很久就咽了气,比同样受刑的云秀早一步解脱了。
因为凌迟这种刑罚是以折磨为生,不到最后一刀人是不能死的,因为这个,行刑的刽子手甚至被怀疑动了手脚,因而给砍了脑袋。
那经验老到的刽子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失手了。
可是,那种刑罚只要经历过,就绝不会忘记。
当初有多恩爱,后来就有多悔恨。
正嘉望着薛翃:“你、是承认了吗?”
薛翃抬头,两行泪斜入鬓中:“皇上心心念念惦记着过去的人,说她乘风化鹤而去了,可是,当您知道了她并没有乘风化鹤而去,反而每天都活在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中,皇上还会不会那样云淡风轻的说,惦记着死去的人,是一种折磨?”
正嘉咬紧牙关,双唇紧闭。
薛翃道:“比起我所受的折磨,皇上你连一点惦念之苦都受不起,你还说惦记着薛翃。”
说出口来,身上突然无端地一轻,好像长久以来背在肩头的包袱突然之间解开了。
薛翃望着正嘉阴情难测的双眼,继续说道:“暨儿临死之前告诉我,他曾用瓷片割腕试图自杀,但是……那太疼了,暨儿说他受不了,他跟我说,他连一下的痛都受不了,那端妃娘娘呢?”
眼泪滑落下来,薛翃却望着正嘉笑了:“皇上,您的儿子,一个小孩子,他都重情重义至此,惦记着那死去的端妃,可是你呢?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你真的对和玉动了心吗,或者只当她是第二个端妃而已,有一日大难临头,依旧只是一个撇弃,你想要有个跟和玉的孩子,难道你忘了,你跟端妃有几个孩子,死去的小公主,你管过吗?”
正嘉听到这里,微微扬首,却仍是没有说话。
薛翃道:“我本不想回来,不想再面对你,但是不行,薛家忠心耿耿功勋卓著,不明不白地背负污名就这样湮灭了,宝鸾宝福,本该是千万宠爱的,却给如草芥一般的对待,但是我的仇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们活的快活极了,连皇上,也是专心致志地修你的道!”
正嘉道:“你说完了吗?”
“没有!”薛翃冷笑,“我没有说完,皇上觉着,你真的能修道飞升吗?不能,我跟你说过了,在其位谋其政,皇帝的道,是你的天子之道,是让臣子甘心效忠,让百姓安居乐业之大道,但是你……明知端妃死的冤屈而不言语,忍看忠臣背负污名置之不理,因为太后的缘故轻纵颜家勾结何家,贪赃枉法,你本该尽的道心都没有尽到完满,还意图白日飞升,做梦!”
正嘉身子一震,他抬手在胸口上摁落,然后沉声道:“住口。”
薛翃冷笑出声,道:“现在,皇上还想封我为敬妃吗?端妃行的正做的端,最后却惨遭酷刑,追封一个纯愍皇后又能如何!宁妃因为感受她一点恩德,不惜以身相报,她一个女子,尚能这样侠肝义胆,忠烈无双,但皇上呢?自诩英明天下,你不配!”
正嘉胸口微微起伏,嘴角隐隐抽动,他在竭力隐忍。
一阵风自殿外吹来,博山炉内的香气随之缭乱。
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明在暗中窥察着两人的对话。
“你说……朕不配。”皇帝的声音很轻。
薛翃笑看着他:“你所说的敬妃,如今偏生是大不敬,皇上要怎么对我?我曾经是端妃,但是现在,我不想再做你的妃嫔,你以为和玉喜欢你,心里有你,不,从始至终,我只是想利用你来报仇!也是……报复你。”
头一次,她不再惧怕,竟也没有什么厌恶,只是要把心里的话尽数说出来,如此痛快。
“你是报复朕?!”正嘉探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肩,“你、你只是报复朕?”
皇帝的眼中是勃发的怒意,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刀光剑影飞出。
薛翃望着面前这个人,曾经她很喜欢的人,后来,那喜欢在一刀刀的刑罚里烟消云灭。
她望着皇帝而笑,眼中的泪却禁不住。
“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薛翃笑看着正嘉,“皇上,这次你要如何处置臣妾?”
再一次以“臣妾”自称,真的是隔世相见了。
“怎么处置你?”皇帝微微低头,因为愤怒,眼角微微扬起,像极了要择人而噬的老虎。
下一刻,正嘉的手上用力,他抓紧薛翃,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