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师深知如此,这才做小低伏把主动权交给轩辕泽,显出他的大方来。
轩辕泽如何不知,只心内暗骂:老狐狸,你家的事倒全推给本王来解决了。
他略沉思了片刻,便商量沈太师,“依本王所见,不如请沈太师上奏圣上,只说是沈二小姐流年不利两度落水,如今已重病不起……”
他的口气依然温和有礼,话语里的杀机却令闻者细思恐极。
这一个重病不起,只怕以沈太师的手腕,是再也不会让她好过来了……
沈太师甚是满意,他和轩辕泽的想法不谋而合。
“只是……”
他缓缓地拈着胡须,一副忧虑难安模样,“老夫贸贸然禀奏圣上,未免有不尊圣意之嫌。若是惹得龙颜不悦,老夫如何担得起呢?”
以你沈太师在圣上面前的地位,你若担不起,还有谁担得起?
这般装模作样的说法,不过是要拉轩辕泽下水罢了。
他仍是谦和一笑,“自然。本王须得事先禀奏贤妃娘娘,请她向圣上进言,只说沈二小姐病重不宜过门便是了。”
贤妃是轩辕泽的生母,从前在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便以贤妃为尊。
不久前圣上将萧妃晋为贵妃之位,萧妃所出的晋王在朝中的声势水涨船高,贤妃和轩辕泽母子便显得稍稍落后了些。
好在这位贤妃娘娘素来也不以宠幸立足,她恪守女则,在后宫贤名远播,圣上也敬重三分。
若是她出面说话,想来圣上会给这个面子。
沈太师的面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有宁王与他共同出力隐瞒此事,必能做到滴水不漏。
而轩辕泽何尝不是只想着稳住沈太师,只等他发作此事。
两人心机如剑,刀锋争鸣,最后鸣金收兵,都以为自己占了上风。
轩辕泽离去时仍是笑意温润,如他一贯的贤王之名,云淡风清。
待轩辕泽携王太医告辞,沈太师浓眉紧锁,目光似刀一般割在仍跪在地上的浣纱二人身上。
“你们俩是二小姐身边的得力之人,发生这等事情,便治你们一个私通歹人谋害主人的罪名也使得。如今本官给你们一条活路,好好看着二小姐,不许任何人知道此事。”
他眸中寒光乍现,“若让我从外头听得半句流言,全在你们身上!”
浣纱二人受了这一番威胁,吓得只顾抹泪,点头如捣蒜。
她二人倒还忠心,若是换了别的下人来伺候,只怕此事知道的人会更多。
沈太师眼前不与她们计较,等到沈风斓“重病身亡”那一日,再把她两个悄悄处理了,对外只说是忠仆殉了主子便是。
只消花上三五十两银子赏了她们的家人,这事便再也不会走漏。
他心下大定,目光朝沈风斓的内室一瞥,当下也无心再关怀她落水是否有恙了。
也不必再请府医来看诊了,任她自生自灭,最好这时便死了,更好到圣上面前回话。
说不准圣上怜恤他痛失爱女,还会加恩厚赏……
想到此处,他一时立住了向外走的脚步。
再看向内室之中,目光便触及到多宝格高处一尊白瓷观音。
观音面容慈祥,虽被放在不易触及的高处,像身却光洁生辉。
那是沈风斓的母亲陈氏留下的遗物,放在她内室之中,有专人日日擦拭。
他眉头一皱,偏过了脸,径自出了桐醴院。
估摸着沈太师走远了,地上的浣葛一脸无措,拉着浣纱的衣袖,“咱们如今……如何是好?”
浣纱没有理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不顾膝盖疼痛便往内室而去。
“我先去看看小姐!”
方才王太医只是诊了脉,既不开药也未曾针灸,沈风斓落水至今足有一个时辰了,就连一口姜汤都没喝上。
浣葛后知后觉,忽然意识到了极为严重的问题。
方才外间闹成这样,人声嘈杂,沈风斓竟然还未醒来……
第11章 醒来
到晚间沈风斓醒来,桐醴院已是天翻地覆,人事全非。
“小姐,你终于醒了!”
她一睁眼便见浣纱守在床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见她醒了又笑起来,眼睛便挤成了一条缝。
——与浣纱日日在一处,沈风斓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又哭又笑的狼狈模样。
以为浣纱是担心她落水之事,她笑着安慰道:“我没事的,只是近日总觉得疲累,睡了一觉如今好多了。”
浣纱的目光有些闪躲,从床边矮几上放的食盒里捧出一个青花小碗来,“小姐快把姜汤喝了吧,去去寒气。”
姜汤?
沈风斓眸子微眯,看向浣纱的目光多了一分探究。
她昏睡过去之前,分明是王太医在给她把脉。
为何没煎药来吃,反而喝起了这寻常用来驱寒的姜汤?
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声音微冷,“我昏睡这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浣纱面露愁色,双唇抿着,捧着姜汤的手微微颤抖。
“说!”
她再度开口,区区一字,冷落数九寒冰。
浣纱抬眸,眼眶里泪水又涌了出来,“小姐,你听完之后,先别害怕……”
沈风斓定定地看着她,后者见她面容镇定,这才如实说道:“王太医诊出小姐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老爷和宁王殿下都知道了此事,已商量出了对策,瞒下此事来另找借口请圣上解除婚约……”
沈风斓听见身孕二字,错愕道:“你说什么?我怀有身孕?”
浣纱急忙掩住了她的口,“小姐快轻声些,此事万万不可叫他人听见!”
沈风斓怒极反笑。
怪道她近日总觉得身子倦怠,今日还恶心作呕,原是怀了胎。
她自来到沈府,除了偶尔在宴会之时能见到外间的男子,再无旁的接触。
甚至在今日长公主的送春宴之前,她连自己将要嫁的宁王是个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沈太师寿宴那夜,她还没看着,已经醉在了女眷的席上。
如今说她有孕,除了寿宴那夜的采花贼,还有谁?
好啊,这个不知廉耻的采花贼不仅强夺了她的贞洁,还给她留下了一个孽种!
她不由苦笑。
谁能想到如此凑巧,一次便能有孕,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偏偏还是她自己设计了今日落水的苦肉计,原想着借此摆脱婚约,如今却让沈太师和宁王都知道了此事。
真是作孽。
她忽然想到其中关键,将浣纱手里捧的姜汤放到小几上,双手抓住她的肩,让她直视自己。
“你说我父亲和宁王殿下商量了对策,是什么对策?”
浣纱的双肩被她紧紧抓着,一时愣住,望着那双秋水般的杏目想也不想便道:“说是借小姐两度落水之机,对外称小姐重病不起。”
啪——
沈风斓失力地靠在床头上,一只放在床柜上的黄桃木梳受这一震掉落在地,摔成了两截。
重病不起四个字,击在沈风斓心上,让她生出无尽的恐惧。
她不禁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想着她腹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有一种无处容身的凄凉之感。
不论沈太师对外如何宣称,她这个孩子仍在,她未来仍要嫁人,这件事就隐瞒不过去。
以沈太师的果决,他一定会用最万无一失的法子来处理此事。
那就是,让她带着腹中这个尚未长成的胎儿,一同死去……
死亡仿佛近在咫尺,她不由自主抓紧了身上的锦被。
“小姐可是觉得冷吗?”
浣纱又端起那碗姜汤,感觉到碗底的温度尚热,她用小巧的汤匙搅了几下,舀起一匙送到沈风斓唇边。
沈风斓看着面前这碗红黑相间、还冒着热气的汤水,莫名惧怕。
她使劲摇了摇头,浣纱不解地将端着小匙的手收回,“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随手在床边柜子里取了一支银搔头来,插在那一匙的姜汤之中。
这时代常见的毒药便是砒霜,银搔头若碰到砒霜,就会变成黑色。
她静候片刻,拔出那支搔头,见银白之色如先前一般,这才松了一口气。
浣纱见她这般举动,心下了然,语带哽咽道:“小姐放心吧,这是浣葛亲自熬的,奴婢亲口尝过才敢端给小姐的。”
原来,就连浣纱和浣葛都看出了其中厉害。
一旦皇上将这桩婚约作废,“重病不起”的沈风斓便会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到了那时,沈太师再对外宣称她病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她无意识地抚着小腹,想到腹中还未成形的小生命,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这个小生命,比她更加可怜。
可惜——
她绝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在这个时代,一个未婚生下的没有父亲的孩子,是绝不会好过的。
注定不会好过,她何必生下来,害了孩子也害了自己……
她苍白的唇淡淡道:“浣纱,你可知道有什么药能去了我腹中的孩子吗?”
浣纱控制不住地一哆嗦,浣葛忽然想起什么,接过话来,“小姐,奴婢听说过这种药。听说勾栏里的姑娘若是不小心怀了孩子,鸨母就会给姑娘喝这去子的药。”
“不过一碗药下去,孩子是去了,那些姑娘多半也就废了,病上几个月就死了……”
沈风斓泄了一口气。
她竟忘了,这时代的医疗条件极差,生个孩子就像鬼门关走一遭,何况是堕胎?
无论如何,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那便……
生下来么?
沈风斓眸子一凛,就算要她死的人是权倾朝野的沈太师,是她这一世的生身父亲,那又如何?
她绝不坐以待毙!
夺过浣纱手中的汤碗,她直接将碗壁贴上朱唇,大口大口的吞咽起姜汤来。
那汤已失去了最初的热度,半温不热,沉淀下一股生姜的辛辣味。
她一气喝完,那股刺喉的辛辣时时提醒着她,生死抉择。
将空碗递给浣纱,她自顾自掖紧了被角,露出一个怡然的笑容。
沈太师只怕不会再给她请大夫诊治了,她现在只能自己惜命,不让自己的身体出什么差错。
浣纱只觉得她卧病在床这一笑,更比往日的娇艳美上万分。
仿佛是一夜倾盆大雨过后,天边那道斑斓的虹。
她忙用帕子抹了抹自己面上的泪痕,小姐都笑了,她再哭下去,倒不如比自己还小两岁的沈风斓勇敢了。
她站了起来收拾汤碗,只听外头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浣葛花容失色地跑进来。
“不好了小姐,秦妈妈带着一大堆人朝咱们院子来了!”
第12章 抄检
秦妈妈是柳姨娘屋里的管事妈妈,柳姨娘自己还是半个奴才,她屋子里的奴才就更没体面了。
故而这秦妈妈只是帮着柳姨娘照管内院的事务,对桐醴院的人一向毕恭毕敬。
五六个婆子在秦妈妈的带领下进了内室来,浣纱眉头一皱,迎面拦了上去。
“秦妈妈这是做什么?二小姐卧床养病,你就这样闯进来,惊扰小姐的玉体该当如何?”
秦妈妈头上勒着一块灰褐色的包头,面无三两肉,只有一双孤拐般的颧骨高高凸起,用胭脂搽得红红的。
她咧嘴一笑抬起头来,一贯低眉顺眼中带了些许得意之色。
沈风斓这才发觉,秦妈妈闯入她的内室如入无人之境,桐醴院中竟然连个拦她的下人也没有。
看来沈府,已经变天了。
“浣纱姑娘也别怨我,这都是老爷的吩咐,咱们做奴才的哪里敢不从呢?”
沈太师命柳姨娘派人来搜检桐醴院,说是桐醴院的下人伺候主子不尽心,以至于沈风斓再度病重。
这一搜检,若查出些什么东西来,那些不端庄持重的下人全都要撵出去。
沈风斓垂危,沈太师把这等大事都交给了柳姨娘来办。
主子有权奴才有脸,秦妈妈自觉面上有光,哪里还会把浣纱放在眼里?
她说话的口气就越发得意了,“姑娘快把你们的箱笼包袱都打开罢,我们瞧瞧有没有什么不规矩的东西。”
“你嘴里乱嚼什么蛆!说谁不规矩?”
沈风斓怀胎的事像一颗火药藏在浣纱心中,她最怕的就是被外人知道了此事,影响了沈风斓的闺誉。
一听说不规矩这话,她就像是火药点燃了引线一般,立马就炸开了。
秦妈妈低眉顺眼惯了,腰杆才挺直了没一会儿,被浣纱这一骂又躬成了虾。
桐醴院的下人,别说是浣纱了,就连柳烟之流二等丫鬟都比她有体面。
身后一个婆子鼓捣她的腰,叽叽咕咕说了句什么,她又恢复了进门时的尖酸神色。
她壮着胆子道:“浣纱姑娘也别吓唬我老婆子,我说谁,搜一搜自然就知道了。”
不等浣纱和浣葛去开箱笼,那几个婆子便自行在屋中四处翻查了起来。
“你们快住手,那是小姐的箱笼!”
浣葛见一个婆子翻开了一口描金的红木大箱子,忙过去盖上箱子。
婆子身强力壮,将浣葛推搡到一旁,只装作没听见又打开了那箱子翻查起来。
浣葛拦不住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另一个婆子在梳妆台一通胡搜,又去拦那个婆子。
“你做什么?这是小姐的梳妆台!”
压倒了葫芦浮起了瓢,浣纱两个根本拦不住那些婆子,只得眼看着她们翻箱倒柜,将衣裳首饰丢了一屋子。
哪里是抄检,分明是故意来使坏的。
柳姨娘屋里的奴才一向不体面,被桐醴院的人踩在脚下久了,现在小人得志,哪里肯罢手?
沈风斓在帐内听着乱糟糟的声响,合目养神,只当做听不见。
好端端抄检起桐醴院,怕是沈太师疑心病重,想来查找她和男子私通的罪证。
她不曾做过这等事,由着她们抄检便是,也好让沈太师疑心稍安。
希望沈太师念及自己并非奔淫无耻,只是无辜受罪的份上,能给自己片刻喘息的时间。
秦妈妈等人将屋子里都翻查了一遍,沈风斓和她身边几个亲近丫鬟的物品都毫无遗漏。
其中并无什么男子物品,或是情信之类。
见秦妈妈等人终于停了手,浣纱和浣葛忙忙收拾起被扔了一地的衣裳首饰来。
“妈妈也抄检完了,可有什么不规矩?若是没有就快出去罢,别惊动了小姐。”
浣葛赌着气,一面将沈风斓的衣物拾起抱在怀中,一面说秦妈妈。
不规矩这话是秦妈妈自己说出来的,现在半点差错都没搜检出来,打的是她的脸。
她听浣葛提到沈风斓,便看向绣床的方向。
红绡帐子里静悄悄的,隐约可见床上的锦被隆起一个人形。
这里闹成了这样,沈风斓竟然一丝动静也无,可见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秦妈妈灵机一动,扭着扁平的臀三两步走到绣床前,一把撩开了帐子。
“你们别忙,这绣床里头的床柜和架子都没抄检呢!”
浣纱和浣葛面上齐齐变色,“住手,小姐还躺在里头!”
秦妈妈看着浣纱二人的面色,笑得越发得意,“我们是奉命来抄检的,不敢漏过一处地方。”
她扭脸往绣床之中看去,这是一张上好的千工拔步床,足有贫寒人家一间屋子那么大。
三面围着雕山水花鸟的紫檀格扇,床头床尾皆置青铜环扣的小柜,上头还有放着引枕和被褥的格子。
红绡帐子配着赭红色锦被,并两个一色的头枕,映在纱灯金黄的烛光中,显得富丽精致。
秦妈妈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好看的绣床。
柳姨娘自不必说,就连三小姐沈风翎卧室中那张架子床,也比不上这个精致。
沈风斓就裹在锦被之中,肌肤雪白,花容娇艳,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