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内槛外皆嵯峨,世世轮回
踏上最后一阶石级,回头看看山岚缭绕的山峦,保成心安地舒了一口气,右手手指轻轻一转,素扇在指尖欢快地跳了一圈。他真得好好感谢下老爸,把私访清凉山的任务交给自己。春末天气渐渐转暖,但清凉山素来气温不高,此时桃花在满山腰刚刚染上了娇嫩的粉色,这正是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保成不着痕迹地环顾一下周围的信男善女,由于是微服出行,所以没有一大堆跟班跟着,而唯有的几个侍卫,嗯,但愿醐醍香对他们没有任何副作用。他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微笑,仰头望着香烟袅袅的佛家胜地,掸了掸袖子上的花瓣,举步进入寺院。
南山寺共有七层,下三层名为极乐寺,中层题作善德堂,上三层称为佑国寺。保成轻松地散着步,欣赏着寺内各种讲述了佛家传说的石雕和泥塑,不时为一些进香的信男善女让路,心中感到分外的安详。只是,他靠在石栏杆上眺望着云海翻腾,如蓬莱仙境般缥缈,不由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额娘曾经在这里留下的言语自己已然理解,而自己却又无序地烦闷起来,这个问题,怕是沙罗和额娘都无法回答的吧。
佑国寺后围静谧的苑门前,居高临下的无量佛像毫无声息地瞧着这个带着捉摸不定的表情的素衣少年。一位青衣沙弥正在细致地扫着地,之所以称之为细致,是因为他几乎就不像是在扫地——只是慢慢地扫去积尘,根本不理会地上纷乱的残花败叶。
保成悄然停下,如同在看一幅绝妙的风景画。那位沙弥也似乎没注意到有人来了,仍旧低头扫地。他也不着急,皇阿玛给他的时间都能从京城到这里无数个来回了,只是耐心地站着,直到沙弥扫到他跟前,才恍然回醒,抱歉地挪开步子。
沙弥却停下手上的活,抬头看着保成。他很年轻,约莫只比保成年长几岁,面容清俊却如同一汪深流的静水,迅速地打量了对方一回,开口道:“施主来此有何佛事?”
掏出那枚老爸给他的和田籽玉佩,光润秀洁,保持着籽玉原本的形状,只在表面描刻了一朵莲花,碧台水莲,下面结的绦子也太熟悉了,和手中素扇的扇坠结子一模一样。脸上露出如沐阳光的笑容,递给沙弥:“晚辈代家父拜访智涛大师。”顿了顿,笑容恍惚起来,“也为自己,或是其他人。”
沙弥接过玉佩,并不去瞧,尤自道:“方才施主真是好性情。”
“哪里的好性情。”保成望着不远处墙角的铁线莲,淡然道,“只是觉得自然干净罢了,性情再好,心也依旧会迷惘。”
沙弥没接话,只是早就了解似的点点头,不慌不忙迈开步子进入屋子,不一会儿就出来向他颔首:“师傅有请施主。”接着就继续拿起了扫把。
保成垂下眼,还没进去就嗅到了那种香味,不是庙宇中常用的檀香,没有一丝呛人烦腻,感觉像是手指捻过了雪白的滑石粉,皮肤被棉布层层包裹,那么的柔软怡人,佛手香,勿庸置疑。
一位老和尚跌伽于蒲团上,右手端详着那枚玉佩,难得地泛出曲高寡弥的表情。保成合十行礼:“晚辈见过智涛大师。”
智涛仿佛刚从梦境中返转,左手拨过一枚念珠,右手将玉佩递还给他:“施主请坐。”
轻轻撩起袍子,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保成摩挲着籽玉,像是沉浸在无限的回忆中。
“已经二十三年了,看来老衲要去极乐世界告诉她已悟得的奥义了。”智涛打破沉静,“老衲说句套话,施主与她面容相似,除了那双眼睛和气态。”
保成眨了下黑得深邃但又清澈的眸子,绽开笑容:“大师想必理解了。”
“是啊,无论拘泥于大乘或是小乘都于世不合,日久天长,墨守陈规,竟不妨各取之长,如细涓汇河,方能气象万千。”智涛释然道,“得此一理,老衲此生足矣。”
保成闻言,眼神却一黯,道:“晚辈有一事不解,还望大师指点一二。”
“但说无妨,只你我知。”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但若永生,又有何能?”他微微摇了摇头,“日睹他人之苍老,自己却面容如往。夜见他人之逝去轮回,自己却活于时光之外。不愿绝情,不愿漠然,却缚于情之苦,何以?”
左手一直缓缓拨动的念珠僵了僵,终究没拨过去,智涛沉吟良久,叹气道:“老衲不日就将往西方极乐世界而去,知晓白驹过隙之短暂,却不曾懂得永生之痛。”他瞧向门外,虽然被木板隔了一层,但仿佛能看见什么似的,“老衲只知日三省,自度其身,持念文殊,以感天下。”
“做好自己麽……”保成喃喃自语,“或许我是有些迷茫,捅破这一层未必是坏事。”他抬头微笑,“或许再过十多年我更能知晓真谛,但可能在几十年之后,也会有一个人,或男或女,带着与晚辈同样的迷惘,却急于解悟,大师可否为其开解?”
智涛抚掌笑道:“几十年后老衲已化尸骨于苍天,又怎能言语?不过弟子澄空,甚有慧根,若加以精进,或许他自有领会与那位施主开戒。但那位施主是否真能从中顿悟,真要看造化了,其中种种滋味还需她亲自尝遍。”
“澄空……”保成眼前浮现出那个静水流深的面容,不禁颔首。
“阿弥托佛,施主尚有一要事未办吧。”智涛起身开门,“请随我来。”
保成跟着智涛从小路下山,虽然老和尚年纪大了,但身体硬朗,颠簸的山路走得极为轻松,不由令人起敬。七绕八弯来到一处满是青竹的山坳,古旧的院墙暗示了这里鲜有人至,匾额上极朴素的三个字,竹林寺。他不由一怔,虽然这是第一次来清凉山,但这上面的字迹很熟悉,小时候练字找范本时见过。
心下了然,知道老爸神神秘秘地给他放这么久的公干目的是什么了,这,算是拜访爷爷吗?保成尤自一笑,刚回头想找智涛,却发现老和尚早已悄然离去,从此地眺望,依旧能隐约见到一袭僧衣在密林中穿行。他向那个方向合十行礼,推开了门。
安静的院子里弥漫着草药的清香,保成在这个小小的寺院里找了一圈,没发现人,干脆就待在院里打量着一篮篮码放整齐的草药。草药数量不少,品种却不多,他边弯腰观察着边报出名称:“黄连,板蓝,胡柴……这些都是?”若有所思,“治疗疫病的药材?”
“贫僧以余生绵薄之力,力助天下苍生,足矣。”沉厚的嗓音安然响起,约莫五十几许的僧人,漆黑的眸子对上保成的黑眸,带着云淡风情却异常知足的笑容,站在他身边,“贫僧行痴,施主有何指教。”
保成温暖地弯起了眼睛,双手合十:“晚辈保成,对药理略知一二,游历此山,可否借宿于此,助大师一臂之力?”
行痴带出淡淡的微笑:“施主请随意。”
今朝有酒今朝醉,无论是永生还是短寿,过好每一天才是正事。
天行有常,夜下明月白
清晨起床,和行痴背上竹篓一起去山顶眺望绚日云出,听他持诵一段法华经,接着就满山遍野地采集草药。保成看着行痴的背影,不由心说爷爷您的年纪当我爹倒正合适,呃,至于那个真的阿玛,似乎很容易被认为是表亲的兄弟吧。自己似乎只能感叹下早婚生子的劣根性啊,会不会此时在紫禁城的某处响起一声喷嚏呢?某只小孩有些邪恶地想着,带着灿烂的笑容帮自家爷爷干活。
快到中午时分两人总算是回到了竹林寺,此时保成同学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怕是见到一碗草都会有啃一口的欲望。可是行痴素来一日只食一餐,而且待在清凉山时都是等澄空送斋饭下来。今日台内似乎有个热闹的无遮会,想来澄空可能无暇下山,保成为了自己健康的胃动力系统,自告奋勇地亲自做饭。
俗话说的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更有少年一枚难为无米之炊。保成把整个寺院翻来覆去折腾了几回,只找出两根不知何时风干的玉米——上面的玉米粒比石头还磕牙,可食用指数为1;一碗怀疑有些年代的米——好在没有发霉的表面现象,可食用指数为2;唯一的调味品——一块盐巴。以上物品可食用总分为3。5,满分为30,一项十分。
他呆立在炊房里足有三分钟,对爷爷膜拜不已,不禁握拳在东风中流泪,老爹你每天一顿饭就足够吃上一星期了,太奢侈鸟~
此时此刻,宇宙,银河系,太阳系,地球,亚洲,大清国,华北地区,京城,紫禁城,乾清宫,华丽丰盛的餐桌前的康熙皇帝,还没将糟溜鱼片送入口,手一颤,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吓得李德全连忙去招呼太医。爱新觉罗&;#8226;玄烨先生疑惑地揉了揉鼻子,这是朕今天第二个喷嚏了,是谁这么叨念着朕?
烹饪中最原始的方式之一,或者说是保成同学最擅长的方式,煮。趁行痴在外面洗净草药的时候,他三下五除二地把所有材料用风咒磨了个粉碎,通通扔进锅子里,无聊地看着柴火一点点吞没锅底,听着里面咕噜咕噜的水泡声,竭力忘却腹中空空的感觉,安慰自己里面不是一锅玉米渣子,而是一锅西湖牛肉羹,慢慢地靠在一边睡着了。
行痴将草药洗净,摊开在架子上晾干,听得有人扣门,开门一看是端着斋饭一脸歉意的澄空。相互合十谢过之后,他头转向冒着袅袅青烟的炊房,想起那个素衣少年,平静的脸上漾起笑意,将斋饭收在屋里,轻轻推开了炊房的木门。看到少年安稳的睡相,不由一怔,似乎是什么好梦,嘴角微微上扬,极轻地呢喃着“额娘……”
灶台上的锅子腾起热气,几乎要将锅盖掀翻,行痴上前打开盖子,一锅金黄色的玉米渣子弥漫出粮食的香味,还在咕噜咕噜冒着泡,带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他愈发惊讶,回头再次打量了一番保成,有些疑惑。不过这些疑惑很快消失,因为他向来不会惦记这些小事。
保成一头倒在青砖炉灶边,被砸醒了,疼得摸着头皱着眉毛,见到行痴在一边,笑道:“可以开饭了吧,我可饿慌了。”
从来没这么饿过,即使是在被沙罗追着训练的时候都没这么饿过,保成完全抛弃了之前西湖牛肉羹的幻想,埋头大口大口喝着被自己定为原材料可食用指数为3。5的玉米渣子。这个现象说明,人饿的时候,食用指数再低的东西都能一跃蹦到满分。
行痴慢斯条理地喝着玉米粥,暗自点点头,孙子到底不错,想来贵族人家中有几家孩子会做饭?他搁下碗,平静地开口:“方才澄空送饭来了。”
“嗯?咳咳——”保成一口呛住了,拍了胸口半天才顺了气,拜托,爷爷您是想整我是吧,早不说,否则还有白米饭可吃。他挂下数道黑线,有些怨念地低头盯着碗底最后一点玉米粥。行痴觉得这个孙子有趣极了,虽然不知道是第几个,但是品行令自己十分赞许,又道,“贫僧一日只食一餐,但施主至夜会感到些许饥饿,可以以斋饭填饥。”
原来是给自己当晚饭的,保成感动地抢过行痴手中的碗,“我来洗碗!”说着就兴冲冲向炊房而去,行痴愣了愣,才缓缓道,“贫僧原是想添饭的。”
保成下午无事,行痴又要去念经,自己干脆就上山看那个无遮会去。无遮会的意思是贤圣道俗上下贵贱无遮,平等行财施和法施的法会。唐朝玄奘西行天竺,戒日曾经邀请他参加在曲女城举行的无遮大会,天竺每五年举行一次,倾竭府库惠施群有,大会进行75天,分别向各等教徒以及乞丐布施。中国无遮大会始于梁武帝时期,他在重云殿为百姓设救苦斋,以身为祷。此后,无遮会成为各路僧人交流佛理,布施百姓的聚集会。
清凉山台内人头攒动,不仅是各方高僧在此,还有信男善女在此礼佛。保成听了一会堂外两个僧人的理论,大体是研究五蕴诸法之类,他按了按头,有些糊涂,就往无量殿后而去。还没走几步,眼角忽然瞥见一个人影,下意识快走了几步,贴在院墙后悄悄探出头来。
竟然是陈菡红,她身边还跟着霍义桐,以及一位以纱巾遮面梳着中年妇女发式的女子。保成仔细打量着三人,似乎陈菡红和霍义桐对那位中年女子特别尊重,而陈菡红不时在女子身边笑着撒娇,看来是她的母亲。
只是,这三人左盼右顾的神情不想是来敬香的。保成转身走开,陈菡红和霍义桐都是认识自己的,如果被他们发现可就麻烦大了。
穿过无量殿,后面极为幽静,正当他有些诧异怎么没有人时,澄空从里面出来,抬头见是他,合十轻声道:“这里是各方高僧论理之处,施主还是请回避吧。”
保成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低声道歉,回到了外面,再寻找那三人时,已经找不到了。眼见天色将暗,山路难行,就直接下山返回了竹林寺。行痴已经持诵完几卷经书,迎着夕阳收回晾干的草药,他上前帮忙,直到将药材全收回后才进屋热饭。
这算是清凉山的一日了吧,保成躺在屋顶上看着满天璀璨的繁星,无由无故叹了一口气,总觉得光新会的人在此没什么好事呢。
繁华事散逐香尘
无遮会在清凉山足足要开一个月,行痴不去参加,保成也乐得清闲,闲来无事就仗着智涛的名头去大白塔边的藏经阁窝着看经书。经文是一种守护言灵,如果与音灵结合,就有极大的力量,保成对经文不甚熟悉,只是对其中四方四象之类的阵法感兴趣。他翻开一本《伽若伽蓝》,阅读着上面的记载。传说中伽蓝神有十八人,即美音、梵音、天鼓、巧妙、叹美、广妙、雷音、师子音、妙美、梵响、人音、佛奴、叹德、广目、妙眼、彻听、彻视、遍观,合称为“十八伽蓝神”。而这些护法神的能力就是控制六种感观,这不禁使他联想到了胧月夜,她的能力就是控制万物感观,利用强大的防护法术或恢复或束缚。
经阁特有的樟木香味使他有些头晕,在里面呆了一天,干脆就出去透透气。寺院里遥遥传来僧侣晚课持诵声,“伽蓝主者,合寺威灵,钦承佛敕共输诚;拥护法王城,为翰为屏,梵刹永安宁”。保成静静地站在阁楼最高处的窗边,鸟瞰霞光下的清凉山,感到分外的安宁,山峦叠翠,不畏浮云遮望眼,一座一座的庙宇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错落有致,他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竹林寺那边的竹林,突然瞪大了眼睛,不敢呼吸了。
通往竹林寺的主路上,有三个人影向前移动。保成绝对相信自己的视力,没有错的话,从身形推断,就是霍义桐、陈菡红以及那位中年女子!难道他们在清凉山逗留许久,就是为了找到行痴?!
不敢多想,他噔噔噔跑下阁楼,飞快地在狭小陡峭的山路中穿行,竭力在三人之前回到寺院。眼见将至院门,他砰的一声撞开门,对着一脸诧异的行痴大口喘着粗气,弯下腰边调整呼吸边急切地说:“呼呼……快离开这里……他们找过来了。”
“施主在说些什么?”行痴奇怪地问,“贫僧一句都未听懂。”
“咳咳……”保成抚了抚胸,再度开口,“我看见光新会的人往这里来了,这是个反清复明的组织,我担心你会……”
行痴大致了解了意思,却没有任何离开的迹象,仍旧整理着手头的药材。保成见状,急道:“大师您怎么还不走?”
“贫僧已与世俗无分毫纠葛,何必离去。”行痴淡淡笑了,“我佛慈悲,何必将来者都视为藏歹心之人。”
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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