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忠走过来,扑在张嘉庆身上,说:“我儿!听说你无缘无故被人打了,心里好着急,你的伤可是怎么样!”说着,走上去要动手翻开被子,看张嘉庆的伤。
女医生忙走过去,伸手按住,笑了笑说:“不!不能看!”
张嘉庆把上身向后一仰,说:“爹!我可活不成了!脑子被震坏了!”说着,眼泪又象麻线一样地落下来。
朱老忠听得张嘉庆说“活不成了”,立时心血上涌,冲红了脸颊,心尖打起哆嗦,流下泪来。女医生看他们难过得不行,就说:“哪里……不要紧!好好儿的!”说着,也由不得鼻子尖儿微微一酸。
正在这刻上,牧师又走过来,丧气地说:“哼!都说CP骨头硬,一点也看不出来!蝎螫蚊咬也成了伤身大症!”自从那一天,保定行营把看守任务交给他们,他只怕有个一差二错,不是玩儿的。一会走过来看看,一会走过来看看,惟恐有什么闪失。
张嘉床急躁地拍着床板,用眼睛盯着他说:“象你这么说,枪子儿打在你身上不疼?”
牧师也不理睬,还是嘟囔着:“革命党!没有一个是信服耶稣的!”
女医生低下头去,看着牧师走远,呢喃着说:“医院总比监狱好一点,好好儿的!嗯?”她淡淡地一笑,又跳跃起乌亮的眼瞳呼唤着他,拿起医具,扭动身子走了出去。
张嘉庆眇她走远,一下子伸开长胳膊,把袖子一捋说:
“去你个蛋!老子比你明白得多!”
朱老忠一看,大睁着眼睛问:“嗯,怎么样?你好了?”
张嘉庆说:“不瞒大伯说,只是一点皮肉上的事。”他也明白,住在医院里,总比监狱里好得多。
朱老忠把两只手撑在床沿上,翘起小胡子看着他,问:
“老是有人在这里看守着?”
张嘉庆指着窗上的铁丝网说:“***!好象防贼!”
说会话的工夫,又换了一个岗兵,盯着那个兵士走远了,才转游过来。把手在朱老忠身上一拍,说:“朱老忠!是你来了。”
朱老忠一听,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浑身一惊,转过头来,盯着眼睛问:“你是谁?”
那个士兵伸手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是冯大狗。”
朱老忠歪起头看了看,不知说什么好。又扬起下巴思摸了思摸,猛地走过去,握起他的手说:“是你,大狗!”冯大狗问:“你来干什么?”朱老忠说:“不瞒你说,来看一位亲戚。老乡老邻,请你多加关照吧!咳!日子没法过,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营生儿,只好拉个人力车,挣个盘缠脚给,挣碗饭吃。我想,每天在这门口等个座儿!嗯?”他合上嘴,点着下巴暗示嘉庆,又仄起头响亮地笑了,走过来说:“要是知道你在这儿,我早来找你了!”冯大狗睁着两只眼睛看着,他猜不透朱老忠是对着谁说话。
两个人才说念叨个家长理短,牧师听得响亮的笑声,又走过来,隔着窗户看了看,说:“笑什么?老头子!这是重病房,要保持安静。乡下人,一点不懂得医院的规矩!”说着,又走过去了。
冯大狗看他走远了,才说:“哼!整着个儿是他娘外国的奸细!”
朱老忠说:“大狗!你要好好照顾他,这是我的亲戚。”
冯大狗点了一下头,笑了说:“他也是我的亲戚。”
张嘉庆又问他:“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冯大狗说:“八成,是那天晚上和江涛……”
张嘉庆笑着拍着床,说:“这就是了!看起来,咱们也是一家人。”
冯大狗说:“当然是!这算无巧不成书。”
张嘉庆为了母亲的不幸,特别同情贫穷妇女。一看见妖冶的女人,就起心眼里不高兴。他想:“守着这样的女医生养病,一点没有好处,会越养越病得厉害。”
过了几天,女医生又来看他。这一次,不象从前,门儿一响,她踩着细碎的脚步声走进来。到了床边,微微笑着。先在怀里画了十字,揭开被单问:“怎么样?好点了吧?”又仄起头,瞟起白眼仁说:“按日子算,你该好了。”张嘉庆摇摇头说:“还是不好!腰酸,腿痛,脑袋沉重,浑身软洋洋的。”女医生合上嘴,忸怩地笑着,说:“那就该运动运动,嗯?你又瘦了。”看张嘉庆实在痛苦,对冯大狗说:“他可以拄上拐杖,出去散散步,蹓跶蹓跶,窝坏了呢?”
冯大狗说:“去蹓跶蹓跶吧,又有什么关系。”
听得说,牧师又走过来,抬高了声嗓说:“小心着点儿,这是‘平头’。有个一差二错,我负不起责任!”
女医生说:“他的关节动着了一点,长时间不运动,怕出了毛病呢!”
张嘉庆听了牧师的话,心上一下子象长了茅草。说:“平头?我是学生头……妈的,净说些个胡话!咳!实在立不起身子,骨头还没长好,别光看表皮。”
也许,一颗眼泪,两声哀唤,会打动一个宗教徒的怜悯心。女医生偷偷地看他美丽的眼睛,放散出痛苦的光芒。长头发黑黑的,飘着青春的幸福……一缕怜惜之情,荡漾在她的心怀里。可是,她不敢表示什么,觉得是越分。又合上眼睛,画着十字说:“耶稣……基督!”慢慢地抬起眼睑,一丝笑容重又挂在脸上。连忙给张嘉庆盖好了被单,说:“在家里都是阔少爷,担不起一点沉重!”说着,迈起轻巧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张嘉庆故意蒙眬上眼睛,通过眼睫毛看她走远。才耸了耸肩膀,倚在床栏上,心上觉得实在好笑。想不出从什么地方,跑出这样一个人物儿。他掏出烟盒子吸着烟,见冯大狗戳着枪,靠在门框上,顺手捏起一支烟说:“喂!看烟!”说着,把香烟投过去。
冯大狗接住烟,笑了笑,凑近对了个火儿,说:“说真的,你的伤怎么样?”
张嘉庆说:“咳,不好呀,身子酸得不行,饭也懒怠吃。”他又抬起头盯着,说:“怎么样?大哥!拉咱一把儿吧!”
冯大狗吸着烟,刚刚蹲在门坎上,又站起来说:“嗯,自己人,好嘛!”说着,又一步迈过来说:“咱们是老朋友!”
张嘉庆攥住他的两只手,楞了老半天,才说:“帮我逃出去吧!”
冯大狗说:“不要慌,慢慢来商量。”
张嘉庆把大腿一拍说:“嘿!真是……”看有希望逃狱,到这刻上,他觉得身上象完全复原了,茁壮起来。
冯大狗走过去关上门,压低了声音问:“你的伤到底怎么样?”
张嘉庆说:“还不太好!”
冯大狗说:“唉呀!有本事的人们!可惜江涛被捕了,他被捕了可非同小可,他名声大,上头指出名字来要他。”又摇摇头说:“那天夜里进攻的时候,我就打死好几个反动家伙,我看见几个人追着江涛跑,一伸枪撂倒他们几个!”
张嘉庆问:“这里还有谁?”
冯大狗说:“那边还有边隆基和陈锡周。”
张嘉庆说:“大哥!你得给我们想个办法!”
冯大狗说:“行,傻哥哥助你们一臂之力!医生既允许你蹓跶蹓跶,你就蹓跶蹓跶吧,等身上壮实些了……”说着,挤了挤眼睛,又笑了。
张嘉庆说:“我走不动,还得有个人儿扶着。”他说着,又投给冯大狗第二支香烟,说:“大哥!换换!”
冯大狗吸着烟,张嘉庆又说:“刚才忠大伯送了挂面鸡蛋来,想吃也没法儿做,你拿去吃了吧!”
冯大狗听得说,立刻心上高兴,走过去把挂面一把一把地看了看,馋得咂着嘴唇说:“家里人送来的东西,还是留着你自格儿吃吧!”
张嘉庆摇头说:“甭客气,拿去吧!咱一遭生两遭熟,在一块儿待久了,就是老朋友。”
冯大狗说:“当个穷兵,这话也就没法说了,连个鞋呀袜子的也弄不上。老早就闹胃病,吃也是小米干饭,不吃也是干饭小米。这可有什么法子?”他说着,象有无限的悲愤。
张嘉庆说:“是吗?你拿去,养息养息身子。”
冯大狗说:“看你也是个直性子人,好朋友!你既有这个意思,就没有什么说的了。”他用褂子襟把挂面鸡子兜好,又笑着说:“咱也享享福。”说着话走出去,象是得了宝物似的。出了门,又停住步,走回来说:“不当兵不行,开了小差抓回来也是打个死。当兵吧,家里大人孩子也是饿着。咳!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
张嘉庆就势说:“哪!咱就不干这个了!”
张嘉庆和冯大狗,两个人在一块混熟了,盼得是他的岗,在一块说说笑笑,吸着烟拉家常。那天,张嘉庆看天上晴得蓝蓝的,阵风吹过,洋槐树的叶子轻轻飘动。他说:“我想到外边去蹓跶蹓跶,可以吗?”他说着,拄起拐杖在头里走,冯大狗在后头背着枪扶着。
张嘉庆说:“这才对不起你哩,叫你这样服侍我!”冯大狗说:“没关系,谁叫咱做了朋友哩,没什么说的。”
张嘉庆说:“在一块待久了,咱就象亲兄弟一样,我看咱磕了头吧!写个金兰谱,嗯?”
冯大狗笑咧咧地说:“那可不行,俺是什么身子骨儿?你们都是洋学生,阔少爷们。”
张嘉庆说:“老朋友嘛,有什么说的。那是一点不假!把我父亲的洋钱摞起来,就有礼拜堂上的尖顶那么高。成天价花也花不完,扔在墙角里象粪土,一堆堆的堆着。”他说着,睁开黑亮的眼睛,抬起头望着礼拜堂上的圆顶和圆顶上的十字架,甩了一下黑亮的长头发。
冯大狗咧起嘴说:“你家里有那么些个洋钱呀?”
张嘉庆说:“这还不是跟你吹,我父亲花一百块洋钱买过一只鹰,花五十块洋钱买过一条狗,花一百二十块洋钱雇过熬鹰的把式。”说完了,怕他不信,又反复地叮咛:“是呀,真的呀!”他想:“是当兵的,都喜欢洋钱。”
两个人迈下大理石的石阶,院子里象花园一般,有白色的玉簪,有红色的美人蕉,爬山虎儿爬到高墙上,院子里开着各色各样的花。几个老人,穿着白布衣服,打扫院子。洋灰地上,没有一丝尘土。走到大门上,向外一望,一条甬道直通门口,甬道两边,两行洋槐树遮着荫晾。一看多老远,好象“西洋景”。日影通过槐树的枝叶,晒在地上,一片片亮晃晃的影子跃动着,微风从门外吹来,有多么凉爽。
冯大狗说:“嘿!真是美气,你看外边多么敞亮?老是在小屋里囚着!”
张嘉庆说:“要是没有病,住在这地方有多好!可惜咱的腿坏了,这辈子放下拐杖再也走不动路了。”
冯大狗听了,倒是半信半疑,从上到下看了看张嘉庆,说:
“咱快回去吧,要是叫牧师看见了,有些不便。”
张嘉庆说:“怕什么?这地方有多凉快。”
冯大狗说:“可,这话也难说了。”
张嘉庆说:“咱是老朋友嘛,我能叫你坐腊?我有了灾难,你能袖着手儿不管?”
冯大狗笑了笑,说:“当然不能。”
张嘉庆说:“我想……”一句话没说出口,就又停住。冯大狗紧跟了一句,问:“你想干什么?”张嘉庆本来想把这意思告诉他,可是深思了一刻,心里说:“还是不,如今的社会人情是复杂的!”他说:“我想搬个靠椅在这儿躺躺行不行?”
冯大狗说:“老弟!那可办不到。”
他们两个人,在槐树底下站了一刻,从那头走过一个老头,墩实个儿,五十来岁数,光着脊梁,穿着短裤子。走近了一看,正是忠大伯。朱老忠笑开长胡子的嘴,使着天津口音说:“车子吧!上哪儿?别看我上了年纪,还能跑两步儿。”
冯大狗看了他一眼,笑了说:“算了吧!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能拉车!”仔细一看,又问:“怎么,你在这儿落了户?”
朱老忠说:“落什么户,挣碗饭吃算了,咱家乡水涝坏了!”又拍拍大腿说:“别看不上我,跑不了两步儿,敢卖这个?”
冯大狗左看右看,看了看朱老忠,又看了看张嘉庆,他真有点莫名其妙,象是肚子里憋着一堆笑。
朱老忠问:“你们不坐车?”
张嘉庆说:“你多等几天吧,早晚有坐你这车的时候。”
朱老忠说:“好吧!几时没人坐,我就不动窝儿,老是在这里等着。这年头,连个棒子面也吃不上了。”
冯大狗楞怔着眼睛,看了看朱老忠,又看了看张嘉庆,说:
“看你们俩象是打番语。”
张嘉庆笑了笑说:“哪里,还能拿你当外人?”
冯大狗咬着张嘉庆的耳朵说:“也难说,你们共产党里边真是有能人!”
冯大狗把张嘉庆搀回来,张嘉庆坐在床上说:“呀,腿好痛呀,可坏了!”冯大狗嘟嘟囔囔地说:“腿还不好嘛,非上外头去蹓跶!”张嘉庆伸手拉过冯大狗,对着他的耳朵说:“大哥!你帮我出去!”冯大狗笑着摇摇手说:“慢慢儿想办法。”这句话刚脱口,又说,“兄弟,你可不能叫我坐腊!”张嘉庆说:“当然是!咱是老朋友嘛。”
第二天午睡的时候,蜜蜂在槐树花上嗡嗡地叫着,院子里很静。张嘉庆看人们正睡午觉,拿起拐杖溜出来,礼拜堂的尖顶,浴在七月的阳光里,嘎鸪鸟在槐荫里叫着。他急步走下石阶,站在甬道边探头往门外一看,洋槐树底下还有那辆人力车。朱老忠正在车上睡着,鼾声象雷鸣。张嘉庆瞅着近处没有人,一溜烟走出去,用拐杖磕着车杠,说:“喂!老伙计!”
朱老忠睁开眼一看,向四围睃巡了一下,说:“甭问价钱,快上车吧!”他翻身抄起车杠,等张嘉庆上车。张嘉庆跳上人力车,伸手抓下绷带,箍上块洋肚手巾。朱老忠匐下腰,撒腿就跑。张嘉庆坐在车上,只听得耳旁风呼呼地响着。这辆人力车,一直顺着大道往南跑,拐弯抹角,经过曹锟花园,出了南关,直跑得朱老忠满头大汗。张嘉庆说:“大伯!你坐上车来,看我给你跑两步儿。”
朱老忠问:“你跑得了?”
张嘉庆说:“早就跑得了!”
张嘉庆象出了笼子的鸟儿,两手握着车杠,伸开长腿跑得飞快。朱老忠坐在人力车上,看路旁的黄谷穗儿蹦跳,红高粱穗儿欢笑,心里着实高兴。更高兴的,是他应该完成的任务,他克服了一切困难,坚决完成了!
正当夏日时节,平原上庄稼长得绿油油的。张嘉庆拉着这辆人力车,在田野上跑着,象撑着一只下水的船,冲破了千层巨浪,浮游在绿色的海洋上,飘摇前进!……
跑到一棵大树底下,才说放下车休息一会。可是,后面有人扛着枪赶上来。张嘉庆想拉起忠大伯钻进青纱帐里逃走,定睛一看是冯大狗。等他走到跟前,张嘉庆伸开嗓子问:“怎么你也跑出来?”冯大狗说:“我一看没了你,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你也不来,我能等着住军法处?就抬起腿跑出来,一出城就看见你们两个,你们在头里跑,我留在后头殿着后,要是有人追上来,管保叫他吃颗黑枣儿!”他说着,拿下枪来,拉了一下枪栓,得意地笑了。
朱老忠说:“好,有了枪咱回去就有得成立抗日武装了!”
这时,朱老忠弯腰走上土岗,倒背着手儿,仰起头看着空中。辽阔的天上,涌起一大团一大团的浓云,风云变幻,心里在憧憬着一个伟大的理想,笑着说:“天爷!象是放虎归山呀!”
这句话预示:在冀中平原上,将要掀起波澜壮阔的风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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