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对我很好,拿我当亲女儿对待,却早早离开人世。
我和阿良结婚不到三个月时,梅姨突然查出患有晚期骨癌,我和阿良都很伤心,尤其阿良。那阵子我们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梅姨已撑不了多久,经常昏厥,醒来时就到处寻找我和阿良,然后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良,艰难地喘着粗气,叮嘱我们要好好过日子。
每每如此,阿良就哭得痛不欲生。
我很清楚梅姨对阿良的重要性。
阿良自小父亲去世,是梅姨一手将他带大的,梅姨一个人既做母亲又做父亲,那份辛苦和疼爱我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梅姨的死对阿良打击很大,那阵子他很少和我说话,经常一个人望着空气发呆,直到梅姨去世几个月后才好转过来。
将梅姨葬在这里后,每个月我们都会一起来祭拜。
阿良一进墓园,就显得神情肃然,在梅姨的墓前,他总是很少说话,最常说的就是一句“对不起”。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母亲说对不起,也许这三个字的含义太深,有些伤痛确实是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从墓园出来,阿良坐在车里一直不肯开车,又发起呆来。我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扭回头来,钥匙刚插进去,又拔了出来,回头认真地对我说:“楚楚,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这话问得我心里一颤,大声说:“呸呸呸,别胡说八道。”
阿良很坚定地继续话题:“我就是想问你,你会怀念一个人吗?一个爱你爱得很深的人?”
我许久没有说话,直勾勾盯着阿良的脸,那张脸突然间变得有些陌生。他很少这样多愁善感,甚至连“死”字都说出来了,我知道他心里有事,绝不是什么公司的事,从他的语气和表情来看,这是一件大事。
我张了张嘴,想追问内情,但想到阿良倔犟的性格,又闭上了嘴巴。
“你还没有回答我。”阿良坚持不懈。
我望向前方,冷冰冰地说:“我不想说这些。开车。”
我们没有回家,阿良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包括我们的母校,以前住的小区,我最爱吃的一家菜馆,虽已物是人非,回忆却还留在脑海,可是一点儿感触也没有。心里兜兜转转的全是阿良之前的那个问题。
我很害怕、很担心,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阿良却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一般,全然忘了他之前的问题,不停地和我闲聊当年的趣事,甚至大半夜带我回到大学,趁着夜色翻墙而入,在学校操场席地而坐看起了星星。我实在搞不懂,他到底要干什么。
阿良一边仰着脖子一边自顾自地对我说:“楚楚,还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最喜欢在这个操场打篮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离女生宿舍最近,经常可以看到你。其实我进篮球队,就是为了你。”
我被阿良说笑了,暂时忘了他的问题:“别拿我当挡箭牌,你进篮球队,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女生吧?”
阿良一脸认真地瞪着我,说:“我发誓,我真的是为了你。那时,我为了多看你一眼,为了能多接近你,什么事都做过,只是你一直冷冰冰的,好像对我毫无感觉,这真的让我很失落,你知道吗?我甚至觉得我很失败。”
我有些不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事时不是总黏在一起吗?”
阿良愣了一下,笑了笑,不再说话。
第04章
为阿良收拾行李时我一直很担心,他说要出差,是公司的生意,要去一个多月。虽然他之前也常出差,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次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直到收拾完行李,我仍旧惴惴不安,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不停地安慰我。
“别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子,又不是第一次出门。”
我只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一如往常一般嘱咐阿良:“记得多穿点儿衣服,记得多喝水,三餐一定要吃饱,在外面千万不要熬夜,注意安全。还有,少喝酒,也不要乱花钱给我买衣服,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最最重要的一点……”
听我说到这里,阿良打断道:“最最重要的一点,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
我从阿良身后一把搂住他,压低声音说:“阿良,我不清楚怎么了,总是很担心,总觉得你这一次出去会出什么事……”
阿良的身体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半晌,拍了拍我的手背:“放心,没事的。”
那晚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闭上眼便噩梦连连。不知怎样熬到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后阿良已早早起来,看样子,似乎也没睡好,眼圈发黑。来到客厅时,才发现他已做好早餐。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如同以往一样,我们一起吃了早餐。出门时,阿良突然停下来,狠狠亲了我一口。
我站在大门口,久久凝视着阿良,直到他在视线中消失不见才回到房中。刚刚那个吻有点儿凉,亲得我又开始心神不宁。刚进屋子落座客厅,不经意间瞥到沙发缝隙,是阿良的手机,居然忘带了,我急忙冲出家门,向小区大门跑去。
所幸,阿良刚走不远,等我冲到大门口时,他刚刚拦下一辆出租车。
可我并没有喊他,因为车子驶去的方向让我十分不解——那不是去机场的方向。
迟疑片刻后,我冲到小区门口,搭了另外一辆出租车尾随而去。车子驶上大道之后,我心里更疑惑了,这不仅不是去机场的路,也不是往火车站、汽车站的方向,而是去远郊的小道。我搞不清楚阿良究竟要去干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骗了我。
没有人理解我为何大惊小怪,如果一个从未欺骗过你的人突然骗了你,你会是什么反应?是的,阿良从来没有骗过我,以我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假如不是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大事,他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倒是很希望,我是杞人忧天了。
车子一直向远方驶去,渐渐开出市区,终于停在了远郊一处别墅区大门外。远远的,我请司机停了下来,看到阿良下车后才急匆匆从车里钻出来,追进别墅区内。这里我很陌生,从未来过,阿良倒是很熟悉的样子。
我跟在阿良身后,一直绕了很久,才发现他钻进了一幢别墅内。
房子一楼都是落地窗,垂着厚重的双层窗帘,难以窥探其中。我站在门口侧耳倾听,里面很静,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搞清楚事实真相,伸出手打算叫门,又缩了回来,思前想后,我决定偷偷钻进去。
一楼的窗子虽然关着,但二楼的窗子开着。
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我顺着排水管道爬了上去,一眨眼的工夫已钻进房内。和我预想的不同,这房子内毫无住人的痕迹,到处布满灰尘,家具电器老旧,虽是白天,但因为拉着窗帘,整个房子都灰蒙蒙的,好像鬼屋一般。
我正不知所措时,楼下传来轻微的开门声。
第05章
站在楼上向下窥探时,我发现阿良钻进了地下室。等我来到楼下时已听不到地下室里的声音,看样子挺深的,地下室的门微微敞开一条缝隙,不时有风刮出,扑面而来,阴冷阴冷的,夹带着一丝奇怪的中药味道。
我有些害怕,但想来想去,为了阿良,我必须进去。
我屏息凝神推开了大门。进去之后,里面果然很黑,是向下的楼梯,陡峭狭窄,我摸索着向下走去。不一会儿,前方渐渐有了光线,听到人走动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毛下腰去,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与此同时,那股中药味道更加浓烈了。
我躲在玄关望了一眼,这里居然像个中药铺子。
房间不大,但整整一面墙都是药柜子,上面一格一格的,写着各种药材的名字,药柜子旁边是一扇小门,阿良似乎就在里面。我从来不知道阿良还懂中医药。我悄悄摸到房门旁边,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向内望去。
果然是阿良,他正一个人坐在地上,望着什么发呆。
那是一个容器,一个古怪而巨大的容器,房间内浓重的药味似乎就是从里散发而来。它四四方方,透明的玻璃,玻璃里面是淡黄色液体,还有浓重的酒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古怪的容器里泡的是药酒。可阿良泡药酒做什么?正在狐疑时,阿良慢慢坐了下去,坐在了地板上。
那一刹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刚阿良的身体阻挡了我的视线,当他坐下时,我惊讶地发现,在容器的正中间漂浮着一具尸体,一具婴儿的尸体!我差一点儿失声尖叫,喘了半天,才勉强平复了心跳,仔细望过去,的的确确是一具尸体,蜷缩在容器中,像子宫中的婴儿。
接下来,阿良的举动让我更加恐惧。
阿良爬到容器顶部,顺手从旁边的高脚架上取了一只杯子,从里面舀了一些液体,毫不犹豫地喝了起来。淡黄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流到他的脖子里,流到他的衣服上,流到地板上,他却不管不顾,一杯接一杯。
我终于看不下去了,胃里一阵干哕。我转身向楼梯口爬去。
也许是太害怕,我的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爬上几层阶梯,脚下一软,居然摔了下来。等我睁开眼时,阿良已一脸惊诧地站在我面前,大概没想到我会来到这儿,会看到他的秘密,目瞪口呆了许久,才走过来搀扶我。
没等阿良的手触到我的胳膊,我已大叫出来:“别碰我!”
阿良停顿片刻,再一次向我伸出手来,我叫得更疯狂了。不知道自己是害怕阿良,还是害怕他喝下去的东西,或者是害怕酒里泡的那具尸体。总之,那一刻我像疯了一样挣扎着,完全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自我。
最后的最后,我只记得,阿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满是药味的手帕,捂住了我的鼻子和嘴巴。
等我醒来时,时间似乎过了很久。我发现我被绑住了,绑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是阿良。他好像一直在等我醒来,昏黄的灯光照射在他脸上,显得很是憔悴、很是累。见我醒过来,他这才笑了一下:“楚楚,你总算醒了。”
我强制自己冷静下来,警惕地盯着阿良,不语。
见状,他伸出的手缓缓缩了回去,有些无奈地说:“既然你都看见了,我就什么都不瞒你了。”
第06章
“我不是你老公,我不是阿良……”这是我醒来后,阿良对我说的最恐怖的话。
我像傻子一样望着阿良,不知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我现在出现了一种错觉,像电视里演的一样,我可能和一个潜在的精神病患者或者有怪癖的人生活在一起。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不给我一点儿适应的时间,而且看阿良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见我痴傻地望着他,阿良又重复了一遍:“你听见没有,我不是你老公,不是阿良!”
这次声音有些大,震得我一哆嗦。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一定要顺着他去说,特别是一个可能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哆哆嗦嗦地说:“好,既然你说你不是阿良,那你告诉我你是谁,阿良又去了哪里?”
“他?”他狂笑起来,笑毕,阴森森地对我说,“他也在这里……”
他说着,将我推到了那个四四方方的容器前面。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具婴尸,等我缓缓睁开眼睛不得不面对时,又一次震惊了。近距离的观察,我才发现那不是一具婴儿的尸体,而是一具成年人的尸体。
这么说大家也许不明白,那确实是一具婴儿一般大小的尸体,甚至比刚刚出生的婴儿还要小,可他又确实是一个成年人,肌肉、骨骼、毛发、皮肤一切都是一个成年人的样子,像缩小版的成人玩偶,如果放大十几倍,就是一个标准的男人。
最重要和可怕的是,这个缩小版的尸体居然是阿良。
一个布娃娃大小的阿良。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看着那具漂浮在溶液中,如同沉睡一般的小尸体,半天没说话。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想我肯定以为自己正身处一个噩梦中。直到我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后,身后的“阿良”才将我迅速推离。
我坐在椅子上,瞪着大眼喘了半天,才听到他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反应过来后,急切地问道:“那究竟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淡淡地说:“那是你老公,你真正的老公,林良。”
“我不相信……”尽管亲眼所见,我仍旧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那你又是谁?”
“你还记得那个喜欢你的学长,季楠吗?”他沉默良久,说出了一个名字。我吸了一口凉气,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季楠。说实话,楚楚,从大学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尽管你在别人眼里不漂亮、不出众,可我就是喜欢你。”
我结结巴巴地说:“这……这绝对不可能,你怎么会是季楠?!”
“你还记得阿良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骨癌,我想这个你比我清楚。但是你不清楚的是,阿良和你结婚不久之后也检查出了骨癌,这是有遗传因素的。我们是无意中碰面的,我毕业后就去了父亲开的私人医院工作,或许是怕被熟人撞见吧,没想到,阿良会到我家的医院接受检查。”
“后来呢?”我感到这件事绝不是个玩笑。
季楠叹了一口气,说:“遇到阿良,我也很惊讶,更没想到他会得这种病。那天巧遇之后,我们两人去了酒馆,他哭了很久,他说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说他不敢告诉你真相,不敢想象和你分离是什么滋味,他说他想永远陪伴在你身边。”
季楠说到关键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一直望着我的眼睛转到了一边。我有些急:“继续说,后来怎样了?”
季楠声音有些酸楚:“后来我决定帮阿良,不,或者说,是我自己的私心吧,我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阿良答应,即使他走了,我也可以替代他,在你身边照顾你,充当他的角色。他既可以走得放心,我又可以满足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愿。”
我听得浑身颤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向不远处容器内小巧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楠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良人酒……”
第07章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季楠再一次将我推到那个四四方方的玻璃容器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溶液、那具尸体,以及容器下方沉淀的药材,里面有许多活生生的东西,颜色鲜艳的青蛙,还有奇形怪状的虫子、各种各样的植物。
虽然季楠说他不是阿良,但无论如何面对活生生的那张熟悉的脸,面对这个一起生活数年的男人,我还是无法彻底相信。
季楠一点儿也不着急,四平八稳地说:“我知道你不相信,可这是事实。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医生,良人酒是不外传的秘方,这东西的方子还是父亲去世时告诉我的。只要按照方子上写的,找到足够的配药,就基本可以炮制出良人酒。”
“我不懂你的意思……”
季楠继续解释:“虽然配药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药引子,一个活生生的人。良人酒之所以叫良人酒,就是因为需要一个人才能成就它。不管是谁,喝下这种酒,仅仅需要一天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他说着,用深邃的眼神扫了一眼容器内的阿良,“就能变成和药引一模一样的人!”
我听得浑身战栗,大叫着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季楠很冷酷地说:“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这是事实。如果不是亲自试验,我和你一样也不会相信这种事,但是当我第一天喝下良人酒之后,我发觉我真的变了,我的骨头皮肉、声音动作,都在那一夜间变成另外一个人,那种变化的痛苦让我体会到了真真切切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