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端坐在正屋的八仙桌旁,手里捧着一碗粗茶,见她进来,问道:“来了?”
月唤道:“来了。”
她爹道:“坐下说话。”
“是。”她应了一声,矮身在八仙桌的另一侧落了座,四春捧了热水进来,静好拧了手巾子递上来,她接着,慢慢擦着手。阿娘及她娘、大嫂二嫂等一群人呼啦啦也跟着拥进屋子里来,站到一旁,听他父女二人说话。
月唤爹把茶碗放下,道:“小满这孩子在温家受了委屈,回来后哭到现在,你晓得么。”
“哦,是么。”月唤只问了这一声,其后便低头不语。
她爹再问:“你比她大,是她姐姐,在你家中,又是客人……再怎么样,你这个姐姐和主人是不好让她受这个委屈的。”
月唤道:“爹,你老人家不是应该先问一声,她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么?”
她爹就端起茶来喝,不说话了。小满受的委屈,他在家听霜降跟唱山歌似的坐在这门槛上唱了一两天,心里半信半疑的,不管霜降说的是真是假,总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霜降说小满在温家和温凤楼两下里看对了眼,两个人郎情妾意的,温家老太太过寿那天,正在戏台子下边说着话呢,谁料却被月唤给撞见了,不由分说,就叫人把她打骂一顿,还是当着许多客人的面。打完骂完,二话没说,就把她给赶回家了,连她带去的换洗衣裳都不还给她。
凤楼风流,害小满坏了名声;月唤妒火中烧,害小满一个姑娘家在温家丢了面子。小满心里也痛,身上也痛。天地良心,她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到底姐妹一场,就算做错了事,好好的说话不成么,为何要打她骂她?
李大娘见月唤爹没了话,偏要追着他问:“龙姑娘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亲家老爷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阿娘暗暗气了这两天,今天就想听月唤说说小满到底做了些什么好事,她反正是不信霜降的那些鬼话的。就算她姐妹两个说的都是真的,又是什么有面子的事了?跑到姐姐家去做客,才几天工夫,就和姐夫两个郎情妾意了?勾引了姐夫,还不许姐姐生气?见了鬼了。为什么打她骂她?就凭她恬不知耻不要脸皮地勾引她月唤女婿。
阿娘虽然生气,却也无法,这霜降在钟家门横行霸道惯了,公婆两个对她言听计从,从不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的,她一个七老八十的老祖母更是不被放在眼里。
月唤爹沉吟半天,正要说话,忽听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响,却是睡了一天一夜的小满出来了。
小满原本躺在阿娘床上,等着月唤去闻言哄她劝她,说自从赶走她后深感后悔,现已回心转意,这便回去劝说凤楼来迎她进门,谁知月唤在她门前站了一站,话都不说一句,竟然就转身走了。她心里头又是绝望又是愤怒,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胡乱趿了鞋子,披头散发地冲进正屋来了。
冲到月唤面前去,眼睛直直地望着月唤,神情像是笑,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哭腔:“姐姐,他人呢?上几回,都是他和你一道来的,为什么今天却不过来?是不是姐姐怕他看见我?才不叫他来的?”
李大娘不待月唤答话,抢先笑着问她:“龙姑娘,敢问你嘴里的那个‘他’是谁?你不说明白,咱们怎么知道?‘他’来不来?和你一个姑娘家又有什么关系?”
小满和这李大娘已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因此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直直地盯着月唤:“姐姐,你为什么不叫他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李大娘倒吸一口凉气,两手用力一拍,转头去和众人说话:“哪!亲家老爷,亲家太太,阿娘,你们都瞧见了没有?这样的泼辣劲儿,连我们看着都害怕,谁还有本事给她气受,叫她吃亏?我们连同月唤姨娘不被她气死就已经不错了!”
月唤爹咳嗽一声,又灌下一大口凉茶。
因她父亲乃是救命恩人,除了月唤大哥以外,钟家人一家子平素里都拿她像菩萨一样敬着的,这些话,钟家人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阿娘听李大娘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心里头顿觉快意不已,挪着小步子过来,站到李大娘身边,伸头悄声问道:“她大娘,你路上累了没有,要不是吃水铺蛋?我去给你烧一碗水铺蛋来?要几个?”
小满放声长哭,霜降伸手去拉她妹妹,劝解道:“回去收拾好了再出来,在客人面前,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温五爷不是躲着你,人家是出门去了……”
小满把她姐的手甩开,逼视着月唤:“我知道,你怨毒了我,恨透了我,你恨我无心伤到了你,所以不叫五爷过来,故意把我和他隔开,让我与他不得相见,是不是?是不是?不过是一点点血罢了,谁没有?我还你,还给你便是了!”
因她回家后,将误伤月唤一事只字未提,是以除了月唤及她身边跟着的三个人之外,钟家人无人明白她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都傻傻地盯着她的脸看,及至见她去抢月唤娘针线筐里的剪刀,这才慌忙去拦。
小满手快,趁乱把月唤娘放在门槛旁针线筐里的一把剪刀抢到手,剪刀尖对准自己的手腕子猛扎了下去,一边扎,嘴里一边哭喊:“不就是一点血么!不就是受了一点小伤么!血还你就是,还你就是!”手上鲜血一滴滴的滴落下来,她把血淋淋的手臂伸到月唤面前来,复又大笑,“看,看!月唤姐,姐姐,你看看,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我还了你十倍还要多!”
霜降到这个时候也不拉小满了,转身就往外跑,跑到院中,扑通一声跪倒,哭天喊地起来:“爹啊,娘呀!我苦命的爹娘啊!你们在天之灵,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的女儿呀!你女儿在人世间遭的是什么罪呀!爹,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几个,留下我们遭罪?你怎么不把我们带了去?你尸身无存,好生苦命,你留下的儿女,比你也强不到哪里去哇,龙家一家门可是上辈子做了万恶不赦的坏事,这辈子都泡在了黄连水里,不得翻身——”
月唤爹听不得这些话,眼圈一红,把手中茶碗往桌上一顿,发话道:“小满年纪小,你比她大,不能事事都与她计较。她也一心想跟温老五,没有法子……你去叫温老五来把她领回去!”
怕自己女儿也受委屈,想了一想,与女儿推心置腹道:“你爹也是无法,她爹不在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寻死觅活。我这几年已经把她的嫁妆银子都存够了,温老五送了几回礼来,除了拿几匹布料出来做了几身衣裳,其余的我也都叫你娘收着,将来给她充作嫁妆……原本打算过了年,便给她说个好人家,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谁料……唉!她在温家那些事情,只怕已被传了出去,在这四里八乡的,已经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了,温老五做出这等事情,坏了她名声,也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做下这等事,就得……唉!”
霜降在院中哭着,却竖着耳朵听屋子里的动静,听得公爹这般说,忙接口道:“正是!温老五猫儿偷了食,占了便宜,尝了甜头,就不能不管她!再说,她跟着你,和你在一处,有你照看她,我们也放心,不怕她被人家欺负。”说到这里,忙又扮了一个笑脸,说道,“更何况,她说是看上了温五爷,实则心里头也是因为舍不得她月唤姐,舍不得你呀!你们姐妹在一处,多少的好!”
第144章 22。9。28
钱家,钱沐苦苦相劝,钱沐妈根本没听见儿子说了些什么,自顾自地痛哭流涕:“跟你说; 要是你找我们上海女孩子结婚; 姆妈二话不说,马上和你爸搬到郊区租房; 把这房子让出来给你结婚!你要是敢找她,敢找外地女的结婚,爸妈一分钱的忙都不会帮你; 你这几年交上来的工资也别想要回去!不但不帮你; 要是知道你们在我们上海办婚礼,我就敢带人去砸场子!”
五月固然难堪又愤怒; 但四个人里面; 其实最难做人的应该是钱沐。钱沐涨红着脸,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哀求地看着他妈:“姆妈,姆妈; 你别再说了好不好!”
钱沐妈依旧沉浸在自己满是悲伤和愤怒的世界里:“我前两天还看到新闻,说他们那里有个幼儿园老师体罚学生,那么小的小孩子哦,被老师体拳打脚踢外加抽耳光,鼻头血也给抽出来了,我光看一看就要吓死了呀!这种事情,也就他们外地野蛮人做得出,一个两个穷凶极恶的,你哪能趟得牢、哪能拿得住?!野蛮也就算了,还懒,你不信走着瞧,他们农村出来的女人,结了婚都不愿意继续工作的,都要辞了职呆在家里带孩子,大的小的都要你养的呀!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句话?她们那个地方,还会有好人?!”
五月愤怒得手心冰冰凉,手指尖儿都发起抖来,攥着咖啡杯把手的手指太用力,关节发青发白,强忍住泪水,长长呼了几口气,才算镇定下来,逼视着钱沐妈的眼睛,颤着声音说:“阿姨,外地不都是坏人和穷人,你们这里也不都是好人和富人。中国这么大,南北方风俗习惯即使有不同也很正常,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听说过没有?您这一辈子,又去过几个地方?您凭着一台电视机来了解外面的世界,地域歧视什么的都随便,但您不可以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当着别人的面就满口的‘嚼大葱的山东妹’,阿姨,您的素质比我们外地人又好在哪里?”
这些话一鼓作气说完,心中非但没有感觉到任何快意,反而涌上一阵强烈的空虚和无力感,像是回到了孤独又无望的小时候。
小时候无数次目睹爸妈打架,妈妈头发乱了,衣服破了,已经被踹倒在地,满脸都是血了,爸爸的拳头依然照挥不误,往妈妈身上和脸上用力打去。爸爸打人的时候一般不说话,只瞪着一双眼,眼珠子通通红,看着像是要吃人。
那个时候,她缩在角落里哭着喊着,吞咽着泪水,胡乱抹着鼻涕,小声叫着妈妈时的心情,和现在如出一辙,相差无几。那种无力改变现状的绝望与痛苦深入骨髓,直到现在,还是能让她在深夜忽然一身冷汗淋漓地醒来。
她现在什么心情无人知晓,但一通抢白却成功地使钱沐妈闭上了嘴,钱家父子二人也同时变了脸色。钱沐爸板起一张脸,大概生了气,不知是气她,还是气钱沐妈。钱沐则是尴尬里带着慌张。
五月定了定神,缓口气,向钱沐爸和钱沐看了一看,说:“叔叔,钱沐,对不起,我先走了。” 放下咖啡杯,转头看自己的小包放到哪里去了。
钱沐爸垂着头看地板,不说话,也没有刚才的热情了。钱沐急得一手紧紧拉住她,一边气急败坏地向他妈摊牌:“姆妈,你别再说了,说也不管用,不管小钟是哪里人,我都要和她结婚。”又冲他爸说,“你不帮我了是吧?我知道你心里也不痛快,不帮我就算,你愿意帮就帮,不帮,那我也没话说,更不会强迫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反正我是认定她了,这婚,我是结定了!”
钱沐爸长叹一口气,终于放下手上的搪瓷缸,也跟着过来帮忙拉五月:“小钟,别生气呀,饭还没吃呢,来来来,先吃饭再说!”见五月站着不动,伸头过来,在她耳朵边上低声说,“阿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年轻时火气还要大,和钱沐爷爷奶奶、我们这边的亲戚们都吵了一个遍,差不多都绝交了,这几年已经算是很好了,天底下也就我和钱沐两个人能容忍她……看叔叔的面子,让让她,别让叔叔难做人。”
钱沐拉住她,哀求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已经说服爸爸,爷爷奶奶也赞同我们在一起,现在就差她一个人了,让她唠叨几句也没什么。我是她儿子,我知道,她只是嘴碎了点,她年纪大了,再说,心也不坏的。”
这时,钱沐妈慢慢悠悠地来了一句:“老头子,你忘记剥点大葱和蒜瓣端上来了?没有大葱和蒜瓣,人家山东人怎么吃得惯?”
钱沐爸干巴巴笑了两声,还是跟着钱沐劝她:“阿姨人不坏的,咳咳。”
五月眼内泪珠滚来滚去,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当着钱家人的面就嚎啕大哭,忍了半天,说:“叔叔您别再说了,我知道阿姨不是坏人。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纯粹的坏人,大家只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维护自己的利益,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阿姨同样也是,在她自己的立场上,她说出这样的话本无可厚非,只不过她在维护自己的同时伤害了别人而已。”
钱沐来拉她,她却已近崩溃的边缘。不仅仅是钱沐妈所说的那些话,也因为她的那些话使她想起童年那些不堪的往事而产生的无力感和绝望感,用力挣脱钱沐的手,趁乱把眼中泪珠眨掉,同时尽最大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若无其事:“不用啦,下次有机会再说。”
钱沐爸就又去劝钱沐:“算了,算了,她都不愿意留下来了,你还勉强人家干什么?下次爸爸请你们去外面吃,今天就算了。”
钱沐急得双眼发红,把五月的手腕子攥得铁紧,就是不放她走,连声问她:“你是不是生气了?你是不是生气了?”
五月烦躁不已,使劲推他:“不用担心,你先放开我,让我回去,有话以后再说!”
钱沐不放,几近哀求地看着她:“我知道你生气了,你留下来,我们和她把话说清楚。”
正拉拉扯扯着,门口有人敲门,钱沐爸弯腰从猫眼里往外瞅了一瞅,奇怪说:“怎么小阿姨来了?”
钱沐妈在后面慢悠悠来了一句:“伊是我打电话叫来的。”
钱沐爸拉开门,进来一个干瘪瘦小、打扮妖娆的四十来岁上下的瘦小女人,女人进了门,脱下过膝长筒靴,换上拖鞋,换鞋时眼睛不住地在五月身上打转。拖鞋换好,仔细放好长筒靴,这才笑眯眯地说:“哟,我来晚了,你们怎么不吃饭,跑到门口来站着干什么?”
钱沐不无警惕地问:“小阿姨,你怎么来了?”
钱沐妈在后面说:“我打电话叫你小阿姨来的,怎么了!”
钱沐埋怨:“姆妈!”
钱沐妈眼泡哭肿,这时候却笑了,双手抱着胸,等着钱沐小阿姨放大招。
小阿姨打量完五月,问钱沐:“这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山东乡下小姑娘?”转头再和五月说话,“小姑娘从山东跑来上海打工,挺不容易的。学是哪里上的呀?什么学历?初中毕业了没有啊?”
钱沐抢先回答:“她正在参加成人自考,日语专业,明年上半年就能毕业,正好这个月有考试,今天才去考了两门功课回来。”
小阿姨啧了一声:“你哪来那么多话,就说是初中还是高中就行了,个么连中专大专都不是喽?”转头问钱沐爸,“自考什么的阿拉也不是很懂,属于三校生伐?”
钱沐爸不出声。小阿姨本来也没有听他回答的意思,接着再问五月:“听说小姑娘是在工厂里做的,哪一条线上的?负责哪一块?”
钱沐又抢着说话:“小阿姨你问的问题怎么我都听不懂,什么哪一条线?”
小阿姨笑嗔道:“我问她话,你老是插嘴干什么?怕我普通话说不标准,人家听不懂啊?我是问小姑娘在工厂里哪条流水线上工作,人家工厂里不是分工种的吗,挡车工,机床工,磨床工什么的,小姑娘是哪一个工种呢?”
五月这个时候连身体也发起抖来,眼瞅着面前几个神情各异、言行如小丑般搞笑的几个人,无声笑了一笑,嘴上却极尽可能地客气回答她:“不好意思哦,我不是挡车工,也不是磨床工,我的工作是翻译,让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