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开庭大步走过来,一歪头看见他,道:“站那儿干什么,跟我来!”说着,就进了四座华表四角连线的中心小院。韩凤来怀里还抱着箜篌,连忙跑过去跟上。
那个院子是阵眼基石所在,平时关闭,战时则是这个区域的指挥场所,只容各家带队强者进入。
院子里没有任何多余景观,斑褐色的玉石铺满每一寸地面,内墙也是同等材质,只是颜色略浅,像是建造时候精心挑选过。
正中央是一座大殿式样的建筑,此刻四面殿门大开,可以清晰看见里面是一件密檐塔状的大型法器,道道光带在它周身缭绕闪动,时时浮现出一串串符文。
院内露天摆了一些案、席,显是临时陈设,供镇守者使用,不是这里常设之物。此刻院子里无人落座,只有几名穿着城主府制式衣服的仆役在席间穿梭,做最后准备。
燕开庭随意坐了,又招呼韩凤来也坐下。
案边食盒里居然还备了酒和小食,燕开庭拎起来看了一眼,是口味很清浅的梅子酿,他对着韩凤来晃了晃酒瓶道:“要不要来一碗?”
韩凤来睁大眼睛,断然摇头,“不要。”
燕开庭便随手将细长颈的瓷瓶塞回食盒,显是他自己也没有喝酒的兴趣。
眼看两人又要陷入大眼瞪小眼的沉默,燕开庭像是终于想到一个话题。
“匠府业内有个说法,雨时尊者当年创出‘开模’的法器制作方法,虽然给炼器师指出一条打造高于自己能力法器的捷径,但是也断了许多小型匠府的生路,有这个说法吗?”
韩凤来闻言一怔,看到燕开庭好奇但无杂念的眼神,才能肯定他问这个问题并没有在暗讽“冶天工坊”的扩张和兼并。
雨时尊者是浮图榜强者,也是一名天才型的炼器大师。他并不热衷于炼制灵兵仙器,反而喜欢制作各类机巧的小玩意,很多构想前无来者,堪称惊才绝艳之作。
但炼器师炼器可以说是在探索大道,对于使用兵器的修士们来说,还是为了提高自己修炼时的存活可能。因此那些器物若威力有限,或者干脆没有威力,人们除了一时惊叹外,可能也只有女修更喜欢收藏把玩了。
一次炼器的完整过程分为六段,熔炼、纯化、塑形、铸造、开阵、定型。第七段合灵对大部分人来说,一辈子都不会用到。
而在这个过程中,必须依靠工坊火龙熔炉和法阵绘具的,只能被称为匠师,自有火炼之道的才是真正炼器师。可见万千修士中,炼器一道的修者其实人数也有限。
不过无论是匠师还是炼器师,在雨时尊者创出“开模”之法前,他们制作一件器物的过程都是独立完成的。
然而“开模”之法的出现,改变了这个过程。这是炼器史上出现图纸后,又一次颠覆性的开创。
图纸是将一些常用兵器和法器的制作方法固定,使得它们不再是独门秘传。开模则是将最影响兵器胚胎品质的熔炼、纯化、塑形、铸造四段,用固定模具、固定火种、固定火龙通道的方式辅助成型,减少炼器者本人操作的影响。
一个人总会在某一段上有些短板,就像非火属的匠师大都在纯化上比较辛苦,而性情不够细腻的匠师可能塑形就会稍稍粗糙。固定了前面四段,就会大大拉平最终制品的质量。
当然,能够代替人力的熔炼模具,不说实物制作的难度,仅本身不被炼化的材质就是一件宝物了。更不用说后面几个阶段所要消耗的资源。
因此“开模”之法,个人和小型匠府几乎没什么可能实现,但是对于大型匠府来说,却是提升整体品质的上佳捷径。
就像按图纸做出来的兵器只会是大众品,开模成器的基础胚胎,质量稳定,但不可能是最上乘的。
然而修道之途,资源何等紧缺,更遑论这类永远不会够用的战兵法器。多少散修只能用普通兵器,就是多砍几只凶兽都会刀口卷缺。很久之前,法器还一度曾是各道门独有资源,根本不对散修出售,唯一的获取途径是黑市,要么就只能杀人越货了。
“开模”之法看起来对各方都好。
许多工艺上有一到两个难点的中高级兵器,是最先大大提高成品率的,很快就在市场上普及。使用者获得了更大量的供应。制造者则依靠这种方法,各取所长,联合做出比自己单独炼制更好的成品。
然而脱开个体,在工坊层面上,很快形成顶尖匠府对外的扩张,以及对下的兼并。
炼器师依然是最高端资源,地位没有丝毫动摇。但是熟练的匠师、匠府的特色制品、多种属性的异火,还有基础材料,变成匠府们争夺的焦点。
道理很简单,五百名匠师比一百名匠师更容易筛选并组合成更多的“开模”生产线。而更多的特色制品,不管是单筛还是简单组合,都有可能产生新的适合“开模”的制品。
说到这里,韩凤来看了燕开庭一眼,也不知道这位据说几乎没有匠府实地经验的府主,是否能听懂。
燕开庭盘膝支肘,托着下巴,一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姿态,这时韩凤来停下来,他倒是立刻有反应,像是确实在听的样子。
“嗯,我明白了,只要是修士的兵器永远短缺,炼器过程就会永远有推陈出新的可能。就算这次出现的不是‘开模’之法,也有可能是后面‘开阵’、‘定型’的变化。”说到这里,燕开庭摸了摸下巴,道:“‘开阵’其实就是通用法阵,阵修本来就是一大法门啊!”
韩凤来目光微闪,道:“炼器大师很多是器、阵同修。”他倒也拿不准燕开庭是真的若有所得,还是顺口一说。
燕开庭则是煞有其事地点头道:“哦。”
眼看他又要一个字终结话题,院门外总算有其他人进来了。
这一次脱身的是“金谷园”的玉京座主陆离。
陆离是个二十多岁的儒雅青年,脸型微圆,眼睛不大,笑起来变成两道月牙。从头发丝到脚上的暗云纹丝绸履,都写着以和为贵,吉祥生财。
他是“玉京四公子”中有名的好好先生,不说涂玉永、付明轩两人,就是和燕开庭都关系不错,是可以一起上花舫寻欢的朋友。只是最近燕开庭狂追“漪兰舟”的临溪大家,陆离那边设宴,叫了几次都没叫动他。
陆离看见燕开庭也不扯繁文缛节,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笑口一开道:“哟,庭哥儿气色不错,这是有心想事成之兆啊!”
燕开庭噎了一下,自从自己看上书寓大家,陆离就总拿这个打趣他,但此刻也不能自豪地告诉他,当真心想事成了罢。
于是燕开庭也只能翻了他一眼,道:“秘诀告诉你,不谢!刻一尊桃花心木的美人放在案头,包你熟睡。”他这话可不是信口开河,可不是一屋子的桃花心木吗!
陆离对燕府不陌生,也进过“花不谢园”,当下笑道:“这木头北地没得出,可不好买,你拆块墙板给我一用?”
为免燕开庭和他一直贫下去,陆离不等燕开庭接口,对着门外比划了一下,道:“明轩和永哥儿马上就进来了,他们已经在安排外面的防务。”
燕开庭懒洋洋地点点头,一脸没兴趣。
陆离不以为怪,仍然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可是仔细听来,陆离言语间极有分寸,最近两天发生了多少事,在他口中却全是风花雪月,一句多余的打听都没有,就连燕开庭身边坐着的韩凤来都不过问一声。
此时,各家的强者也开始陆续进来,这人数就不多了。一般四大家族会带三、四个大管事或客卿,其余各家就只有一、二人,还不是每个到场的家族势力都有资格派人进来的。
阵眼所在院落就这么大小,填人头毫无意义。尤其法器所在大殿,更需要守卫者能精准控制力量,以免大招误伤,实力差点的就不要进来添乱了。
等付明轩和涂玉永联袂进来的时候,院落里聚集了三十多人,基本上都到齐。
这边的主持人,名义上当然还是城主府。由涂家一名本家大长老向众人做防务说明,涂玉永就站在一边作陪。
大长老的讲话没什么特别地方,玉京城年年都要演练,所有流程烂熟于心。不过席位上诸人依然仔细聆听,就连首次参加的燕开庭都十分给面子,全程保持严肃脸,大长老不由极是欣慰。
这还是涂玉永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代表城主府露面,看他神情颇有些意气张扬。等说明一结束,他没回涂家那个区域的座位,反而兴冲冲地跑到燕开庭身边,不问自坐。
涂玉永一眼看到另一边的韩凤来,上下一打量,也没多问,就转向燕开庭,撞了他一记道:“庭哥儿,看不出你最近大有长进。来,你我都不用灵兵,再战一场!”
两人是从小打到大的,燕开庭哪会理他,涂玉永却不肯轻易罢休,就是坐着不走,道:“今晚过后,都不知生死,还藏着掖着干嘛!”
两人不知道磨了多久,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志得意满的声音,“小人幸而再胜,接下来可否向燕府主人赐教?”
涂玉永闻声脸色陡然沉下来,燕开庭却是神情不变,依旧懒洋洋地向挑战者看去。
第三十七章 意味不明的挑战
在玉京城各大家族的正式聚会上,演武比试是传统。
一来交流战技道法,二来也是对各家武力的一次评估机会,许多年轻人和下位者亦将此视为进身之阶,将自己的才华展现给家主长老们。
但是向一府之主挑战,就难免充斥着别样意味,比如说,火药味。
涂家和燕家前两天传有摩擦,内情虽然已经被封口,但偌大“销金舫”沉河却是有目共睹,瞒都瞒不了的事实。
如此一来,号称涂家武力第二的总教头闵洪,在连续撂倒燕府一名大管事和一名客卿后,直接指名找上燕开庭,就难免让人多想。
闵洪是一名纯粹战修,据说他少年时就自认没有法修天赋,于是一心一意走战修之道,在掌法上取得高深造诣。
目前在涂家,他的武力仅次于“陌刀”封意之,若非玉京城还有夏平生在,或许说他是玉京第二也有可能。
闵洪此言一出,周边众人不管在活动筋骨,还是在捉对比试,全都不约而同停下手,略有些愕然地将目光集中过去。
涂玉永呵斥的话到了嘴边,却被燕开庭一拽,差点撩了个跟头。
燕开庭自己倒是借这力,施施然站起来,应道:“好。”
涂玉永忍不住想骂人,一抬眼头顶压下一片阴影,是付明轩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
涂玉永把脏话咽了下去,低声道:“你我联手分开他们?”涂玉永有自知之明,闵洪这架势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若说武力,还真不是这老匹夫对手。
付明轩慢吞吞地道:“先看看。”他低下头,目光似无意间从韩凤来身上扫过。
韩凤来抱着箜篌,在原地踞坐的规规矩矩,像是有些无聊般,手指从十三弦上一一点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付明轩收回目光,继续投向燕开庭和闵洪那边。
此时一众人等纷纷走避,给燕开庭和闵洪留下偌大场地。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无神通,战修方面也最多到一、二流之间,连燕开庭都惹不起,更不要说闵洪了。
燕开庭没和闵洪多话,当先向场中走去。
闵洪年长,更不谦虚,摆出了一幅前辈架势,先似模似样交待了两句点到为止、切磋战技的开场套话。
燕开庭却拿出一只拳套,外表奢华得像是用金丝编成的玩物。
他慢条斯理地套在右手上,一边道:“闵教头的‘增元掌’可不比我的锤子差,现在不方便动兵器,我戴个手套,你没意见吧?”
闵洪被明捧实贬得牙根痒痒的,也不知道燕开庭手上那是什么宝物,以“天工开物”的家底,他身上有一两件高阶防御法器并不稀奇。
不过闵洪本也意不在此,他再不把夏平生和燕府放在眼里,也不能大战之前,众目睽睽之下杀伤燕开庭。于是一脸假笑地道:“当然没有,您自便。”
旁边涂玉永和付明轩看到这里,神色都略松了松。
闵洪的“增元掌”可是锻体已有小成,韧如犀革坚如金石,全力运用出来,不亚于一件至兵钝器,攻防一体。
若与他空手对空手,那是肯定吃亏。但燕开庭既然知道要戴上了拳套,必会防着对方阴招。
下一刻,燕开庭和闵洪两人就一个对冲,战在了一起,竟是最危险的近身搏击!
只见无数拳脚如狂风骤雨般,将两人身影完全笼罩于内。格挡、肘击、招架的声音密集而连绵地响着,直听得人透不过气来。
燕开庭走的雷火大道,又天生神力,本就是骄狂暴烈,有一击开山的气势。
闵洪专注锻体,炼身为兵,追求以百炼之身破后天之境,出手亦是只有前进没有后退。
两人一上手,不约而同选择了正面对正面,强硬对强硬,几乎没有一招虚式,不一会儿场地上就真气乱飞,余波震震。
如此一个旗鼓相当的场面,出乎大多数人预料。
面对闵洪这样一名经验老到又强势的强者,实力还在其次。对于大部分年轻人来说,气势上首先就会落了下风,然后影响到战技发挥。
而走正统修道之路的年轻上师,对战纯粹的高阶战修,也有很多会败在近身的体术上。要等他们拥有丰富经验后,才能学会以己长克彼短。
涂玉永就看得后背发凉,还恍惚有隐痛泛起,想起自己上次和燕开庭在船上打的那一场。
他就是吃亏在体术上,两人拉开距离时的中程攻击还能你来我往,贴身之后就有被山峰碾压的恐怖感觉。
涂玉永不由喃喃道:“这小子的锻体究竟到了那一阶?其实庭哥儿如果专心走战修的路,也能踏破后天以证先天之道吧?”
付明轩道:“既然有更方便的大神通引路,干嘛要去吃百炼肉身的苦。”
涂玉永听了这句风凉话,欲哭无泪,那可是大神通啊,能算一条方便之路吗?
这时,闵洪打出半轮“重影拳”,自己则在假影掩护下,跳出场外,抱拳道:“承教,多谢燕爷了。”
此刻的闵洪毫无气焰,笑容和善,似乎一点都不介怀方才那两厢对峙的局面,而实际上,对他这个级数的强者来说,已是被大大扫了颜面。
燕开庭也收住拳势,站在原地调了调呼吸,又摘下拳套看了看,放入芥子袋,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才应道:“好说,好说。”
燕开庭的反应怠慢至此,闵洪脸上却丝毫不露愠色,借了个由头,坐回涂家的席位里。而其余人等并不敢得罪他,不一会就其乐融融打成一片,将这场挑战造成的紧张气氛全部抹平。
涂玉永奇怪地道:“闵老儿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
他最了解这位涂府二号武者,不要说气量了,此人心眼最是狭小,在暗地里连封意之也不服气。
只可惜老道的真人,对上老道的超流战修,在这个层面上,战修除非拥有能够名动天下的绝杀技,否则终归差了一筹。而闵洪和夏平生则是一直没有机会正面对战,在他心中未免不是一件憾事。
刚才闵洪和燕开庭打成这样一个难看的局面,若他不放弃,继续下去,燕开庭估计再过一刻钟,就会后力不继,露出败相。毕竟先天神力虽然优厚,时间长了,还是不能完全抵消高阶战修修炼出来的力量。
付明轩没说话,他的剑刚才已在识海中跃跃欲出,不想闵洪及时收了手。
事有反常必有妖,付明轩低头向韩凤来看去,后者正好抬头,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