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手越围越多,虽然其中有人被火雨烧烫得皮焦肉烂,虽然其中有人被原木撞得筋断骨折,但是他们只要是还能移动,还能握刀,他们就不会忘记他们的目的和目标,他们在眨眼间已经排列成一个五重阵形,一个和刚开始围袭时同样严密的阵形。这些才是真正的刀手,杀人的刀手。
刀手们还没有动,那两个毛茸茸的身影就又动了,他们已经没有了斧头作为武器,所以他们两个合力抱起一根坛子粗细的原木当暗器。两个人的动作极其一致,他们将脚尖、膝盖、胯、肋作为支点,三四下就将原木架到了肩头,然后在手臂和肩膀、腰腿的力量共同作用下,把原木横着推扔出去。
原木落地是木屑乱飞,刀手刚刚摆列而成的阵形被这样一根巨木又给打乱了,但这样的混乱只是瞬间,他们稍微散乱开来便又各自回到位置。
那两个人又要抱原木,但刀手们不再给他们机会,那五重排列的杀人阵式中分出了一小部分往这二人这边围拢。那二人反应也极快,那么一片翻飞着大刀花奔他们过来了,而自己手中没有家伙,其实就算有家伙也不一定能对付这帮子挥刀的。他们俩都识趣地往鲁一弃这边挤过来,躲到拿大锯的那人背后。于是四个人挤在一块儿慢慢往后退缩
场面又恢复到刚开始那样,他们还是被分做几处给困住,只是被困的人数多了一些。
但有一点不一样,就一点,却是绝对的不一样。鲁一弃从腰间掏出了驳壳枪,这是一支德国制造的二十响可连发手枪。
鲁一弃扳开保险,没有等围在周围的阵形有丝毫动作,他准确并且无情地射击了。子弹首先制止了追逼两个人的那片刀花继续靠近,每一枪都是击中的眉心,因为他不想让那些被击中的刀手再做出什么垂死的挣扎。
鲁一弃在洋学堂上过生物课,知道人体的构造特征。在这样的课堂上他了解到,击中身体的其他部位不能让人立刻死去,就算是击中心脏,被击中的人还是可以继续存活十五秒左右,十五秒钟可以让一个技击高手做出许多事情,包括拼尽全力地垂死一击。要让一个人一击之下就丧失所有能力,只有破坏大脑的动作神经反射区域,这是个位于双眼后部,范围直径和双眼中心间距差不多大,破坏这个区域,从眉心击入是最稳妥最准确的,就如同是靶心。
当鲁一弃射出第五颗子弹的时候,刀手们如惊逃入林的猴子,有些疯狂般地用最快的速度转移自己的身体。围住拿钢钎的几个刀手离得鲁一弃这里最近,所以他们也最先得到信息,一起奔逃开去。而围住瞎子的三个刀手和围住独眼的两个刀手却慢了些,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就快得手了,被困住的人已经有些招架不过来了,一时舍不得放弃。但是随着两身枪响过后,他们再要想逃走就很困难了。
倒下的两个人都是眼见着手中这一招已经要招呼到对手身上了,自己的身体却抢在招式完成之前倒落尘埃。这样的变故让其他刀手一惊,于是瞎子的盲杖刺透了一个刀手的脖颈,临死的刀手紧紧抓住瞎子的盲杖,让夏老爷子一时半会儿没法子抽回自己的家伙。本来这是另一个刀手最好的攻击机会,但有经验的刀手眼角一瞟就清楚此时的局面状况了,他不会为一个不是正庄的目标牺牲自己的,于是脚下往后倒纵,几个大跨步就掩逃到一排木屋背后。
独眼那边也倒下一个刀手,另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弄清局势,也不知道有没有明白同伴死因,反正他是扭头就跑,快得就连独眼旋飞出的“雨金刚”也只追到他一点点。伞骨的尖刺只在这刀手的肩头挑出一个血花,伞就已经飘落到地,眼见着刀手的身影在一个巨大的木堆后面消失。
刚才还热闹非常的一个大集市现在变得一片死寂,只有破锅破罐还在那里摇摆晃荡着,发出一些单调的声响,还有就是那破裂了的棚布被风刮出些许“哗啦啦”的声响。
鲁一弃没有去看那些死尸,他害怕。不是害怕死尸,而是害怕看到被自己杀死的人的惨状,以后就再也下不了手了,走上江湖的人第一就是要有副狠心肠。
拿钢钎的人从个刀手的死尸身边捡起一把刀,正反看了下说道:“明厂卫大解腕刀形,东吉百淬钢,刀把麋鹿皮丝,锻铸时间八十五年到九十年之间,应该是‘明子尖刀会’用的兵刃,这个组织已经灭门有好几十年了,怎么又冒了出来。”
大家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对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杀人者,他们真没什么了解。
鲁一弃没说话是因为他在专心地感觉,感觉刚才“五重灯元汇”中心的那件好东西这会儿工夫藏那里去了。感觉告诉他,这东西应该没藏远,还在附近,因为他隐约觉得这里还飘忽着那种淡淡的灵动气息。
鲁一弃在感觉气息,感觉宝气。但是其他人跟他不一样,比如那使钢钎的,他是在闻味道,不是他的鼻子有多么灵敏,只是他这个整天和火炉子打交道的手艺,让他对火烧火烤的味道特别敏感。此时他就闻到了一种烧烤的味道,但他不是十分肯定,开口问了一句:“大伙儿瞅瞅,是不是什么明苗子燃了?”
这句话提醒了瞎子,瞎子听出了一些刚才没有的声音,轻微的“毕剥”声夹杂在破锅破罐的摇晃摆动声中,连续的“呼啦”声隐匿在风吹破布的“哗哗”声里。听到了声音倒让瞎子很是羞愧,声音应该传播得比味道快,怎么自己反在别人闻到味道提醒以后才听到?
但现在不是羞愧的时候,因为瞎子熟悉这样的声音,他在做贼王的时候没少听到这样的声音:“我们都赶快离开这里,哪里的木材被引燃了。”
对这样这样一句话震撼最大的是拿大锯的和两个毛茸茸的人,他们是在这山林中靠木材吃饭的,他们知道这样一个大场上如果哪个木材堆给燃了起来回是什么后果。轻则这样一个全是木制建筑的小镇就完了,重则整个山林就要被毁了。
他们都在赶忙地捡拾自己的东西,等这几个人都将东西收拾好了,这里已经弥漫在一片烟雾中了。连方向都辨认不清。
“跟着我走!”拿大锯的人喊了一声,然后他用一件铁器敲打起锯条来,边敲边领头往一个方向跑去。
烟雾弥漫看不到人,但是大家都听得见那敲击的声音,此刻那声音就如同仙人引路的仙乐一般,带着这群人走出眼不能见的地狱。
当他们这一行人登上旁边的小山岭时,小镇已经烧成一个巨大的火场,冒出的黑烟掩盖了这个天空,让站在山岭上的这些人都看不清天空的颜色。幸亏这小镇子周围挖有防火沟,所以这大火没有从小镇蔓延到山林子里来。
可奇怪的是,这场大火从燃起开始,这镇子中竟没有一个人跑出,也没有呼叫的声音,刚才赶大集的那么多人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
看着火焰没有继续蔓延,鲁一弃他们才放下心来,没有继续奔逃。但是鲁一弃的心中还是十分害怕的,倒不是对这已经不会继续发威的火势害怕,而是觉得对家对付自己的手段越来越穷凶极恶了,为了把自己灭在这里,都不惜放火烧了这样一个小镇。
他们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因为危险会继续尾追而来,与危险拉开距离是最好的选择。
连续不停地翻山越岭是很劳累的,这些在鲁一弃的身上表现得最明显。气喘吁吁的鲁一弃终于决定休息一下,倒不是自己的体力已经跟不上,更重要的是他有些事情要搞清楚。
首先他要了解到给他施以援手的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助他。
散落“火雨”的人有五十岁左右,身材不太高,一幅黑油油的脸膛,从他单薄的外衣可以看出他的强壮,这是个铁匠,名叫任火旺,报出这名字的时候,瞎子明显地愣了一下,而独眼更是“噢!”了一声,从他们微妙的反应鲁一弃知道这个铁匠在江湖中肯定很有名气。而另外三个人却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他们早认识这铁匠,就和认识其他那些在山林中讨生活的人一样,并不知道这铁匠在江湖的名头,也没见过这铁匠有什么过人之处。
任火旺告诉鲁一弃,他和鲁家的鲁承宗是好友,曾经在山东沫台河建“木架铁顶镇魔幢”时,一起出生入死。那次幸亏鲁承宗帮他挑了对家植入他脑后筋中的“十足白刺蠕虫”,这才救了他,免了他全身瘫痪之灾。他也见过鲁承祖,所以认得般门“弄斧”。
拿大锯的那人是个“柴头”,也有叫“拆头”的,这是干嘛的呢?其实就是木材交易的中间人,他们将山里出来的原材稍加修整,然后分类别、分档次进行交易,甚至像刚才集市上那样分成小块称着交易,从中谋取佣金。
“柴头”叫付立开,他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修长,可是一张脸却显得猥琐,而且明显可以看出他的脸部零件有些不太对称,因为他的眼睛有一只很正常,而另一只却像没完全睁开,但这一大一小两只眼中透出的光却是精明狡狯的。
他告诉大家他不是江湖人,不认识鲁家任何人,也从没有见过真正的“弄斧”。但他认得“弄斧”,他之所以出手相救也就是因为他认得“弄斧”。他师傅传授了他木工手艺,留给他一册《班经》,还给他留了一页彩绘画册,上面就是画的“弄斧”。师傅临终告诉他,这辈子都要留在这个山林子里过日子,除非等到拿着实物“弄斧”的人到来,把“弄斧”彩页交给来人,并帮着来人办成件事情,那就可以出林子过日子了。要是一辈子等不到来人,找一两个徒弟继续把这事情传下去。
鲁一弃他们几个人包括任火旺都“噢!”的一声都明白了。
瞎子有些怪异地一笑:“那么说你也是‘般门’弟子了?!”
“不知道,师傅从没说过,我也不知道。”付立开说话的神情很是诚恳。
“那你师傅姓什么?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侯在这林子里的?”任火旺的问话也很诚恳。
“不知道,师傅将我从雪堆里掏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他养活我长大,还教会我手艺,就让我叫师傅。要没他就没我,所以他吩咐的事情,自己就要把命押上去做。”付立开的话让瞎子很有感触,因为他也有着相似的经历和遭遇。
那两个毛茸茸的人一直到现在还是将毛绒兽皮里子的半长棉袄反系在身上,这样可以让他们的胳膊和腿脚动作更自如一些。这两个年轻人是付立开的活计,也算是半个徒弟。两人是亲兄弟,穿杂色毛里子棉袄的是老大,叫哈得力,穿纯褐色毛里子的是老二,叫哈得兴。他们本来有亲兄弟四人,老三老四都在木场干活时被坍塌的原木堆给砸死了。这对于他们兄弟二人来说有断臂之痛,更是血的教训。于是他们有意识地在木场干活时练了一把子好力气和在滚动原木上踩踏纵跳而行绝技,所以当付立开前去救援鲁一弃之前,他们两个便去砍了固定原木堆的粗麻索,落下木段子,来砸那帮龟孙。
任火旺知道带有“弄斧”的人就是般门门长,但是般门的门长什么时候换成了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他感到非常惊讶。这也难怪,一则这山林中消息闭塞,江湖上的消息传不怎么进来,再则,鲁家、朱门都不是实际意义上的江湖门派,特别是朱门,他们的行动、目的一般人不会知道,像北平城里、姑苏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他们都会处理掩盖得十分到位,不让江湖人和官家感觉出什么蹊跷。鲁家就更不会让人家知道发生的那些事和自家有关,他们要办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说他们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告知别人,就连他们的门长都被对家逼迫奔逃到少有人迹的雪原林海之中了。
当任火旺心荡神摇地听鲁一弃他们三个断续着说完这一个多月中的经历,顿时不由地对鲁一弃生出一种敬意。他也知道了这个年轻人是自己好友的儿子,但是他现在的身份却是一门之长,而且是个有真实能力的门长。虽然自己也算不得什么真正的江湖人,但是尊重别家门长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要不然就算鲁一弃不见怪,还是会有其他人要寻隙找麻烦的,特别是他知道付立开他们三个其实也算是般门弟子后,他就更注意自己的言语和行为了。
倒是这付立开没有把鲁一弃这门长当回事,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般门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门长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清楚自己必须帮助这个年轻人去完成一件事情,这是师傅赋予自己生命的意义。
任火旺很客气地问鲁一弃:“鲁门长,你来我们这野猫都不拉屎的地界肯定有事情要办,我当年承你家长辈之恩,今儿个你要看得起,我愿意帮着承担些粗重脏累的活。”
还没等鲁一弃表示一下感谢,付立开也开口了:“对,你的事情我也给帮衬着,赶紧地做完了,过后我也要离了这老林子,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舒坦舒坦去。”
听了这话,鲁一弃只得把满腔的感激之情化成一声苦笑:“我是想赶紧把事情办了,可我到现在连那个办事的地儿都没找着。”
这句话让铁匠和柴头有些沮丧,一直不爱说话的独眼突然冒出一句:“老付的师傅留的画,兴许是个引儿!”
这句话让几个人都眼睛一亮,于是付立开从斜挎着的大褡裢里掏出个粗布包,里外包裹了有三层。揭开那些包布,露出一本书,一本发黄的手抄《班经》。付立开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一捻,翻开了几页,那中间夹着一页彩绘,画得非常逼真,和弄斧的外观几乎没有一点差别。
鲁一弃将那彩绘轻轻拿在手上,纸张的分量挺重,手指捻了一下,纸张韧性很足,这纸张应该是加了细羊绒和油麻叶末的玉林密纸,感觉告诉鲁一弃,纸张的年份很短,不会超过一百年。
从纸张就可以知道画的时间更短,虽然鲁一弃从这彩绘上感觉到一点久远的气息,但他知道,这是因为使用的彩料是老料,应该是元代留下的“宫绘彩”,元代的“宫绘彩”上色时需要用冰晶油脂调和,要不然上色后会干裂脱落。如果用其他油脂调和,那么色彩又会黯淡,不够鲜艳。可是再鲜艳的宫绘彩在十几年以后就会开始慢慢发焦变淡,特别是保存方法要是不好,那颜色退得还要快。这页彩绘的颜色显然是鲜艳了些,而且从付立开的保存方法来看,依然这样鲜艳的彩绘,它的绘制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十年。
除了这些,鲁一弃再也看不出其他什么了,他将这页画翻来倒去细细寻找,却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和异样。
第十节:疑初起
一旁的任火旺没有看鲁一弃手中的画,因为他觉得那是人家门中的秘密。他倒是对付立开手中的《班经》发生了兴趣,这是因为他的手中也有这样一本《班经》。那是鲁承宗送给他的,让他有时间研究研究,以后万一鲁家需要会其中技艺的人帮忙的话,可以请他出马。
现在他发现付立开手中的《班经》比他的要厚得多,他探头瞄了一眼,书上字迹还没有他书上的大,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看出他的疑惑,坐在旁边树桩上的独眼开口了:“任老,别瞅了,那是六工全本,我们只有总则和一工。”独眼这一个多月一直陪着鲁一弃,所以鲁一弃翻阅鲁承祖留给下的《班经》时,他看到了,也知道了其中的区别。
“那他还说他不是般门弟子?”任火旺这些年一直都跟着那些闯林子的群落找活计做,早就认识付立开。在这之前,他从没有把这个更像生意人的手艺人和般门弟子联系在一起,但是现在独眼的一句话让他坚定无疑地觉得付立开是真正的般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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