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了咬舌头,将口中咬出了血,下一刻,他忽然又镇定了下来。
他望着幽黑空洞的房子,心里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伸手摸到床角,直到手指触碰到一根绳子,而那根绳子的另一头绑着一串铃铛。
那铃铛经了绳子的牵扯以后彼此互相碰撞在了一起,只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仔细近看,那是一串哑巴铃铛。
然而圣上的表情淡定如一,显然他早已知道这一点。
只是那铃铛一直到他彻底昏迷过去的时候,都不曾响起过。
一日的光景过去的飞快。
于圣上而言,不过是眼一睁一闭的瞬间。
只是他再次清醒的时候却被床前的黑影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想干什么……”
圣上连忙爬坐起来,却见那人转过身来,并非是盛钦。
那人见他醒来,忙半跪在地上,向他行礼道:“是陛下摇铃召唤我等,属下们这才连夜守候。”
圣上听罢面上的防备这才散去。
“原来是你们……”他闭了闭眼道:“幸好是你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防卫兵,是由他年轻时候亲自挑选调、教出来的精兵。
他们每个人都忠心耿耿,英勇非凡,是他安插在自己身边最后的盾牌。
身为人君,他早就为自己打算好了每一步,哪怕出现了今日这样的场面,他也不必慌得手忙脚乱。
“你扶朕起来。”圣上吩咐道。
床边的守卫便按吩咐去办,将他从床上扶起。
“陛下要去何处?”对方问道。
圣上道:“朕要去书房……”
那里有他的兵符,有他忠心的臣子,他要去那里才能安心……
只是他刚打开了门,便发觉门口横躺着一人。
那人穿着同身边守卫一样的衣甲,此刻却被人抹了喉咙,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冰冷尸体。
圣上吓得险些瘫倒在地,幸而身后有人支撑。
他哆嗦地抬起头来,却瞧见盛钦站在庭院中,对方一动也不动,仿佛就是那中心点上的一座石雕,面上的表情更是十分渗人。
“何人在此?”守卫见情况不对,便大声呵斥道。
圣上却道:“杀了他……快杀了他……”
这个时候守卫才发现圣上似还有事情未曾告诉他,只是他听了命令,也不再多说,直接令其他人过去动手。
然而其余人只上前三两步,忽然就挨个都踉跄了几步倒在了地上,仿佛死了一般。
守卫这个时候的脸色终于变得凝重起来。
“快扶朕进去,将门拴上!”圣上说道。
守卫听罢连忙将门合拢,将门栓落下,扶着圣上转身便进了内寝室。
哪知内寝床前却仍旧站着一人,那人转身,赫然是盛钦身边的秦淮。
那守卫忍无可忍,只将圣上推倒一旁便抽出腰间佩刀指向秦淮道:“你是何人?!”
秦淮冷冷望着他,不发一言。
那守卫大喝一声便举起佩刀冲上前去,他高高扬起了刀正欲对准对方头顶砍下,却忽然发觉周身一阵眩晕,手脚一瞬间便犹如抽取了所有的力量,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他震惊地望着秦淮,不待他开口,秦淮便伸手在他脖子上抹过一刀,那尚且带着人的体温的鲜血瞬间从那口子里迸发而出。
屋内淡淡龙涎香味中忽然就掺进了腥味。
亲眼看到这样画面的圣上哆嗦地往后退去,脑中一片空白。
只是他没退几步忽然就碰到了一人,他浑身顿时一僵,转过身来,身后之人赫然是盛钦。
“啊……”
圣上经受一连串的惊吓终是站不住脚,吓得瘫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这厢秦淮却已经从尸体身上解开了一块沾着血的玉佩。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圣上问道。
盛钦不答他,却转身掐断了香炉里的香,这才扭过头来看他。
不需他回答,圣上却也知道了答案,忍不住冷笑了两声。
“你这就想杀了朕不成?”圣上抬眸看着他道:“你可不要忘了,是朕将你救了回来,也是朕将你养大,你这样做等同于是恩将仇报。”
盛钦却接过秦淮递过来的玉佩,上前两步走到对方面前,缓缓蹲下了身,将手中的玉佩展示在对方眼前。
“当年杀害我父亲和族人的土匪身上都带着这块鬼面玉佩,然而你一手调、教出来的手下也正好都戴着这样的玉佩……”盛钦道:“陛下不如同我说说,这世间究竟有没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圣上闭了闭眼,脑子里终于清醒了几分,这才明白自己是陷入了对方的圈套之中。
“盛钦啊盛钦,那么久远的事情,你竟还记得……”
盛钦蓦地一笑,下一瞬脸色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阴沉之中,他猛然出手捏住了对方的脸,一字一句道:“你灭我全族,我杀你一人,如何能泄我心头恨?”
圣上道:“你想伤害朕的皇子?”
陵徵看着他,唇角紧绷。
“芷君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幅模样……”
盛钦蓦地将他推开,声音冷厉到了极致:“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圣上怔怔地,忽然又笑了起来。
“朕是天子,如何不配,朕爱她,朕想要得到她,又有何错?”
他抬起头来看向盛钦道:“朕知道她是有夫之妇,高信侯与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她生出的儿子,都是如此的优秀,可即便她再好,她也绝不能对朕说不。”
“所以你精心设计在我父亲回京路上那一场洗劫谋杀,只是为了一个女人。”盛钦说道。
圣上与他对视良久,随即道:“对。”
那个女人美丽端庄,当圣上第一次看见她时,整个人的魂都仿佛掉在了路上,追随她而去了。
待他好不容易派人打听到了对方的名字,他又将这名字日日夜夜挂在唇边,好似多念几遍便能将对方变出来一般。
年轻的帝王所迸发出来的疯狂远比如今痴迷金丹的程度要深。
那种感觉好似中了一种毒瘾一般,明明知道不可为,却沉沦在其中无法自拔。
哪怕到了今日,他也甚是怀念那样的感觉。
当他做出要杀死为自己国都立下赫赫战功的高信侯时,他也曾畏惧过。
只是当他占有了那个美丽的女人之后,他整个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那时仿佛便是他人生中的巅峰时刻,他甚至庆幸自己杀死了所有的人,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样心爱的女人,更庆幸自己留下了盛钦那一条小命,这才令芷君对自己千依百顺。
哪怕她憔悴伤心,哪怕她恨得想要杀死自己,可为了盛钦,她却也不得不臣服于他,让他得到了短暂的幸福。
这幸福之所以短暂,却是因为她的死……
想到此处,圣上的头猛然剧痛起来,他痛得躺在地上直打滚,口中喊着芷君这个名字。
“他是个疯子……”秦淮听闻了这其中种种事迹,气得几乎浑身发抖,恨不能立刻冲上去砍死对方。
直到对方滚到自己的剑下,秦淮猛地收了手中的剑。
眼前之人早已狼狈不堪,满身大汗,他气喘吁吁,随即又笑道:“你现在一定想要将朕千刀万剐……”
“但朕要告诉你,当你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之人,当你也有爱而不得之时,你也许会比朕更加疯狂,甚至……就连她的死,你都想要参与,你看见她上吊悬在房梁上的时候,你都会心痛地想,为什么她不是被你亲手掐死的,为什么她不是死在你的怀里……”
他的模样愈发癫狂,仿佛疯了一般。
这么多年来,他将芷君这个名字藏在心底深处,将盛钦当做和她唯一相关的东西放在身边,他才没有彻底的疯,他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记忆,再没有提过对方,也不曾想起,只当盛钦是自己最为看重喜爱的臣子。
生活又如同回到了正轨一般,再度陷入风平浪静。
圣上叹了口气,道:“现在你该告诉朕,你收买了谁,是总管侍卫,亦或是……李德?”
“他已经选择了为你殉葬。”盛钦说道。
有时候,这座围城对于天子而言是一个坚固的屏障,有时候却也是一个巨大的笼子。
当这笼子里出现老虎的时候,天子的性命便岌岌可危,连逃都无法逃走。
圣上闭上眼睛,唇角上扬道:“朕不后悔……”
秦淮提着长剑正欲上前去一剑结果了他,却被盛钦拦住。
盛钦俯下身去,对对方道:“微臣还有一事想同您说。”
圣上道:“你说。”
盛钦面上的表情此刻看来竟有几分诡异,他低下头去,在对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对方却在下一瞬猛地弹坐了起来,他死死瞪住了盛钦,就连指着对方的手指都哆嗦个不停。
“你……”
盛钦起身,便见他此刻唇角不断往外溢出血沫,他一张口便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可手却仍旧指着盛钦,他的面上终于出现了后悔的神情,涕泪血污糊了满脸,将手伸向盛钦。
“求……你……”
他断气的那瞬间,仍旧朝盛钦的方向伸着手,甚至连目光也死死地望着他。
那样的画面十分渗人。
“你对他说了什么?”秦淮问道。
盛钦只冷冷扫了他一眼,抬脚便要往外走去。
“一切都结束了是不是?”秦淮追问道。
这一切都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杀人,弑君,然而这些早就在他急不可耐之时便已经呈现在了盛钦的布局之下。
对方隐忍着等待着时机成熟,一步一步朝着目标匍匐前进,谁能想在一个帝王驾崩的背后,却藏着这样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谋杀。
圣上为了金丹恰到好处的憔悴与疯狂,就是他最为合理的死因,而盛钦之所以能做到这一切,却也是圣上给他的权力与信任。
而那鬼面玉佩最终的出现,也是盛钦在那一瞬间才做出要杀死对方的决定。
旁人也许无法料想得到,即便盛钦最终没有在那些守卫身上找到这样的玉佩,他也早就准备好了无数种退路和借口。
在秦淮眼中,他仿佛永远都是那样深不可测,令人预料不到他的底限与退路在何处。
“你错了……”盛钦顿住了脚步,道:“我们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他说罢便消失在门口。
在一个宁静的早上,朝臣们都安静的立成队列,等待着圣上的到来。
圣上先是发疯一般追求长生之术,后来又因失去了金丹而郁郁寡欢,脾性变得反复无常,就在昨日圣上已经因病休息了一日,然而今日却仍然迟迟没有上朝。
所有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在他们心中,这是一种极为不详的征兆。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个小太监神情悲痛地出现,宣告了圣上驾崩的消息。
所有人吃惊之余,却又好似在意料之中,纷纷跪地痛哭了起来。
与此同时,锦阳宫中的宫人意外发现,早就奄奄一息的江皇后不知何时就咽了气,身体早就凉透了。
帝后同日而亡,举国同悲之余,心中又难免生出几分感慨。
若非帝后感情深浓,又如何会同时赴死,其中曲折缠绵,又成了寻常人家茶余饭后的遐想产物。
菀娘穿着一身白服,坐在院子里怔怔地看着远处天边。
宫中纷杂的一切,又好似同她毫无关联。
丫鬟牵着年幼的三皇子走到她面前道:“娘娘,小殿下见您还不回去,非要出来寻您呢。”
这时菀娘才回过神来,看向那小豆点一颤一颤地朝自己张开双臂跑了过来,随即便抱住她的小腿,口中含糊不清地喊道:“母灰……母灰抱……”
菀娘伸手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正当她要抱着陵晖进屋时,外头忽然来了一个小太监将她叫住。
“娘娘,还烦请您将小殿下带上,随奴才走一趟。”
菀娘的脸色瞬时冷了下来。
“娘娘,请。”那小太监笑着做出了手势。
她这个时候才明白,该来的还是都会来的。
然而此刻朝前已然吵成了一团。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殿下一出生便是太子身份,自然理所当然该继承皇位,有何可质疑的?”
“大殿下一直体虚病弱,圣上从未将他以太子之礼相待,意图可想而知,尔等莫不是想要违背圣意!”
“安静!”其中一名官员终于忍无可忍将众人的争论打断,待对方安静下来,他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便转身问向身旁之人,道:“不知侯爷有何高见?”
盛钦扫过众人,语气冷淡道:“我以为,陵徵并非太子人选……”
“住口!”
他的话未说完,便猛然被人打断。
众人抬眸,殿上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陵徵陵玉二人。
然而胆敢打断盛钦话语之人,竟是那个一向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
“不知高信侯凭何认为我皇兄没有资格继任皇位?”
陵玉经了一连串的变故,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她的面上褪去了青稚时期的婴儿肥,此刻终于显得有几分稳重,只是她脸蛋不再圆润,下巴微尖,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有些宽松,可见她这些日子也并不好过。
盛钦看了她许久,只言简意赅道:“大殿下身体孱弱,不堪重负。”
陵玉转身看向朝臣,道:“我皇兄幼年体虚,但那早已是过去的事情,如今他身体并无大碍。”
“二殿下同大殿下感情深厚令人羡慕,只是也不能过分偏袒,并非是我等诋毁,只是大殿下神情苍白,面容憔悴,来时脚步虚浮无力,是根本掩盖不了的。”
陵玉听罢正欲反驳,却被陵徵暗中扯住。
她扭过头去,这才察觉陵徵自来到此地便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而那位大臣也并非全然胡扯。
陵徵的脸色,要比对方形容的难看得多。
“陵玉,莫要再为了我同其他老臣起了争执。”
陵玉压下心中不虞,低声道:“皇兄,此刻若不争回这局面,只怕日后更为棘手……”
陵徵握了握她的手,随即将她推到身后,道:“诸位大臣皆是父皇生前器重之人,陵徵虽是父皇长子,但却并没能承担皇长子应承担的重担,只是往后时日甚长,诸位何不给我一个机会?”
他一惯态度谦和,因而敬仰他的人自然都如陵玉一般对他支持到底,只是到底还是有人不满,道:“殿下无需这般同我等低声下气,要知道继承皇位是件大事,圣上没有提前留下任何遗旨便说明了他的态度。”
“不错,我等也并不是敢瞧不起您,即便您再能干,可您的身体若是支撑不住……只怕举国上下还会再度引起一次动荡,这样的事情于国于民,皆不是一件好事。”
陵玉听得这话恨不能冲过去将那人嘴皮撕烂,对方说这话无非就是在咒她皇兄就算登基了夜会不久就死在皇位之上,只是陵徵挡得掩饰,竟也没叫她看清是谁说出口的。
陵徵面上挂着牵强的笑意,知道这一切不安定的根源都在一人身上,随即看向对方:“即便如此,不知高信侯以为谁才是最佳的人选?”
盛钦的目光从他面上掠过,随即落在了对方身后之处。
他虽不发一言,但众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一同看向了陵徵身后的方向。
在那里,正是菀娘牵着三殿下陵晖上朝来。
盛钦只道:“圣上生前,尤为喜爱三皇子陵晖。”
他此话一出,众人皆默然。
纵使他不说出口,谁又能不知他的话外之音。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宁可选择一个无知孩童推上皇位,也不选择身体犹如废柴一般的皇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