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端的,他突然喜欢了这个地方。
薛翃道:“太子指的是那宫女?”
赵暨冷笑了声:“当然是她。我听人说,你觉着那宫女是给人害死的?”
薛翃道:“事实证明,她的确是给人害死的。”
赵暨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你……看的那么仔细?”赵暨的声音干涩,“但是那时候,我只看见她跟鬼一样的两只眼睛,她瞪着我、像是会跳起来,掐死我一样。这两天,我总想起那一幕,总想起……你呢?”
太子这些日子过的十分煎熬,睡梦中都常看见那小宫女向着自己扑过来,好多次自噩梦中惊醒。
薛翃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太子也怕鬼怪吗?”
“我当然怕!”赵暨脱口而出,却又有些后悔,“古人说‘敬鬼神而远之’,当然要心存敬畏。”
薛翃道:“我看,太子是做了亏心事吧?”
“我没有杀她!”
“但她因为太子而死。”
“她、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像是退无可退,又像是狗急跳墙,赵暨口不择言道:“本太子看上她是她的福分,是想抬举她……是她自己短命!跟我没有关系!再说不过是个贱婢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说这些话,不觉着诛心吗?”薛翃心头冰凉,忍不住动了怒:“你居然一点也不觉着愧疚?”
面前这孩子,还是当初自己疼爱有加的赵暨吗?他为什么学的这样偏执冷血,草菅人命了?
薛翃盯着赵暨,满心的话像是在瞬间给堵在了嗓子眼里。
这三年里所发生的事,已经不能用一个“物是人非”来形容,连赵暨都能性情大变,更何况没有了亲娘照顾的宝福跟宝鸾呢?
薛翃心头微乱,她不想再跟赵暨多费口舌,双眸一闭:“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然而话音刚落,肩头就给人紧紧地握住。
薛翃还未反应,赵暨用力将她握着她的肩膀,少年奋力一推,竟将薛翃推倒在地上。
猝不及防,薛翃大为意外,不知赵暨还想要怎么样,但电光火石间,赵暨已经给了她答案。
他猛地扑了上来,死死地摁住了薛翃的肩膀,口中还叫着:“你凭什么那么说我,凭什么赶我走?你是什么东西!”
“暨……太子!”生生地咽下熟悉的称呼,薛翃想要喝止。
但赵暨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
刹那间,少年的身体压下来,薛翃听到衣裳给撕裂的声响。
虽然很清楚赵暨的一举一动,但是两个人的身份之差、长久以来都把赵暨当作半子的心理,让薛翃一时无法明白这孩子到底在干什么,甚至她以为赵暨是想杀了自己。
直到少年的手探向她的脸,他说:“听说父皇很喜欢你,你不是想攀龙附凤吗?我偏不如你的愿!”
薛翃激烈跳动的心有一瞬间的静止。
望着少年通红的眼睛,薛翃道:“给我住手。”
赵暨觉着惊讶,本来面前这个人还显得很是慌乱迷惑似的,但是现在,她却突然停止了任何动作,声音冷漠而淡,且脸上丝毫慌张害怕之色都没有,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显地带着一丝憎怒。
“你说住手就住手?”那点憎意越发点燃了赵暨心中的恶火:“之前你打搅了本太子的好事,现在就让你来补上吧。”
少年的手从薛翃脸上往下,蠢蠢欲动。
“那好吧。”薛翃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
赵暨愣怔,眼前一花,是薛翃捉住了他的右手臂,轻轻地一抖一错。
因为见薛翃并不挣扎,赵暨便没有再摁住她的手,见她突然动作,还不当回事儿。
虽然年纪比自己大,毕竟只是个身娇体弱的女冠子。
谁知道薛翃手起掌落的瞬间,赵暨听见很轻微地“嚓”的响声,一股剧痛从右臂上迅速蔓延。
难以忍受的剧痛让赵暨浑身一颤,忍不住发出惨叫。
他看看薛翃,又看看自己的右臂,试着动了动,但右臂软绵绵的,像是给折断了似的,居然无法控制。
满脸惊疑不信,赵暨再看向薛翃,骨折般的痛楚让少年的脸色迅速惨白,冷汗却飞快地从额头上渗出。
赵暨左手握住右肩,又惊又痛,眼泪直流:“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薛翃狠狠地把少年掀翻在地,“这宫内就没有人敢教训你吗?”
第37章
和玉精通医术; 对于人身四肢,骨骼穴位之类的当然烂熟; 薛翃用了近三年的时间却融会贯通,除了针灸这种太过精细、一不小心就会出错的医术不敢轻易尝试外,其他的却都不在话下。
且她又比和玉多一样本事:就是博古通今; 遍览群书,什么经史子集; 都烂熟于心。
就如同先前医治那妇人无乳之症; 便是从《史记》上得知的治疗方法,这个却是和玉在世也是想不到的; 所以两者结合,反而相得益彰; 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薛翃对付赵暨的这一招; 叫做“分筋错骨”。
常人的手臂不小心脱臼; 大夫会帮他将错位的骨骼纠正回去; 但对最高明的医者来说; 却也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将对方的胳膊关节卸下。
这跟习武之人对敌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暨只当眼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哪里想到竟是这样厉害,一时疼得半边身子瘫软; 动弹不得; 冷汗沿着额角往下;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皇后真教出了一个好儿子啊。”
薛翃看着挣扎的赵暨; 从前她哪里舍得对这孩子下如此狠手; 但是他眼见已经变成了一个冷血任性的小魔王,已经害了一条人命却还不知悔改。
“你、你这贱人……本太子要杀了你!”赵暨虽然痛不欲生,嘴却还硬的很。
薛翃冷笑:“杀了我?你怎么杀了我?仗着自己是太子,就这样任性妄为……将来还了得。”
赵暨吼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不……”
薛翃抬脚,在赵暨右臂上轻轻踩落。
少年还没说完,就疼得嚎叫起来,侧身在地上滚来滚去。
薛翃到底还有些不忍,撤脚说道:“你认不认错?”
赵暨双眼之中满是泪水,忍不住哭道:“我、我有什么错!你这狠毒的女人,你敢这样对待、本太子……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薛翃见他疼得脸色惨白,泪落不止,偏偏死不悔改,倒是有些服他的硬气。
但天生这样固执的硬脾气,假如再养成个残暴的性子,再加上太子的身份,若是再长大些,只怕祸害无穷。
“那就在我人头落地之前,看看太子能不能低头。”
薛翃站起身,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慢慢喝了口。
赵暨看着她意态舒闲的样子,几乎气炸了心扉。
他咬了咬牙,突然想起有个心腹的小太监跟了自己过来,当下便要叫出声唤他。
不料薛翃看他眼睛往外瞅,便知道他的意思,因漫不经心地说道:“跟太子来的那公公,方才听着像是去了丹房看热闹了,再说,太子确定要让别人看见你这样狼狈的模样吗?”
赵暨有点绝望,脸色也更白了几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你……”
“我什么?”薛翃看着他死不悔改的样子,当初这孩子是多么的温顺,善解人意,那夜正嘉以训斥口吻相对的时候,赵暨还忍着惧怕挺身而出为她解围。
薛翃忍不住喃喃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
赵暨猛然一震,嘴唇翕动。他想大骂薛翃痴心妄想,但不知为什么,大概是疼的太厉害,竟无法出声。
偏在这时候,外间有尖细的嗓子响起,疑惑地说道:“今儿这儿怎么如此空闲,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回公公,听说这丹房里正炼丹药呢,多半都在忙自己的事儿。”
“你打听清楚了和玉仙长在宫里?”
“奴婢打听的很清楚,仙长今儿并没出门。”
薛翃听在耳中,知道来者是司礼监的田丰。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会儿来干什么?
心念一动,不由看向地上的赵暨。
赵暨当然也听见了,此刻忍着痛做出一个笑的样子,咧嘴道:“好好好,你完了,有人来了!”好像救兵来到似的,幸灾乐祸。
薛翃看一眼关着的门扇,回头看看赵暨,脸色仍旧沉静如水:“来的人是田丰公公,我自然听出来了。”
“知道就好,你等着,”赵暨哼哼着笑道:“和玉,本太子、要将你千刀万剐!”因为痛彻心扉,这笑容就显得如同哭脸一样怪异。
薛翃听了最后那四个字,眼神骤然冷了几分:“是吗?”
她将白玉茶杯放在桌上,冷峭地看着赵暨:“太子殿下,你是不是疼傻了?你忘了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说到皇上面前,你觉着,皇上会怎么处置?”
赵暨本来满眼狂喜跟狰狞的恨意,听了这句,忽然跟意识到什么似的愣住了。
这会儿,外间田丰悄声唤道:“和玉仙长,可在屋内吗?”
薛翃缓缓站起身来。
她拂了拂衣袖,看看门扇,又看看地上的赵暨,不知这孩子会是什么反应。
赵暨本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声叫外头的人进来,但是这会儿,突然嘴唇紧抿,开始紧张。
嚓嚓,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逼近。
若薛翃还不答应,田丰只怕就要推门而入了。
地上赵暨眼中原本的狂喜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迅速蔓延的惊惧。
少年死死地瞪着薛翃。
目光相对,薛翃已经知道他想通了。
重走回赵暨身旁,薛翃俯身轻声问道:“事到如今,太子还不认错吗?”
赵暨的眼睛瞪到极致,飞快瞟一眼门扇,终于,少年满面绝望,哑声道:“是,是!是我错了!我该死!是我该死!”
他竭力压低嗓子,生怕外头的人听见,屈辱,恐惧,愤怒,疼痛……或许还有什么难以名状的情绪交织,让太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浑身难以遏制地抖个不停。
额头的汗珠跟眼中的泪也随着动作乱落,赵暨低低吼着,一边捂着右臂,蜷缩身子,将头竭力低垂窝进了胸口。
薛翃看见他湿漉漉的后颈,汗把里衣都湿透了,雪白的衣领洇出浅水蓝的暗色。
刹那犹豫。
这会儿,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门扇上映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赵暨紧闭双眼,竖起耳朵,窒息,几近昏迷。
终于薛翃开口:“田公公,稍等。”
门外,田丰将要推门的手蓦地停住。
“仙长原来在呢。”隔着门扇,田丰的声音里都透出了几分谄媚的笑意。
薛翃淡淡回答:“是,请容我稍微整理。”
“好好,奴婢就等在这里。”田丰一叠声应承,后退几步,垂首站定恭候。
薛翃低头看一眼仍在涩涩发抖的赵暨,想给他把手臂接回去的念头一闪而过。
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到门口。
薛翃将门打开,闪身出外。
门在身后轻轻地给拉上了。
门外恭候的田丰见她现身,忙行礼道:“仙长,奴婢是来传皇上口谕的,皇上又犯了头疼,请仙长快些过去养心殿一趟。”
薛翃道:“原来是为这件事。我知道了,请田公公先回去,我收拾了就去。”
才答了这句,便听到屋里“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重重地摔了下来。
田丰吓了一跳:“什么动静?”
薛翃面不改色道:“大概是有东西掉了下来。”
田丰的眼睛贼溜溜的,往屋里瞥:“奴婢还以为、和玉道长这房间里有客人呢。”
薛翃淡淡道:“公公说笑了。”
屋内隐隐地又传出细微的声响。
薛翃微微蹙眉。
田丰却知道她不比普通宫人,并不敢再多嘴,只忍着诧异干笑道:“好像还有响动,这莫非是、耗子?”
薛翃道:“嗯,兴许是,前儿的确看了一只很大的。”
田丰忙道:“改天奴婢给您送只猫过来,最会抓耗子的狸花猫。”
薛翃道:“多谢公公,只是不必了,我这里养着鱼呢。”
田丰“啊”了声:“那、什么时候瞅着您有空闲,奴婢派两个人来帮您逮逮?”
薛翃道:“不必了,我先前在山上也常常跟山鼠鸟兽同眠同宿,修道人不在乎这些。”
田丰又溜了那房门一眼,咳了声:“还是仙长洒脱,既然这样,那奴婢就先回去禀告皇上了,您可快着些收拾,省得皇上等的不耐烦,会骂奴婢办事不力。”
田丰说了一通,才先回养心殿复命。
薛翃见他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才忙转回屋里。
才开门,就见赵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翃吃了一惊,疑心他疼得昏死了过去,忙上前查看端详。
赵暨紧闭着双眼,当她的手碰到他肩头的时候,少年才拧眉睁开了眼睛。
随着动作,挂在他眼角的一滴泪也随着落下。
薛翃望着赵暨倔强的苍白容颜,心中竟响起了一声叹息。
“我并不是故意折磨你,”薛翃默然说道,她半跪地上,轻轻拉住赵暨的右臂,“忍着点儿。”
将他的胳膊握住,往下一拉复闪电般往上一对。
接骨的痛更跟方才的痛大不同,赵暨“啊”地叫了出来。
薛翃道:“一会儿就好了。”
赵暨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试着动了动手指。
虽然手臂仍旧疼痛难当,但手指却随着心愿微微动弹。
方才在等待薛翃的时候,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手臂却毫无知觉,赵暨几乎怀疑薛翃用了什么恶毒的法子,把他害的残疾了,那会儿他心头慌张,才又失控地跌倒在地,几乎按捺不住惨叫起来,强忍之下,嘴唇都给咬破了。
此刻抱着“失而复得”的右臂,那股折磨人的剧痛也随着渐渐消失,少年竟有种隔世为人的感觉。
“和玉,”赵暨慢慢地爬起身来:“你、你够狠。”
薛翃道:“是太子逼我发狠。”
赵暨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薛翃道:“你方才为什么不告诉田丰,是我在这里?”
薛翃道:“太子想我告诉他吗?”
赵暨扭开头,不去看她。
顷刻,薛翃道:“太子方才向我道歉,但这只是开始,太子得记着这个教训,以后千万不要再行差踏错。否则的话,太子就会知道,今日这点手段,一点也不狠。”
“你威胁我,”赵暨喃喃,“你区区一个道姑,威胁当朝太子,为了一个奴婢,你威胁我折磨我!”这次,口吻却不像是之前那样怨毒,反而像是愤恨的指控,跟一丝丝委屈。
薛翃道:“太子不也是心有不安才来找我的吗,你不是也怕那宫女的鬼魂去找你吗?”
“不,我不怕!”赵暨突然大叫。
从地上慢慢地站起身来,赵暨看向薛翃,就在薛翃以为这不过是少年心虚而已,赵暨又道:“我不怕,我宁肯世间有鬼怪。”
薛翃不解他的意思。
赵暨仍下意识地扶着右臂,自言自语般道:“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我想见的那个人的鬼魂,却总不来找我呢。”
“那个人?”薛翃微微眯起双眼:“太子指的是谁?”
泪从少年的双眼里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坠落地上。
第38章
赵暨垂着头,突然无声地掉了眼泪。
只要不像是先前那样怒气冲天的暴戾模样; 赵暨才显露出一个总角少年的模样; 看着有几分单弱可怜。
薛翃本还想问的,可看他这幅模样; 却下意识地不愿再追问。
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很低的声音,说道:“殿下还没出来吗?还是已经离开了?”
另一个道:“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