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片金黄色的叶片从天而降,闪闪烁烁,美极了。
薛翃抬头,虽然是笑着,眼角却有泪悄然无声地斜入鬓中。
宝鸾扑过来,抱着薛翃的腿,仰头看着她撒娇:“和玉,今天真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
薛翃低头,轻轻地抚过小公主明净的额头。
她无意中失去了一个孩子,有三个女儿。
却因为她自己的原因,害了最小的公主早夭。
这始终是她心中最不能容忍,也最不能淡忘的。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以什么都不用在乎。
如今唯一最在乎的、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宝福跟宝鸾两个,从此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过活。
正如薛翃之前跟宝福说过的。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看人眼色。
薛翃深深呼吸:“宝鸾。”
小公主察觉了她的异样,慢慢睁开眼睛:“嗯?”
薛翃道:“你别怕,只听我说。我现在叫人带你走,这人会带你……去见宝福。”
宝鸾听着,眼中惊喜交加:“真的?”
薛翃点头:“嗯,只要你乖乖听话。很快就能见到你姐姐。”
宝鸾几乎欢呼,却又忍住,忙握住薛翃的手,小声道:“那咱们快走吧。”
薛翃屏住呼吸:“我、我暂时不能跟你一块儿走。”
宝鸾一愣,脸上的喜色顿时收起来:“为什么?”
薛翃道:“我还有一件事儿没有做完,宝鸾先去。等我做完了事儿,再去找你们。”
宝鸾皱眉,她盯着薛翃的眼睛,像是在分辨她所说是真是假,然后宝鸾道:“不,我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翃:“我要跟你在一起。要走一起走,你要不走,我就也不走。”
薛翃原本就有些情难自已,听了宝鸾的话,眼睛迅速泛红。
“宝鸾……”薛翃尽力克制:“你……”
宝鸾却根本不听她说,重新扑过来将薛翃紧紧抱住:“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跟和玉在一起!”
宝鸾起初还是颤抖着小声的,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是无法遏制地放声尖叫起来,好像是怕薛翃会将自己推开一样。
门口处,季骁跟几名镇抚司侍卫闻声,纷纷走了出来。
薛翃忙抬手安抚宝鸾,一边竭力忍着眼中的泪。
薛翃虽然猜到宝鸾可能会有些麻烦,但没想到宝鸾年纪小小,脾气却如此倔强。
她看出薛翃想把自己一个人送走的意图,便戒备起来,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起初因为出宫时候的狂喜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宝鸾如临大敌的,时不时转头打量周围,好像随时都会有什么不速之客出现似的。
薛翃本想好生劝她,可是宝鸾什么都不肯听,眼见时辰不早,季骁跟宫内的随行太监已经过来催了两次。
薛翃心中暗暗焦急,终于她摁着宝鸾的肩头蹲了下来:“你听我说,接下来,宫内会有很大的危险,若是弄不好,会……像是先前你、你母后那样的下场,你难道也要回宫吗?”
宝鸾望着薛翃,然后点了点头:“我要回去,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死也不怕。”
薛翃闭上双眼,泪一涌而出。
宝鸾将她的泪擦去,自己却含泪轻声说:“我不想跟你分开。”
薛翃忍无可忍地张手,将女孩子紧紧地抱入怀中:“我也不想跟宝鸾分开。”
***
在回宫的路上,薛翃命转道,往高府走了一趟。
这几日时气不佳,高彦秋偶感风寒,卧病在家。
听说薛翃回来探望,高尚书心中感慨万分。
此刻他已经改变了当初对于自己这孙女儿的偏见,但是……却又处于本能的亲热不起来。
于是只撑着起身,叫侍婢更衣。
今日恰虞太舒来探望,两人才说了几句话。
虞太舒道:“您老何必再起身,和玉仙长医术最佳,也许是听说您老人家病着,所以特意回来。”
高彦秋道:“你说的她真如神仙一样了。”话虽如此说,面上却只是随和地一笑,又道:“你难道没听说,近来宫内不太平呢,倒不知往后的局势如何。”
虞太舒道:“新入阁的沈随是个聪明人,皇上也对颜家生了龃龉,颜家最后的指望,便只有太后了,太后的病来的蹊跷,等见了和玉仙长再仔细询问询问罢了。”
高彦秋点头:“唉,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才只三年,薛家的案子竟然又翻了过来,只希望我这条老命,能够活着看到他颜家从云端落到泥里,我才肯瞑目呢。”
虞太舒笑道:“老师何必说这些颓丧的话。”
当下虞太舒扶着高彦秋来到外间,暂时歇了会儿,虞太舒道:“我先回避。”
高彦秋制止了:“不用,你就在这里罢了。听说同来的还有公主,不必那样避嫌。咱们先去迎驾吧。”
当下高彦秋走了出来,来至堂下,阖府拜见公主。
宝鸾在薛翃面前,是一派女孩儿情形,但是此刻,却气定神闲的,大有章法,道:“各位快快平身,我年纪还小,当不起。”于是叫太监们扶了起身。
高家老夫人见了孙女儿,自更有一番喜欢,只是碍于公主在旁边,不敢过分亲热。
高彦秋因为有正事,便使了个眼色给儿子,高孺上前,安抚了老人家先行入内。
不多会儿,堂上只剩下了高彦秋,虞太舒,薛翃跟宝鸾。
薛翃见高彦秋双眼发红,喘息过重,知是有些内热,便上前给他诊脉,又说了一副药方。
宝鸾默默记在心里,对高彦秋道:“高尚书,听说你的字写得最好,我说给你,你快写出来叫人去抓药可好?”
高彦秋又是意外,又有些惊奇:“公主记得?好啊。请殿下随我到里间。”于是引了宝鸾公主,到了里头,让侍女研磨。
这会儿外间,虞太舒跟薛翃对面而坐,两人彼此相看了会儿,虞太舒低声道:“为什么公主没走?”
薛翃说道:“她不愿意离开我。”
虞太舒微微一笑:“当初我就说不行。”
薛翃低头:“我没想到,她这样固执。”
虞太舒道:“公主毕竟是皇上跟纯愍皇后的女儿。当然有自己的脾气。”
这会儿里间传来宝鸾念药名的声音:“防风一两要去掉芦头,小荆子一两,栀子仁一两,枸杞子一两要微炒过,甘草半两……”不疾不徐,吐字清晰。
薛翃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又微微湿润了。
“你……”突然听虞太舒说道:“是和玉吗?”
薛翃一怔,抬头望着他。
目光相对,虞太舒道:“或者……你是如雪吗?”
里头好像十分热闹,高彦秋在夸宝鸾:“公主殿下,您的记性可真是过人啊,简直让老夫惭愧。”
但外间却静的异常。
终于,薛翃回答:“我不是。”
虞太舒一点儿讶异之色都没有,只仍是目无波澜地望着她。
薛翃道:“我不是和玉,也不是如雪。”
直到这会儿,虞太舒才缓缓道:“我知道。”
薛翃眉头微蹙。
“你一定疑惑我是怎么知道的,”虞太舒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吹着里头的滚茶,望着茶叶在内浮沉。太舒道:“那年你跟我说,十年之后你会回来京内,但是回来的人已不是你。那时候我本是不信的。”
第101章
薛翃这才知道; 原来虞太舒从看自己的第一眼就开始怀疑了。
他故意问起那十年之约,自然也是为了试探。
薛翃道:“你从开始就疑心我?”
虞太舒摇头:“我只是在琢磨; 我还不至于迷信到那个地步。”
薛翃一笑:“大人果然胆识过人,若我不是和玉; 你竟也肯跟我合作?”
虞太舒道:“合作自然得对双方有利。若你此刻是和玉; 只怕就不会跟我联手了。”
这话倒是真的。薛翃所图并非和玉所图; 薛翃所能做到的也并非和玉所能做的。
薛翃心中猜测:既然虞太舒早就疑心自己; 那么,他有没有好奇和玉的躯壳里,到底是谁的魂魄。
或者说,他会不会猜到,这躯壳里的到底是谁人。
然而自打她回京后所作所为; 以及不顾一切维护俞莲臣、保护宝鸾的举止; 以及如今人在云液宫的情形……种种,以虞太舒的聪明才智; 只怕能够猜想出几分; 只是此事毕竟惊世骇俗; 他也不敢出口确信罢了。
薛翃沉吟片刻; 便道:“你当初对和玉多有维护之谊; 是因为对她心生怜惜吗。”
虞太舒道:“大概是忘年之交吧。”
薛翃一笑:“那你们的十年之约; 到底是怎么样?”
虞太舒抬眸; 眸色沉静; 深不可测。
正在这时侯; 里头高彦秋道:“终于写好了; 公主帮臣看一下,是不是确凿无误?”
过了会儿,宝鸾道:“正是如此,高大人,你的字果然如传闻一样的出色。”
高彦秋虽也是历经世事见惯风云的辅臣,但从一个小孩子的嘴里听到这样的夸赞之语,却忍不住心花怒放:“公主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薛翃听他们对话,知道自己该走了,便站起身来。
虞太舒突然道:“有一件事……近来太后突然病了,这件事……”
他沉吟没有说完。
薛翃却已经会意,她淡淡地回答道:“不是我。”
虞太舒挑了挑眉,点头道:“这就好。但也正因为这样,你要多留心。若不是你,恐怕就是冲着你来的。”
“我明白。”薛翃回答,所以她才想尽快把宝鸾送走,因为,有一场大风雨即将来了,她可以豁出自己,但不想把宝鸾牵连在内。
薛翃答了这句,又看向虞太舒:“当年薛端妃……纯愍皇后给处刑之前,你是不是见过她?”
虞太舒本正沉默地看着她,听到这句,眼中却闪闪烁烁,有些微妙的东西涌动。
然后他说道:“这件事只我跟纯愍皇后知道。”
里头脚步声响起,几乎能看见宝鸾微动的裙摆。
薛翃轻声道:“你且不用管我从何处知道,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要冒险见她。”
两人对面而立,虞太舒回答:“你如果知道我见过她,那就该知道我为何相见。”
薛翃屏住呼吸:“你给她的,是什么东西?”
虞太舒猛然震动,双眸微睁,他脱口说道:“你真的是……”
但他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盯着薛翃。
此刻宝鸾果然已经走了出来,高彦秋跟在身后,且走且欣赏般打量自己写得药方子。
宝鸾走到薛翃身旁,看看她,又看看虞太舒,却懂事地没有做声。
薛翃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宝鸾便走到旁边的桌子前,低头去打量里头的糕点。
太舒扫了一眼走近的高彦秋,飞快地说道:“当年她离京的时候,给了我一颗药丸,让我在那件大事发生之后,找机会给你吃了。”
他说“给你吃了”。
薛翃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她屏住呼吸。
虞太舒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照做了而已。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应该只有纯愍皇后自己知道了吧。”
薛翃扶额笑了笑,眼底泪影闪烁。
这会儿高彦秋走了过来,笑道:“最近忙于政事跟些俗务,都没怎么练字,只怕笔力都退步了,太舒你看看,是不是大不如前了呢?”
虞太舒双手接过那药方,仔细认真打量了一遍,微笑道:“老师这是自谦了。明明是比先前更精进了才是。”
旁边的宝鸾也说:“是呀,高大人的字可算是一等的。”
给公主殿下跟爱徒相继夸奖,高彦秋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会儿老夫人派人来询问,于是薛翃带了宝鸾退了出来,往后宅老夫人歇息处会见众人。
高彦秋跟虞太舒送出门口,目送侍从们簇拥着两人身影远去,高彦秋把药方交给管事,让去照单抓药,又问太舒道:“同和玉说了什么?”
虞太舒说道:“太后的事,跟她无关。”
高彦秋眉头一皱:“你可提醒她留心了?”
虞太舒道:“是。老师放心,和玉十分聪慧,知道该怎么应对。”
高彦秋叹了口气:“颜家气数已尽,但越是如此,越要步步小心,留神他们垂死挣扎的反扑。”
太舒道:“您说的是,此时一刻也不能松懈。风大,您老还是到里头歇息罢。”于是扶着高彦秋入内间。
且说薛翃见了老夫人,祖孙说了半晌话,薛翃又给老太太诊了脉,老人家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略有些脾胃不顺罢了。薛翃把自己所带的几枚保养的丹药送给她,又说了一副药方。
坐了数刻钟,却只见高如霜,并不见高如风在场。
因时辰不早,薛翃便起身告辞,老太太命高倜相送,两人出了门,高倜问起近来宫内的情形。薛翃见他有担心之意,便只说无事,让他安心。
高倜见宝鸾公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知道两人感情很好,也觉着欣慰。又低低地跟她说道:“对了,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如风已经跟夏家的三公子订了亲了。”
薛翃一怔:“夏家……是太师家里吗?”
高倜道:“正是。”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又放低声音道:“如风不大高兴,哭了数日,只是祖父拿定了主意,也是没有办法。”
薛翃问:“先前不是听闻她跟虞大人……”
高倜笑道:“原先本打算让如风进宫的,只是多亏你拦下了。祖父原本也很想把如风许给虞大人的,可是虞大人……我看那意思,竟是没答应。”
薛翃意外:“为什么?”
高倜道:“谁知道呢?他向来对祖父的话言听计从,可是这终身之事上偏如此,不过他对祖父很近弟子之谊,倒不必硬是亲上加亲的。恰好夏家来求娶,所以祖父权衡之下,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原来是夏家意图结亲,倒也是门当户对,如果表面上看来,嫁入夏家,却反而比嫁给虞太舒更体面显赫,但是高如风心里自然是不好受了。
只是这些儿女之事,薛翃也不想理会,便只听听罢了。
高倜送了薛翃往外,经过月门,一路往外,却都没有发现,在他们身后,虞太舒一人站在廊下栏杆之内,凝视着那道清绝的身影。
虞太舒方才没有回答薛翃,那个十年之约。
但是现在他看着那人……此刻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代替和玉回来的是谁。
只是不知为何,一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一股莫名的隐痛。
也许是因为知道那女子先前所遭受的,所以更加明白她忍辱负重归来,安排一切接手一切应对一切,竟是何等的艰难不易。
他不想回答薛翃的问话。
当年那个天生不凡的女孩儿临行之前,对他说:“十年之后我会回来,只是回来的却不是我了。”
他不明白。
女孩子说道:“不管她求你做什么事,你一定要尽力而为。因为……”
虞太舒问:“因为什么?”
女孩子道:“那个人,会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做什么?”
“她会助你实现你心中的抱负,”那女孩儿的目光,清澈的令人心悸,她说:“她会助你,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
曾经虞太舒是半信半疑。
但是现在,他深信不疑。
方才他没有回答薛翃的问话。
因为对他而言,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只是他不能说而已。
***
薛翃同宝鸾离开了高家,上了宫车。
宝鸾依偎在薛翃身上:“这个高大人脸胖胖的,又有点黑,倒是蛮有趣。可是虞大人却长得那样好看,怎么会是他的徒弟呢?”
薛翃笑道:“虞大人是正经的科考出身,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