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捡肥皂”这个词流行,我才明白他的痛苦。
过了一个星期,李毅大帝被上海南翔职校录取。但他买了张前往山东的火车票,去蓝翔足球学校报到了。
他说,想代表中国队踢真正的世界杯,算了算自己的年龄,期望在2002年。
那年暑假,我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每天用笔倾诉郁闷的心情——很多年后,当我成为所谓作家,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写作生涯的开端。
初中毕业不久,我的母校五一中学被强拆了。原来的学校大门变成夜总会,现在叫“东方魅力”。当你从长寿路武宁南路口经过,会看到那巨大的招牌。
第二年,我花三百块钱买了甲A联赛的全年套票。上海申花队获得第一个联赛冠军的赛季,我在虹口。
1995年,深秋。最后一场比赛,拥挤的看台上,我想起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们都已离我远去。
杀人潜逃的阿飞,成为公安局通缉令上的熟面孔,总是出现在街头的布告栏,四周紧挨着老军医的小广告。他在中华大地流窜了三年,最终在北方某县城落网,判处死刑,枪毙。
小伍,一度也想去踢球,但被足球学校拒之门外,后来成了待业青年。我最近一次见到他,大约是2000年,他在逐门逐户地推销保险。
白哥自己做生意。没想到越做越火,在黄河路开了家海鲜店,在吴江路开了家小吃店,在寿宁路开了家小龙虾店,不到二十五岁,买了四套房子。但他不慎沉迷于赌球,输得身无分文,被高利贷切断两根手指,而今不知身在何处。
大胖进了国有单位,成当一名卡车司机,几年后时来运转,被提拔为小车队长。他通过成人自考,拿到了本科学历。如今,他是一名中层干部公务员,体重超过三百斤,开口闭口都是官腔,新闻联播版的。
二胖是个好孩子,高考拿到七百多分,进了复旦大学新闻系。他成了一名出色的调查记者。几年前,他去某省调查征地拆迁血案,深夜莫名死在所住酒店楼下,当地警方定性为跳楼自杀。所有人都相信他是被自杀。
至于,李毅大帝,我再没有过他的消息。
1997年,老榕的大连金州不相信眼泪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看中国足球了。
有时候,我会梦见1994年的夏天,美国世界杯冠亚军决赛上,巴乔踢飞点球后的第二天,在上海江湾体育场的灯光下,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还有李毅大帝离开球场的雨中背影。
后来,我听说甲A联赛里有个球员叫李毅,是个很会进球的前锋,护球啊盘带啊射门啊都老牛逼了。我上网看了照片——跟我的初中同学李毅有几分像,年龄也差不多,出生地是安徽蚌埠。虽然,身高差距太大,不过男生在二十岁后才窜个子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2002年,中国男足第一次打进世界杯决赛圈,就在我们的近邻韩国和日本比赛。
我想,李毅的梦想实现了吗,代表中国队参加世界杯?很遗憾,我在中国队的大名单里没有看到我的同学。
零比二输给哥斯达黎加,零比四输给巴西,最后一场对土耳其,有人说赢球可能出现,结果零比三。
再见,中国队。
我本以为,四年后的德国世界杯,能再看到他们,但没有。
这些年里,网上流传起李毅的各种名言:“天亮了”“恶有恶报”、“我的护球很像亨利”“球迷骂我是因为我有威胁谁让我踢得好呢”“我从来就不会耍什么大牌”“此球让我铭记一生”“我喜欢巴萨,但是我却想去拉科和瓦伦西亚。皇马?他们的锋线很强,不过后防却不好”……
我才发现,百度贴吧里最有名的李毅大帝并不是我的初中同学。
但自那时,我开始四处寻找我的初中同学李毅。我去过山东蓝翔足校,现已并入蓝翔高级技工学校。在整个蓝翔技校的花名录里,我找到三百六十九个李毅,再仔细筛选他们的年龄和籍贯,终于发现了我的初中同学。
他十八岁那年,代表一支业余队参加乙级联赛。预赛阶段的球场上,他的左腿被人踢断。因为医生的疏忽,最终断腿没有接好,左腿比右腿短了十厘米,一辈子都需要拐杖为伴。
李毅再无可能踢球,只领到三千块赔偿,消失了。
我没有放弃寻找他。
又过四年,南非世界杯,我还是没看到中国队。那一年,中超联赛的李毅大帝快退役了,全年出场一次,进球为零。
2014年,六月,巴西世界杯。
傍晚,我开车经过西康路,靠近长寿公园。从前,这个路口叫做大自鸣钟。堵车风景时刻,无意看了一眼窗外,好像有什么混了进来……
今晚有百度贴吧的活动?不,是块招牌,在一家街边小店,布满油腻和污垢——
李毅大帝包子铺。
我在路边停车,冒着被罚两百块的危险,来到这间微不足道的包子铺门口。几屉包子冒着热气,收钱的是个女人,三十岁上下,一看就是外地农村来的。我猜她是产后发胖,脚边跟着个五六岁的男孩,拖着鼻涕问妈妈要包子吃。
然后,我看到了他。
包子铺内间,有个男人坐着擀面皮。刚做完的包子,正要放入蒸笼。
他的背后有一副拐杖。
虽然,相隔整整二十年,五届世界杯——期间,巴西拿了两次冠军,法国一次,意大利一次,西班牙一次,阿根廷一次都没有,不知道这次轮到谁?可我依然认得他。
上海市五一中学,初三(2)班,他叫李毅,外号大帝。
小男孩回头管他叫爸爸。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粒糖,不耐烦地说:一边玩去!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兄弟,包子怎么卖法?
两块钱一个。
我掏出十块钱,说买五个。
但他努了努嘴,指着门口的胖女人说:钱交给我老婆。
我交了钱,还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堵塞了。他依旧低头做包子,把我当做路人甲或死尸乙。闷热得像火化炉,只有台小小的风扇。他的汗水滴落,混入面粉将被我们吃掉。
后面有人排队,我退回路边,镜片上的蒸汽,却不曾褪去,带着咸味……
一个礼拜后,凌晨时分,我独自出门透气,一路走到大自鸣钟。
李毅大帝包子铺,那道窄门开着,露出诡异白光。有台破旧的小彩电,正直播世界杯小组赛——意大利VS哥斯达黎加。
幽暗的屋子深处,女人抱着孩子睡觉。还有个男人,默默地看比赛。他打着赤膊,后脑勺堆起肥肉,汗滴纵横在后背。
忽然,他看到了我,艰难地撑起拐杖,傻笑着露出发黄的门牙……
最亲爱的朋友,我想跟你拥抱,你却说:早上六点才有包子!
再见,李毅大帝。
有人说,时间夺去了我们轻狂的眼神,却给了我们嘴角上扬的资本。
对不起,我只同意前半句。
我说,人这辈子,仿佛一次漫长的足球比赛。而我们大多数人,就像我的同学李毅大帝那样,只能看着别人成为梅西。但在那一夜,你有没有问过自己:我真的输了吗?
比赛,才刚刚开始!
第6夜 杀手李昂与玛蒂尔达
爱一个人并不是要跟她一辈子的。我喜欢花,难道我摘下来你让我闻闻;我喜欢风,难道你让风停下来;我喜欢云,难道你就让云罩着我;我喜欢海,难道我就去跳海?
——《纵横四海》周润发台词
小时候,看过一部吴宇森的港片,周润发、张国荣、钟楚红三角恋的神偷故事。我记住了“祝你们春梦了无痕”,也记住了巴黎的塞纳河与博物馆。我们那个年代,很多男孩子,都憧憬过冒险生涯,把职业大盗或杀手,当做一份有前途的事业,幻想在肮脏的俗世红尘,着一袭黑风衣,遗世独立,穿梭于枪林弹雨,双手握枪,左右开弓,取他人性命于温酒之间。
时隔多年,渐渐忘了。
我家楼下,有间小小的兰州拉面,老板和伙计都是青海撒拉族。从前,每周两次学习武术散打,深夜回家路上,会在店里吃一碗面。我知道这习惯不好,好久未曾去了。
有一夜,我浑身臭汗,双脚踢沙袋有些疼,蓬头垢面,踏入店里。化计们用异样目光瞟我。刚要坐定,才见小店角落,坐着个外国少女。
兰州拉面店极少来洋鬼子,倒是隔壁的酒吧、美发店、比萨店里,常见几个熬夜的老外,我怕她是走错了门?
然而,她盯着我,又低头看手机,像是在核对照片。
我对洛丽塔没兴趣。
她坐到我对面,没有冲鼻的香水味,更无难闻的体味,却让人醉了。
你是蔡骏吗?
洋妞用中文问我,而我真傻,愣了一下,还“诶”等于承认。
我叫Matilda。
她怕我没听懂,拿出一张纸,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汉字——玛蒂尔达。
好熟悉的名字啊,第一反应《红与黑》,带着于连的人头去埋葬的玛蒂尔德小姐。
于是,我越发仔细看她的脸。
玛蒂尔达有双灰眼睛,拉面店暗淡的灯光下,发出波斯猫似的绿色反光。她的头发是咖啡色,微微有些小卷,刚好及肩的中等长度,细碎的卷刘海,衬托着她一双直直的眉目。她的容貌不像北欧人那么硬,鼻子也不像南欧人那么钩,反而有些柔和。皮肤没有雀斑,只是单纯而干净的白,不像剥了皮的粉红老鼠般的日耳曼人种。
虽然,外国人的年龄难以判断,但我想,她不超过十八岁。
我找李昂。她说。
WHO?
不是世界卫生组织的意思,虽然,我的英语蹩脚到只会那么一两个单词。
李昂。
你的初中同学。她补充了一句,这回普通话发音不标准了。
记忆短路的几秒钟间,李昂的面孔,浮现在我的大脑里。
对,就是这个同学,中学时代跟我挺要好的。他经常跑来我家,因为我家有台录像机,可以放各种录像带,吴宇森的《英雄本色》《喋血双雄》《纵横四海》《辣手神探》……都是我和他一起看的,有时还有我的另外几个同学,比如李毅大帝、变硬金刚、蒲松林。
那时候,李昂说过,他梦想要做一个杀手。
同学们私下说,就凭他那小身板,弱弱的样子还能做杀手?大概经常被人欺负,就幻想手里有把枪,把敲诈勒索的高年级学生都打死吧。听说他的父母早就离婚,爸爸在欧洲打黑工。后来,他果真出国了,再无消息。
玛蒂尔达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背景是九十年代长风公园少先队广场,两个男孩戴着红领巾,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李昂。
抬头看小萝莉的灰绿色眼珠,我问,你是怎么认识李昂的?
这个深夜,苏州河边兰州拉面店里,玛蒂尔达娓娓道来。她的中文水平很有限,我无法直接还原,只能经过多重过滤,用自己的语言重新组织一遍……
玛蒂尔达是法国人,住在大巴黎南郊。爸爸是个卡车司机,妈妈是家庭主妇。她十三岁那年,爸爸妈妈开车去蓝色海岸,在里昂出车祸死了。玛蒂尔达成了孤女,没有亲戚,独自住在父母遗下的老房子。她不是个好孩子,从不好好上课,常跟同学打架斗殴。她爱看功夫片,打起架来不要命,男生也会被她打哭。有个女老师早就看她不惯,每天把她揪起来当众羞辱,有一回顺便辱骂了她爸爸——玛蒂尔达的爸爸是法共党员,本地工会的积极分子,每年五一节都要唱着国际歌上街,女老师则是极右翼党员,从前发生过肢体冲突。
第二天,玛蒂尔达没有再去学校。
她背起旅行包,骑上自行车,从银行取出五万欧元现金,父母留下的全部存款。
那个冬天,巴黎下了很大的雪,塞纳河的转角,结了薄薄的冰。
玛蒂尔达十三岁的脸,冻得像透明的胡萝卜,她去找一个叫Léon的男人。
出走前夜,她从网上转账了一百欧元,成为欧洲杀手俱乐部的VIP会员,在各个杀手的名单和介绍中,她选中了“Léon”。
网站里没有照片和姓名,只有一组简单数据——2002年入行,共执行过六十三起任务,成功六十起,失败三起,欧洲排名第四,单次价格五万欧元。条件是只杀一人,仅收现金。
他们约定在巴黎新桥见面。
玛蒂尔达紧紧抓着背包,看着雪花落在塞纳河上,有种想要跳进去的感觉。
一只手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
她回头,看到一个男人,中国男人。
玛蒂尔达结结实实抽了他一个耳光,叫他滚。
我是Léon。
他担心她会跳塞纳河自杀。
中国男人很瘦,大约三十岁,个头不超过一米七。乌黑的头发与眼睛,穿着就像中国超市的伙计,这样的中国人在巴黎随处可见,其中不乏非法移民。至于容貌吗?在欧洲人眼里,中国人都长一个样。
你是杀手?
Léon扭头就走,她拽住他的胳膊,请求他带自己去吃顿晚餐,随便什么都成。
你身上不是有五万欧元吗?
嘘!
玛蒂尔达不敢拿出来,一路害怕被人抢了,饭都不敢吃,饿得心慌。她被带去中国城,吃了碗馄饨。
然后,她把二万五千欧元交给了这个叫Léon的中国男人,事成之后再付一半。
Léon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立刻把钱还给你。
玛蒂尔达摇摇头,我不再需要了。
一周后,报纸登出中学女教师遭枪击身亡的消息,怀疑因为被害人的极右翼言论,遭到了北非移民团体报复。
玛蒂尔达不敢回家,怕被警察逮捕,因为她对同学们说过想把老师杀了。她给Léon打电话,给了他剩余的二万五千欧元。中国男人带她去家小旅馆,开了个房间,先让她洗了热水澡,又陪她吃了顿馄饨。
旅馆的镜子上,Léon用红笔写下自己的中文名字——李昂。
随后,又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杀手”两个字,说这才是全名。
杀手李昂。
玛蒂尔达说,你教我中国话好吗?
好,先教你第一句——晚安。
李昂离开旅馆,留下女孩孤独地躺在床上,手指摩擦嘴唇,眼神空洞,仰望黑暗的天花板,一丝不着。
第二天,恰是圣诞节,李昂来跟玛蒂尔达道别,说接了个新任务,要去德国刺杀一个商人。他买了个长毛绒圣诞老人作礼物,还留给女孩五千欧元,最后是一张新的法国护照,让她离开巴黎去南方。
李昂跨上摩托车,身后响起小猫似的哭泣声,女孩说自己哪里也去不了。
沉默,叹息,十秒后,他递给她一个摩托车头盔。
玛蒂尔达破涕为笑,坐上摩托车后座,跟着李昂一骑绝尘,离开大雪纷飞的巴黎。
那一夜,摩托车穿越法国到德国的公路,女孩脖子上缠着圣诞老人,紧搂着中国男人的腰,头贴在他坚硬的肩膀上,看着依稀寒冷的夜空。女孩包里只有一本书,昨天刚从巴黎旧书店买的,散发樟脑丸味道的老书,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
路上走了整个昼夜,经过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摩托车开到莱茵河畔的科隆。
德国的冬夜,科隆大教堂的尖顶下,玛蒂尔德遥遥远望着北极星。
她问李昂,你杀过多少人?
不到一百个吧。
明天,你就要杀了人吗?
嗯。
带着我去,我给你做帮手。
不。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去报警,要么你就把我杀了。
玛蒂尔达抓着他的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