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速度上来说,高下立见。
轩辕玦这才相信,她说的什么由深入浅。
她这个人,原就是与众不同的。
“父皇说,棋艺看的是大局观。我自觉经历这几番事后有了进益,在棋盘上似乎还是不及你。”
沈风斓笑道:“如果把弈棋当成修身养性之物,自然看的是大局观。”
这种棋盘上的大局观念,非一朝一夕能够修炼出来。
沈风斓只花了半个月速成,她靠的是对棋谱的烂熟于心,和独特的计算方法。
在这一刻落子之时,她已经猜到他要落在何处,而后想好了自己的落子点。
看起来还是蛮唬人的,手下生风,好似胸有成竹。
其实就是个花架子。
轩辕玦笑道:“本王自幼就没有什么学不好的,唯独下棋,耐不下那个性子。你十岁棋艺就精湛胜过国手了,岂不是太过老成?”
沈风斓心中暗翻了一个白眼。
“比殿下老成多了,换做是我,才不会连自己酒里被下了药都没发现。”
轩辕玦不但不恼,反笑道:“换做是本王,才不会喝了一杯酒就睡得不省人事。”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
到最后,看着彼此忍俊不禁,齐声笑了出来。
那件事,好像已经很久远了。
久远到他们终于释怀,可以当作笑话一样说出来。
——
夏日昼长夜短,白日难免昏昏欲睡。
沈风斓尤其是如此,逗着两个孩子睡觉,她反倒比孩子还早犯困。
轩辕玦便搜罗来一些玩物,有的是给云旗和龙婉的,也有给沈风斓的。
譬如什么九连环,穿心骰……
除了这些玩物之外,还弄来了几个大活人。
“娘娘,殿下给您弄来一班舞妓,您要不要去瞧瞧?”
浣纱捧着新茶从外头走进来,沈风斓正坐在窗下,捧着一面小小的绣绷大眼瞪针眼。
又道:“七八个小丫头,还没及笄呢,说是会跳京中时兴的各种舞。”
她都坐在这里绣了半日了,也没见绣出什么来。
这样一直低着头,脖子岂不酸疼?
故而浣纱有心引逗她下楼走走。
沈风斓知道她的心思,哭笑不得。
绣花这种东西,真是为难死她了。
上回说去看舞,她只是找个由头出府玩去罢了。
没想到晋王殿下以为她真的喜欢看,就弄了一班回来。
她若是推拒,倒辜负了他一番美意。
“那便去看看吧。”
她随着浣纱下了楼,只见门外院子里头,站了几个形容尚小的丫头。
她们个头一般高矮,打扮得和寻常丫鬟没什么区别,个个生得水灵俏丽。
沈风斓道:“殿下的眼光好,这几个丫头比外头的舞妓,看起来乖巧干净许多。”
见她从楼上走下来,小丫头们好奇地抬头打量。
只见她一身家常素衣,脂粉未施,肤白胜雪,美目顾盼。
在她身后,浣纱和浣葛两个大丫鬟,小心地搀扶着。
这般姿容与做派,一看便是主子。
一群小丫头连忙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齐声道:“奴婢见过沈娘娘。”
芳姑姑领着这群小丫头,见到沈风斓忙迎上来。
“娘娘,这是殿下吩咐弄来的舞妓,说是娘娘看着若好就留下,不好就打发回去。”
那几个小丫头躬身低头,听到打发回去四个字,背脊一颤。
沈风斓好奇道:“是从哪里弄来的?”
“永巷正要发落这批小罪奴,晋王殿下听见她们会跳舞,就要了她们给娘娘解闷。”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那几个小丫头听见打发回去,就十分惊恐。
永巷是宫中最凄凉幽暗的所在,那里关押着许多犯错的宫人,还有被抄家的官宦女眷。
她们在那里做着最肮脏的粗活,如果没有皇恩浩荡特赦,这辈子都无法离开。
只能老死宫中。
她朝着芳姑姑点了点头,一抬手,令她们起身。
“奴婢多谢娘娘。”
她款款落座,轻轻招手,“进来说话罢。”
那几个小丫头怯生生的,好一会儿,才犹豫着一起走了进来。
“多大年纪了?”
站在中间的小丫头福了福身,“回娘娘,奴婢梦色,今年十四岁。她们有的和奴婢同岁,有的是十三岁。”
听她口齿清晰,说话得体,沈风斓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小就学会跳舞了吗?”
梦色唯恐她嫌自己年纪小舞艺不精,连忙道:“娘娘别看奴婢们小,我们会跳许多种舞。娘娘想看什么都可以点,便是不会的我们也学得快!”
她急切地推销自己,生怕被打发回永巷。
沈风斓被她恳切的模样逗乐了,摆了摆手。
“罢了,你们今儿才过来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改日再看不迟。”
这话便是留下她们了。
几个小丫头还不敢相信,直到芳姑姑使了一个眼色。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谢娘娘恩典。”
众人连声道谢,随后被婆子们带了下去,到下房安置。
古妈妈道:“娘娘打小心慈,听闻她们是罪奴出身便怜悯了。”
她自小带大沈风斓,对她的心思是最了解不过的。
方才她一听永巷那两个字,顿时目露怜惜之意。
“好在府里养的不比外头的,干净比舞艺要紧。她们年纪又小又是宫里出来的,比外头那些妖娆妖娇的好多了。”
沈风斓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妈妈说的很是。她们既是跳舞的,也别安置在下房了。我记得静清院那附近,不是还有一个小院子吗?让她们到那里单独住着,也能清静练舞。”
练舞常常要伴着丝竹之声,静清院那一处幽静偏僻,正好合适。
古妈妈笑道:“老奴这就同他们说去。”
日后府里有个歌舞丝竹的所在,想想也不错。
沈风斓回到楼上,又拿起了那面绣绷。
良久,她叹息了一声。
“不成不成,浣纱,你再来给我示范一下,对对对,就最简单的那种……”
浣纱一面熟练地飞针走线,一面心中暗思。
人无完人,沈风斓才貌双全,又聪慧果决。
唯独不会绣花,那也是应该的。
“娘娘您瞧,这一针先从左边,再从右边,依次交叠……”
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她才让浣纱把东西收拾起来,免得叫晋王殿下嘲笑。
晚饭之前,晋王殿下果然准时回了府。
“今日进宫,父皇邀我们七月廿八入宫小聚。还指明要带上云旗和龙婉,只当是家宴。”
用膳的时候,他忽然说道。
沈风斓想了想,道:“我们?圣上有指明让我进宫吗?”
“当然。”
轩辕玦挑眉,晲她一眼,“你忘了么,父皇还想和你手谈一局。”
沈风斓“哦”了一声。
“这还是头一回带着云旗和龙婉进宫,到时候殿下还得多看顾些。最好只让贵妃娘娘的心腹接触孩子,免得徒生事端。”
太子被禁足东宫,可卫皇后还在后宫之中。
轩辕玦“哦”了一声。
沈风斓狐疑地看他一眼,“殿下哦啊哦的,什么意思?”
“就许你哦,不行本王哦吗?”
晋王殿下一脸不悦。
沈风斓:“……殿下不高兴了?”
她又说什么惹着傲娇宝宝了?
云旗跟龙婉都没有这么难伺候,动不动就来小脾气。
轩辕玦一脸冷淡,一副不想跟她多说话的样子。
她冥思苦想,脑中回忆刚才的对话,想着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不曾。
好一会儿,他忽然哼了一声。
“你就不问问,父皇为什么邀的是七月廿八?”
竟然是这个原因!
沈风斓无奈道:“我知道,那是殿下的生辰。”
他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算你有点良心。”
两人的生辰只差了一日,他是七月廿八,她是七月廿九。
还真是巧得很。
“圣上果真疼爱殿下,连殿下的生辰都记得清清楚楚,还要请殿下入宫相聚。说是天家无情,其实圣上和贵妃,已经足够像一对恩爱的父母了。”
她想起了自己前世的父母,骨肉分离,一时有些感慨。
而轩辕玦误以为,她是因为陈氏的早逝、沈太师的无情,所以伤感。
沉默了片刻,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母妃她其实也很喜欢你……婆母也是半个娘,你就勉为其难吧。”
沈风斓噗嗤一笑。
哪有人这么嫌弃自己母亲的?
转眼就到了七月廿八。
云旗和龙婉换上了新装,两人皆是红艳艳的衣裳,只有云旗的脖子上多一块口水巾。
沈风斓着意打扮得华丽些,看到晋王殿下换了一身宝蓝色直裰,发上系着月白色的发带。
她忽然取出一个匣子来,略带羞赧地递给他。
“殿下近来不爱金冠玉冠的,倒喜欢起这些发带了。我便亲手制了一条,恭贺殿下生辰。”
轩辕玦一时吃惊,忙接过那匣子,里头躺着一条浅蓝色的发带。
上头绣花简单,只头尾两端一只仙鹤,立在一段细枝上头。
怪不得近来偶尔看见,她的指腹上有细小的破损。
以为是被琴弦所伤,没想到是在为自己做寿礼。
她嫁进王府一年多来,就没见动过针线,他还以为这世上竟有不会女红的女子呢。
心中不免意动,一阵暖意袭来。
他再仔细一看那发带上的仙鹤——
忽然嘴角翘起,似笑非笑。
“多谢寿礼。”
沈风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怎么也看不出,他到底在笑什么?
轩辕玦将发带递给她。
“给我系上。”
说着微微躬下了身,沈风斓踮起脚尖,就束在了他的发上。
他直起身子来,垂感极好的重丝发带扎在脑后,在一边耳后飘散。
衬得他面如冠玉,清雅而秀气。
“好看吗?”
沈风斓原不想让他太得意,想着今儿是他的生辰,让他翘一回尾巴便是。
“好看,殿下好看,所以戴什么都好看。”
她三个连续的好看,让他心生得意。
“走罢。”
他如约,一家四口进宫见驾。
这一顿家宴摆在萧贵妃的华清宫,两人进了华清宫时,圣上尚未来到。
“本宫的乖孙儿呢?”
萧贵妃看也不看他们,目光只朝着他们身后看。
身后两个奶娘抱着孩子,一人一个,上前来朝萧贵妃请安。
“快免快免,抱上来本宫瞧瞧。”
萧贵妃将两个孩子都接过来,一手搂住一个。
等圣上进门,看到的就是萧贵妃这副“左拥右抱”的模样。
他心中对这一双龙凤胎也好奇地很,忙叫众人免礼,自己上前来看。
只见男孩生得和沈风斓一眼,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小脸肉呼呼像个包子。
女孩儿生得像晋王,那双桃花眼尤甚萧贵妃,将来必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
两个孩儿都咧着嘴笑,见着生人一点也不害怕。
圣上面露赞许之意。
他正要说话,只听沈风斓轻声提醒道:“这是皇爷爷。”
“皇爷爷!”
两个奶娃娃齐声喊着,字正腔圆,丝毫不像是才八个月大的娃娃。
圣上吃了一惊,瞪大了双眼。
萧贵妃哈哈大笑。
“臣妾就说要吓圣上一跳,哈哈哈。方才他们一见着臣妾,就喊皇奶奶,臣妾也吓着了。”
圣上嗔怪地看她一眼,不觉微笑。
“你呀你,都是做奶奶的人了,还这般淘气!”
萧贵妃就是这样,好像不论年纪再怎么长,她也像少女一般憨玩。
这也是圣上对她的宠爱,几十年如一日的原因。
在她身上,岁月格外宽容。
她顺势把云旗送到圣上怀中,一人抱着一个孩子,颇有含饴弄孙的情趣。
“玦儿小的时候,是十个月才能喊得清母妃两个字。咱们的小云旗和小龙婉青出于蓝,是不是呀?”
龙婉在她怀里,被逗得咯咯失笑。
云旗也跟着笑起来,一笑嘴角的口水又亮晶晶地淌下来。
沈风斓恐他弄脏了圣上的龙袍,正想抱过来,圣上朝她摆摆手。
他亲自接过帕子,仔细地替他把嘴角的津液擦干净。
而后看了看沈风斓,对萧贵妃道:“不稀奇,朕记得沈侧妃,也是幼年早慧。”
两个幼年早慧的人生下的孩子,自然更加出众。
萧贵妃顺势道:“听闻长公主求到圣上跟前去了?斓姐儿是沈太师的嫡女,才貌双全秀外慧中,长公主府还有比她更好的女子吗?”
萧贵妃难得出口夸赞别的女子。
长公主府自然没有比她更好的,长公主府就一个女子——卫玉陵。
沈风斓和轩辕玦对视一眼。
长公主没得到他的同意,竟然私自就到圣上跟前求去了。
圣上怎么也没提过?
圣上笑着道:“你这张嘴啊,夸起人来厉害,损起人来也厉害。那小郡主一向爱到华清宫献殷勤,你不是也挺喜欢她的吗?”
萧贵妃抱着龙婉,不依不饶地哼了一声。
“从前没有比较,现在有了。小郡主能给臣妾,生出这么可爱的孙子孙女吗?”
说来说去,她就是不同意小郡主嫁给晋王。
沈风斓在旁听了,心中暗暗佩服。
萧贵妃一味说自己喜欢云旗和龙婉,却不对圣上说,要立自己为正妃。
她心里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
上回圣上寿宴,轩辕玦隐晦提出请求,圣上已经拒绝了。
她若现在还非要圣上立自己为正妃,势必引起圣上反感。
所以她只是拒绝卫玉陵这桩婚事,并不谈其他。
圣上无奈道:“朕只回她再考虑考虑,并未答应,你何必着急?”
说着看向晋王。
“听说你姑母找过你谈及此事,你如何作想?”
轩辕玦拱手答道:“儿臣若娶个母妃不喜欢的女子进门,岂非不孝?”
圣上听了捻须点头,父子两相视一笑,彼此有了某种默契。
椒香从外头走进来,福身禀道:“圣上,娘娘,是否要传膳进来?”
萧贵妃见好就收,抱着龙婉站了起来。
圣上道:“传膳吧。”
奶娘想把龙婉和云旗带下去,见圣上逗弄云旗笑得一脸慈祥,不敢轻易上前打扰。
还是沈风斓说孩子该抱下去喂奶了,圣上和萧贵妃才肯撒手。
沈风斓不禁感慨。
她这两个孩子,还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就连圣上这样多疑易怒的性子,也能一下子喜欢上他们。
连带着偶尔看她的目光,都比先前和善了许多……
一顿饭用罢,圣上的心思都在云旗和龙婉身上,也没到下棋的事。
沈风斓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听圣上抱着云旗道:“先前朕怎么听人说,云旗这孩子痴傻?朕先前还有些担心,今日一见倒罢了。”
关于云旗痴傻的话,是在百日宴上传出去的。
沈风翎心怀不忿,如此这般说,而后卫玉陵也这样说。
显然是她跑出去后告诉了卫玉陵。
偏偏卫玉陵这桩事闹大了,因为沈风斓给了她一巴掌……
轩辕玦回道:“父皇有所不知,云旗和龙婉天生乖巧,很少苦闹。龙婉偶尔还要哭一哭,云旗则是一声都不哭。太医以为他痴傻,而后被龙婉打了一下就哭了。”
“哦?竟然乖巧若此?”
圣上越发觉得稀罕。
沈风斓不禁出言提醒萧贵妃,“娘娘要小心些,龙婉这孩子力气大得很。先前打过云旗好几回,百日宴的时候还打了我的庶妹……”
那一巴掌啊,丝毫不亚于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