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翃收敛心神,把花儿拢在掌心:“没什么。江指挥使……您怎么在这儿?”
江恒见她来问,正中下怀:“皇上命我仔细护卫,不容有半分不妥。幸好我来得及时。”说话间,江恒负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又去拨弄那帐幔上垂着的香包:“这是你昔日所住的地方?看着很不像你的风格。”
薛翃道:“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江恒笑道:“多谢关怀,也多谢赠药。”
薛翃把花儿藏在袖中,道:“江指挥使对我多有相助,赠药自是应该,但是上回您捉了我师侄,百般拷打,又叫人心里过不去。”
江恒道:“抱歉的很,我也是奉命行事。”
薛翃淡声道:“是奉命行事,还是想顺水推舟让我师侄当替罪羊呢?”
江恒笑道:“有皇上做主,谁敢对萧西华不利?何况仙长您也是对那道长关怀备至,小人哪里敢当他是替罪羊,少不得自己当那只给拷打的羊罢了。”
薛翃也一笑摇头,却并不想再计较此事,反而想到另一件。
此刻江恒转到桌边上坐了:“方才从抽屉里拿的是什么,怎么悄无声息藏起来了,给我看看。”
“女孩儿的东西,江指挥使也感兴趣?”
“不是女孩儿的东西我还不稀的看呢。”江恒泰然自若地回答。
那花儿当时只在王府里戴过,并没张扬,何况是薛翃手制,外人未必认得,但江恒是个精细之人,指不定会看出什么,谨慎起见,薛翃打定主意不能给他瞧。
薛翃便四两拨千斤地说道:“说起女孩儿,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来。当时江指挥使给拉去慎刑司领罚,宝福公主竟要我去向皇上求情。”
江恒挑眉。
薛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如何竟不知道,指挥使大人跟公主也有交情的吗?”
那薄情地红唇一挑,江恒笑道:“仙长这样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
薛翃皱眉:“你说什么。”
江恒似笑非笑地道:“不然的话,你什么时候上心起我跟公主的关系来了?”
第78章
江恒坐在桌边,薛翃却是站在他对面的墙角; 那是一面粉白的墙; 墙边放着个紫檀木的花架,上面放着一个玉色八棱花盆; 里头是亭亭的一株建兰; 细长的叶片葳葳蕤蕤。
薛翃忽然想起镇抚司江恒卧房内那一盆养的甚好的水仙花,不知这会儿可还繁盛如昔。
缓步走到小圆桌旁边; 薛翃道:“江指挥使是皇上身边最宠信的人; 皇上没告诉过你; 我跟昔日的薛端妃娘娘,有过一段交际?”
江恒扬眉:“仙长是说,昔日端妃娘娘曾救过您的那件旧事?”
薛翃知道他精明过人; 此事又并非机密; 只要他有心打听自然会知道。如今果然见他心知肚明; 便道:“既然江指挥使也知道了,此事在皇宫之中想必也不是什么机密了。”
江恒点头:“下面的人自然不会知道; 不过……像是皇上; 太后,甚至皇后娘娘等; 只要有心; 总会打听出来的。”
“多谢大人直言相告; ”薛翃道:“我另有一事不太明白; 那夜太后没有经过内廷宫监的手; 反而让江指挥使出面捉拿西华; 难道对太后来说,指挥使大人比司礼监的人更可靠吗?”
江恒一笑:“司礼监听命于皇上,是皇上最心腹的,凡事大小都会回禀皇上,一旦惊动他们,皇上势必会立刻知晓,就拿不成萧西华了。所以太后要用我。”
薛翃道:“江指挥使不怕得罪了皇上?”
“我做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江恒淡淡地说,“而且这种事,总要有人去做。你以为,皇上会不明白太后的心意吗?皇上是绝对不会明着阻止太后的,太后也知道。所以这个时候,得有那么一个替罪羊,能够往上瞒着皇上,给太后体面,事后还能顾全皇上的颜面,也让陶真人满意。”
薛翃皱眉,心中微震。
“这么说,你早知道事后会受罚?”薛翃问。
江恒道:“受罚是一定的,其实不是为萧西华之事,也还有别的事,那一顿打,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轻而又轻了。”
皇帝责罚江恒,是为了他隐瞒太子杀人之事,但选在这个时机打板子,却是最好不过的,就算是两罪并罚吧。
薛翃一点就通。
薛翃竟觉着艰于言语:“哦?难道指挥使还犯过别的戳皇上眼睛的事?”
江恒笑道:“多的去了,我只求那些事别给皇上知道,不然真的就不知是廷杖,打下来的大概是雪亮的刀子。”
薛翃追问:“比如呢?”
“比如看过某人沐浴。”江恒突然笑了起来。
薛翃道:“江大人,我正跟你说正经的话。”
“不瞒你说,这真的是最正经的,也是最致命的了,”江恒幽幽然看着薛翃,“你信不信,假如皇上知道了,得让慎刑司那帮奴才拿金针戳瞎我的眼。”
他的口吻是波澜不惊的,但却不容置疑。
薛翃觉着气闷。
江恒起身道:“说完了吗?外头还有应酬,我是抽空来的,这会儿也该走了。”
“江大人,”薛翃制止,“还有一件事。”
“您说。”江恒倾身,靠她近了些。
“当年端妃娘娘那件事,您插手了吗?”
江恒对上她黑白明澈的眸子,半晌道:“当时江浙的河堤垮塌,有人趁机闹事,我奉命出京缉拿要犯,回来的路上才知道消息。”
他缓缓地阖了长睫,这般淡漠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悲悯。
薛翃无端竟松了口气:“那,你可相信是端妃想刺杀皇上?”
“相信不相信,有什么要紧的,”江恒道,“端妃娘娘是个好人,我见过几回,人长得国色天香,一般绝色的女子不会聪明到哪里去,但她不一样,又聪明,又知情知趣儿,有点手段,不然的话,怎么会从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圣宠不衰呢,只是她忘了一件事。”
薛翃听到他称赞自己,且说“有点手段”,脸上微微一热。
听到最后却不禁屏息:“什么事?”
江恒轻轻一笑:“成也萧何败萧何,宫内最容不下的就是好人,而宫内最靠不住的……就是圣宠。”
薛翃也忍不住仰头一笑,原来他也这般清楚。
江恒本是要离开的,瞧见她的笑容,却又止步:“你笑什么,不信?”
薛翃道:“我笑,是因为江指挥使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江恒挑眉:“原来你我如此心有灵犀。”
薛翃摇了摇头:“多谢你直言相告这许多事。”
江恒知道她是送客之意了,但是望着她有些落寞的神情,突然说道:“方才高公子说什么,你有更重要的事,在宫内?是不是跟端妃旧事有关?”
薛翃道:“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江恒笑道:“那你可要小心点。”
“会也把我捉到慎刑司拷问吗?”
“这倒不至于,不过,”江恒认真地想了会儿,“据我所知,宫内要对付或者除掉一个人的法子可多着呢。”
“多谢提醒。”薛翃起身,向着他认真打了个稽首。
江恒走到她跟前:“你方才唤高公子什么?”
薛翃一怔,才要张口,却又醒悟:“您问这个干什么?”
江恒笑道:“咱们的关系已经这般亲密了,怎么还指挥使前,指挥使后,或者江大人,也叫一声来听听。”
“您想认我这个妹子?”薛翃问。
“别,”江恒抬手,“不认妹子就不能叫哥哥了?怎么这么古板?”
薛翃瞥他一眼,又想把他踢出窗口了。
正在这时,外头脚步声响,有丫鬟来敲门,有些着急地说道:“道长,老太太睡了会儿突然嚷说心口疼,请您早些过去。”
***
年关百官休朝,正嘉皇帝耳旁清静了好些。
当下安心沐浴熏香,在省身精舍的莲花座内,盘腿静修。
不理外间那些俗务,两耳清净,本是皇帝求之不得的,但是今儿却不知为何,总觉着心潮涌动,怅然若失。
勉强过了半个时辰,皇帝道:“什么时候了?”
其实皇帝还想问问和玉回来了没有,但却又不想如此直白地表露对她的渴盼。
外头郝宜跪地:“回尊主,差一刻到午时。您也该用些斋饭了。”
皇帝皱皱眉,迈腿下地,却又不耐烦地说道:“不喜欢吃,不用了。”
郝宜伺候着他走出精舍内间,才又小声说道:“主子也要顾惜自己的龙体。另外,之前皇后娘娘派人来问了几次主子用饭没有,方才亲自来了,说是做了些糕点给皇上。”
正嘉没好气儿地说:“明明知道朕打坐的时候不许人打扰,来问什么问。”
郝宜笑道:“到底是娘娘的心意,如今娘娘还在养心殿内恭候呢,主子见一见?”
正嘉满心的不自在,本不想见,但仍是克制着:“好吧。”
扶着郝宜的手出了精舍,缓步往前而来,进了养心殿,果然见何雅语人在殿内,却是站着并未落座,听内侍传说皇帝驾到,早转身上前行礼。
皇帝看她这般规矩,却道:“这里不是别的地方,你只管坐着等候就是了,难道朕要打坐一整天,你也站一整天吗,岂不是白白累坏了,不用太过拘束。”
何雅语道:“皇上虔心苦修,臣妾不能相助,就站一站陪着皇上也是好的,这是臣妾的福分,又哪里会觉着累呢。”
正嘉听了这样应答,觉着倒也可心,脸上才流露几分笑意:“听说你做了什么点心?”
何雅语身后宫女上前,皇后将五彩填漆绘云龙的食盒打开,亲手端了两盘糕点出来,下面一盘还冒着热气。
何雅语道:“这是茯苓梅花糕跟薯蓣芙蓉糕,都是臣妾亲手做的,皇上尝尝合不合口味。”
正嘉看那雪白的茯苓糕,做成了梅花的形状,蕊心却是粉粉的轻红,他问:“这红的是什么?”
何雅语道:“是枸杞子磨成的粉,跟茯苓糕一起用,益气补身。”
“嗯,有心了,”正嘉又看那样薯蓣芙蓉糕,淡淡樱红,看着不错:“芙蓉糕里加薯蓣,朕还是第一次见。”
何雅语笑道:“先前庄妃告诉臣妾,她向和玉仙长讨要了一个极好的补身体的方子,里头有一样便是薯蓣,臣妾询问过太医,说此物甚佳,所以特制了这样点心给皇上尝尝鲜。”
正嘉饶有兴趣地问:“哦?庄妃跟和玉要了什么方子?”
“叫做九仙薯蓣煎,”皇后忙道,“只是那是给妇人补身的,可巧这薯蓣,对男子却是极有大用。”
正嘉笑道:“这名字也起的很好。难为你时时刻刻惦记着朕了。”
何雅语见他兴致高昂,便道:“皇上尝尝看好不好吃?”
正嘉拈了一块儿薯蓣芙蓉糕,轻轻咬了一小口,入口嫩滑香甜,不由颔首道:“果然上佳。”
何雅语心中大快:“皇上喜欢就好了,再尝尝这茯苓梅花糕。”
正嘉素来不太喜欢吃这些甜食,糕点虽好,却不愿意多用。
偏巧正在此刻,外头有小太监进来禀告说道:“皇上,雪台宫那边报信,说是……”
正嘉道:“如何了?说。”
小太监才敢说道:“说是康妃娘娘……不成了。”
正嘉蹙蹙眉,并未言语。
康妃夏英露病了许久,太医早就说过她过不了今冬的,这消息丝毫不引人意外。
只不过何雅语原本因为皇帝开心,自己也有些欢喜,没想到雪台宫这会儿来打扰。
按照皇帝以往的做派,是绝不会动容的,毕竟这位,连庄妃的三皇子满月到如今,还没见过一面儿呢。
出身尊贵的婴儿如此,何况一个失宠了的将死之人。
何雅语心中虽这般想,却不敢造次,只看向正嘉:“皇上……”
正在这会儿,郝宜从外头进来,走到皇帝身边儿悄悄说道:“主子,来送信的是康妃娘娘的妹子,她如今跪在殿外,恳求皇上开恩,见一见康妃呢。”
何雅语不禁皱了皱眉,忍不住说道:“胡闹,这是什么地方,她一个宫外之人,破例许着进宫伺候已经是开恩了,如今竟敢来要挟皇上不成吗?且康妃是犯了错才给禁足的,又何必在此时打扰皇上呢?”
郝宜不敢吱声。
正嘉却淡淡道:“此女虽然大胆,但她也是一派手足情深的缘故。行为虽然放肆,但其情可悯。至于康妃,既然是将去之人,万事皆空,又何必再计较更多。”
皇帝说了这句,便站起身来:“起驾。”
郝宜忙道:“快摆驾,雪台宫!”
何雅语呆若木鸡,却又不敢唤住皇帝,眼睁睁望着皇帝出殿而去,回头看看桌上的点心,甚是气恼。
她费尽心思哄皇帝开心,却在关键时候又给雪台宫坏了事,这康妃怎么就不能安安静静的死。
皇后拉着脸走出养心殿的时候,恰好看见正嘉缓步下台阶。
在皇帝正前方台阶之下,跪着一道婀娜的身影,并非宫装,只是寻常的闺阁打扮,看着倒也别有一番韵味,这自然是夏英露的胞妹夏瑜芳了。
正嘉走下台阶,在夏瑜芳面前停了停,垂眸道:“你这般冒失而来,不怕朕降罪吗?”
夏瑜芳不敢抬头,伏身贴首道:“回皇上,臣女只是不忍康妃娘娘苦捱,娘娘一心惦记着见皇上一面儿,她毕竟是臣女的姐姐,皇上若是降罪,臣女也甘心情愿领受,只求皇上开恩,成全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
正嘉凝视着她,半晌说道:“你抬起头来。”
夏瑜芳果然缓缓抬头,相比较康妃的明艳,夏二小姐生得要温婉可人的多了,两只杏眼看着甚是驯顺温柔,一看便知道是个乖巧懂事的。
正嘉看着这张美人脸,因为那点子温柔,心底突然掠过某个人的影子。
“起来吧,朕不会责怪你。”正嘉仍旧面无表情地抬头,口中说道:“所谓‘孝悌’,孝为父母之爱,悌为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朕生平最重孝悌之道,你是为了你的姐姐来求朕,朕岂会怪罪。”
此刻抬辇已到,皇帝迈步上辇,起驾往雪台宫方向。
郝宜一挥手,一名小太监上前扶住夏瑜芳,二小姐踉跄也起身,随着御驾而去。
雪台宫内,康妃本正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不知为何突然睁开双眼,命宫女给自己梳妆打扮。
宫女跟嬷嬷们见她忽然间神采奕奕,不知情的以为康妃大有起色,但那些有经验的嬷嬷却知道,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康妃却一心催促让快些梳妆,且说:“皇上快到了,你们赶紧。”
又吩咐把那件自己最喜欢的紫缎绣芍药的宫装拿来。
大家本来不肯相信,毕竟二小姐亲去养心殿相请,这许久都没有消息。
且皇帝的性子天生冷情,连庄妃娘娘产子还没去看过呢,又怎会来这种腌臜冷落的地方。
没想到才给康妃装扮妥当,外头便报说:“皇上驾到了!”
大家都惊呆了,不知康妃为何竟未卜先知。
康妃则双目炯炯,满面喜色。
看见正嘉迈步进殿之时,康妃袅袅上前行礼。
虽然病了连月,容颜憔悴,但经过一番精心装扮,加上她回光返照之效,竟仍美的不可方物,明艳动人。
一同回来的夏瑜芳见状,吓得心怦怦乱跳,也以为康妃已经好转,生恐皇上因此而怪罪自己欺瞒圣驾。
连郝宜也目瞪口呆。
可正嘉毕竟不是寻常之人,见康妃神采奕奕,更胜从前,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模样,倒像是一朵花开到极致,美艳绝伦,但接下来……不免就是凋零了。
当下只做不知的,道:“爱妃不必多礼。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