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莫惊雷就坐在无名和尚的禅房里,而那名被他刺中不知生死的女刺客,就躺在那张木板床上,手上的枷具早已被莫捕头打开。
女刺客双目紧闭,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名和尚走上去察看片刻,用手握住弯刀刀柄,猛然拔出,鲜血立即从女刺客胸前喷涌而出。
老和尚道:「快上止血药。」
云姑答应一声,立即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药材敷贴到她的伤口上。
女刺客全身猛然一震,「啊」的大叫一声,双目突然大睁,但很快又偏着头昏迷过去。
莫惊雷擦擦手掌心里的汗珠,起身问:「她怎么样了?」
老和尚手里拿着从女刺客身上拔下的弯刀,反复看着,缓缓说道:「在每个人的心脏里,都有左右两瓣心房,左右心房之间有一线极细极窄的小孔,这把刀刚好从这线小孔中穿过,对她的心脏并未造成大的伤害。如果这一刀是凶手无心之作,那这位女施主便实在是太幸运了;如果凶手是有意为之,那么他的刀法可说已达化境。」
莫惊雷听他这样说,知道那女刺客已无性命之虞,这才大大地松口气,苦笑一声说:「老和尚,实不相瞒,这把刀是我的,杀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哦?」无名和尚虽感诧异,却并不多问,只是瞧着那把刀道,「这把刀,其薄如纸,其弯如月,极是罕见,只怕是当年神刀门的人所用的圆月弯刀吧?」
莫惊雷道:「老和尚好眼力,在下当年确实曾加入过神刀门。」
老和尚将刀还给他,看他一眼说:「当年神刀门解散之后,门中高手大多被朝廷网罗了去,全部安置在刑部督捕司委以重用,怎么你……」
莫惊雷摸摸鼻子笑笑道:「人各有志,我在青阳知府衙门也混得不错呀!」
「原来如此。」无名老僧双手合十,意味深长地笑了。
莫惊雷见云姑正在给那女刺客解衣上药,自己留在禅房不太方便,便跟老和尚一同走了出来,问道:「她的身体什么时候能恢复过来?」
无名和尚道:「你这一刀虽然刺得巧妙,没有伤及心脏,但却已令她大受内伤,老和尚明日多采些好药回来,大概一月她就可以下地走动。要想恢复武功,却至少需要休养三个月时间。」
莫惊雷皱皱眉头问:「若是要她开口说话呢?」
老和尚道:「少则十天,多则半月。」
「十天半月?那可不行,时间来不及了。」
「那你想要她什么时候痊愈?」
莫惊雷急道:「当然是越快越好,最多三五天时间,否则时间拖得愈久,犬子便越加危险。」
老和尚见他如此性急,知道其中一定大有隐情,但却并不多嘴相询,只是摇摇头道:「伤势如此之重,要想数日之内开口说话、下地走路,甚至痊愈,绝无可能。除非……」
莫惊雷忙问:「除非什么?」
老和尚道:「除非有能起死回生的少林大还丹。」
莫惊雷忽地笑起来,道:「老和尚,你早说嘛。」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递到他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老和尚拿过药丸放到鼻下一闻,喜道:「真是少林九转大还丹,此乃少林寺救死扶伤的灵丹妙药,极为珍贵,你怎么会有的?」
莫惊雷道:「在下当年曾经帮过少林寺一个小小的忙,少林住持妙善和尚为了感谢在下,特意赠送三颗大还丹给莫某,我已将其中两颗送人,这是最后一颗了。」
老和尚笑道:「那就太好了,有此灵丹,伤者不出三天即可醒转,四天即可开口说话,五天便可下地行路,武功内力也可以恢复三四成。」旋即叫来云姑,吩咐她赶快将此丹拿去给那女刺客服下。
第二天,莫惊雷心下烦躁,不甘心就此坐等那女刺客醒转,便想下山进城打探一番,或许会有儿子和那蒙面客的消息。
谁知刚到城门口,抬头便见墙头贴着一张大大的海捕公文,他和那女刺客的画像都清清楚楚印在上头,下面的通缉令曰:
此二人官匪勾结,意图谋刺朝廷命官,事情败露,结伙逃逸。知其下落者,速来举报。提供线索者,赏银三千;提头来见者,得银五千。若有包庇窝藏知情不报者,事发之日,一并治罪。
守城侍卫正拿着画像,逐个盘查,极是严密。
莫说他想混进城去,即使在城门口多待一会儿,也是极其危险之事。
莫惊雷心下又惊又怒,惊的是如此一来,自己想要救回儿子找到真凶,就更是难上加难,怒的是自己一生维持法纪、主持正义、言行端正,走到哪里只有人怕己,没有己惧人,想不到今次却受制于人,沉冤莫白,成了一只八方通缉、藏头缩尾的过街老鼠。
他急忙捡了一只烂斗笠扣在头上,又到其他各处看了看,东南西北四方城门却都如此,一处比一处盘查严密。
他只好怏怏地回到四君山无名小庙,一心等候那女刺客转醒过来。事到如今,她已是他救回儿子找到真凶明冤雪耻的最后一条线索了。
忐忑不安地等了数日,到了第五天早上,仍然不见那女刺客醒转。
莫惊雷心下大急,一个劲儿地催问无名老僧。老和尚把过女刺客的脉象之后,笑一笑,什么也没说。
待到中午,那女刺客突然咳嗽一声,终于微睁双目,悠悠醒转。
莫惊雷大喜之下,就要上前逼问,却被老和尚用眼神止住。
云姑端来一碗稀饭,喂那女刺客吃下之后,她才渐渐有了一点儿精神。
莫惊雷在旁看着,想那日在街头英姿飒爽、大逞威风的女刺客,今日却如此憔悴落魄,虽才三十余岁,但此时看去,却苍老得像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人,全无昔日英气,不由得心下歉然。但旋即想到血溅家堂的妻子、下落不明的儿子,以及自己受制于人、身不由己,落得个八方通缉、有家不能归的凄惨下场,全都是拜她和她的同伙所赐,心中怒火「腾」地升起,再也顾不了许多,冲上前去,一把扣住那女刺客的脉门,喝问道:「快说,你到底是谁?我儿子在哪里?你的同伙现在何处?你们胆大包天,想要刺杀知府大人也就罢了,却为何要杀我妻子,拖我下水?快说,快说!」心情激越之下,连珠炮似的一连问了数句。
那女刺客睁开眼睛看他一眼,脸色苍白,神色黯然,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了,其实我姓燕,我的名字就叫燕子飞。」
燕子飞?莫惊雷一听这三个字,不由得一愣。
「飞燕子」燕子飞的名头,他倒是在十几年前就已听说过。
当时在江湖上,有一个极厉害的飞天大盗,姓燕,因其轻功、暗器、剑术在江湖上罕有敌手,号称三绝,故自称「燕三绝」,人送外号「云中飞盗」。出道数年,犯下惊天大案十余起,朝野震惊,地方上多次合力围捕,均无功而返。后来事态严重,当今皇上下旨令刑部督捕司四大名捕一齐出动,捉拿此贼。谁知便在这时,燕三绝在江陵做案之时竟然失手,被时任江陵知县的柳章台率领三百名弓箭手当场射杀,从此天下太平。而柳章台也因捕盗有功,连升三级,做了湖广青阳知府。
而据江湖中人传说,在飞天大盗燕三绝身边,曾经有一个女人与他交往甚密,有人说这女人是他的亲妹子,也有人说这女人是他妻子,孰是孰非,莫衷一是。这个女人便是燕子飞。
燕子飞时常跟燕三绝在一起,轻功、暗器、剑术已得其真传,虽未青出于蓝胜于蓝,但放眼江湖,也是极罕见的女中高手了。江湖中人都叫她做「云中飞燕」,亦称「飞燕子」。
自从十年前燕三绝被柳章台捕杀之后,燕子飞也同时绝迹江湖,十年来未曾露面,却没想到一旦重出江湖,就在这青阳城里搅起一场大大的风波。
莫惊雷看着她道:「你刺杀柳大人,就是要为燕三绝报仇吗?」
燕子飞咬牙道:「不错,这狗官害死我丈夫,我要杀他报仇,那也是天公地道之事。只是我夫君死后,我悲痛之下练功走火入魔,险些瘫痪,花了将近十年功夫才渐渐恢复过来。否则我要杀那狗官,又何须等上十年时间。」
莫惊雷道:「原来燕三绝真是你丈夫,但有人却说你是他的亲妹子。」
燕子飞冷冷地看他一眼,道:「我们都姓燕,不但是夫妻,而且还是一对亲生兄妹,那又如何?难道做哥哥的就不能娶自家妹子做妻子吗?」
莫惊雷依旧扣着她的脉门,厉声道:「不管你们是兄妹也好,是夫妻也罢,我只想问你一句:你那同伙是谁?现藏身何处?」
燕子飞扭过头来瞧着他,神色莫名,奇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只身犯险,孤身报仇,哪来什么同伙?又何须什么同伙?」
莫惊雷横眉怒道:「你还想狡辩?告诉你,你那同伙杀死了我妻子,掳走了我儿子,而且我也在望江楼亲眼见过他。你若识相,就乖乖地把他的藏身之所告诉我,免得受苦。」
「受苦?」燕子飞苦笑一声,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含恨道:「我在你手中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莫惊雷道:「你不必怨我,我本不想杀你,那一刀,是你那同伙命令我刺的。若不是我手下留情,你早已变成一具死尸了。」
燕子飞冷笑道:「是吗?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莫惊雷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这是事实。你与你那同伙相互勾结,谋刺知府大人,你失手被擒,你那同伙或许是怕你暴露他的身份,或许是见你身份暴露,已无利用价值,便想杀你灭口。他自己不便动手,便掳走我儿子,逼我出手,借刀杀人。若不是我刀下留情,想留个活口查问我儿子的下落,你又焉能活到今日?」
燕子飞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他绝不是这种人,绝不会这么做……」话一出口,蓦然醒悟,急忙闭上嘴巴。
莫惊雷却早已听出端倪,道:「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还有同伙了?」
燕子飞冷声道:「我的确还有一个同伙,那又如何?他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俩早已对天起誓,要共同进退,合力杀了柳章台这狗官。大事未成,他绝不会置我于不顾,更不会要你杀我。你若想借此离间我俩的关系,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线索,我劝你别打这种如意算盘。我现下落到你手中,算我倒霉,要杀要剐任你处置,我认命就是。我死之后,自然会有人替我报仇。想要我出卖朋友,哼,绝无可能。」
莫惊雷叹口气道:「我说这么多话,你一句也不相信?」
燕子飞道:「我连半句也不相信。」
莫惊雷道:「你最好还是相信,因为我说的是真话,一个不相信真话的人,迟早都是要吃亏的。」
燕子飞早已不耐烦了,「哼」了一声,扭头不答。
莫惊雷冷笑一声,掏出三张纸条,展开,递到她面前道:「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你朋友的笔迹你总该认识吧?」
燕子飞满脸不屑,但还是低下头去,看了一眼。
前面两张纸条是那蒙面客留在莫惊雷家中桌上和班房衣服里的,她看了之后,轻蔑一笑,并不说话。但看到第三张纸条,看到那杀气张扬的「杀了她」三个字时,脸色忽地一变,浑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莫惊雷道:「那日在望江楼上,我原本还想拿你跟你同伴交换我儿子,谁知他却逼我杀你,倒是大出我意料。他如此无情,全然不顾你的生死,如此关头,你又何必替他遮掩?」
燕子飞脸色惨白,蛾眉倒蹙,胸口剧烈起伏,显是内心气恼已极。
莫惊雷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出言相激,只是静观其变。只见她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凤目圆睁,一会儿银牙暗咬,显然盛怒之下,正在暗下决心。
果然,半晌之后,她平静下来,看着他叹口气说:「好吧,我告诉你,我的确还有一个同伴,而且我俩的目的也不止刺杀柳章台这么简单,这里面有一个极大的阴谋,其中还牵涉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刘承旭刘大人和朝廷派来考功的钦差大臣、巡按御史岳精忠岳大人。我若据实相告,和盘托出,你能保证我无性命之虞吗?」
莫惊雷点头道:「这个自然。」
燕子飞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叹口气说:「不行,你现在也是个通缉犯,可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能给我做保?」
莫惊雷神色一黯,道:「倒也有理。你想怎样?」
燕子飞想一想,抬头道:「此事干系重大,非同小可,除非你带我去见柳章台,我只有得到他的亲口许诺,才能放心说出这个天大的秘密。」
莫惊雷犹豫一下,咬牙道:「也好,你见了知府大人,言明一切,正好也替我洗尽一身不白之冤。你能下地走路吗?我这就带你进城,去知府衙门见柳大人。不过现在四方城门都贴着缉捕我俩的海捕文书,守城侍卫盘查极严,怎么混进城去,还得好好计较一番。」
4
申牌时分,知府大人柳章台正会同同知田青山、通判左子明等属下一众官员十数人在府衙议事房议事。
钦差大臣、都察院都御史岳精忠岳大人一行已到邻近州府考核官吏,评定政绩,预计不日将可到达本府。
岳大人乃天子钦命巡按御史,专按察内外大臣、府州县官,具考察举劾之大权,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先斩后奏,雷厉风行。
知府大人勉励同僚务必谨言慎行,以免授人以柄,遭到纠弹。另据驿报来讯,青阳知府衙门总捕头莫惊雷纠结匪类,意图谋刺朝廷命官,事发之后当堂劫囚的事早已惊动钦差大人,岳大人已命随行之刑部督捕司捕头、四品上骑都尉陆海川快马加鞭,先行赶往青阳府协助缉凶,务必赶在岳大人到来之前肃清匪类,以策安全。
知府大人交代大家务要尽力配合,用心接待。属下一众官员皆尽点头称是。
正在这时,忽有衙役来报:「议事房外有两名乡绅求见知府大人。」
柳章台面色一沉,摆手道:「此非常时刻,哪有功夫接见闲人?不见!」
衙役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复又还来,手执一帖,禀道:「两名乡绅执意要见大人,并附上名帖一封,请大人过目。」
柳章台犹豫一下,接过名帖,里面夹着一张泥金笺 ,却是一张礼品清单,上面列着金银元宝、珍珠玛瑙等十余款厚礼。柳章台心中一动,收起清单,说道:「请他们进来吧。」
少顷,便见衙役恭恭敬敬地自门外引进来两位老者,年纪都在五十开外,身形富态,衣着华丽,嘴上留着两撇八字须,颇有气度。那衙役显是得了二人不少好处,是以来往通报,非常卖力。
柳章台见了二人,并不起身,只抬了一下眼皮,慢条斯理地道:「两位是?」
走在前面的那位乡绅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道:「大人,在下二人乃青阳船商,此次前来,原是有事相求,不知大人是否方便一谈。」言罢,目光四下瞧瞧,面露难言之色。
柳章台早已细读他送来的礼品清单,以为他有事相求,有厚礼呈上,人多眼杂,不便公开,便不动声色地咳嗽一声,屏退了房中同知、通判等一众属下,议事房内只剩下了他和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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