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道:“谢谢你们,在玉陵城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开心。只有你们是真的尊重我的,哪怕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的父亲。”
她仰起头来,看着那一轮明月的清辉。
“晋王哥哥,你说这北疆的月色好。我便留在这里,年年月月替你看着,好不好?”
“我会托梦给你,告诉你今夕明月是圆还是缺,好不好?”
“请帮我告诉母亲,我要留在玉陵城,陪伴父亲的英魂……”
当初她的父亲,是不是也死在漫天的星辰下,死在一众将士的哀伤中?
她渐渐觉得乏力,捂着他耳朵的手,垂落到身侧。
随后,她带着甜蜜的笑意,慢慢僵住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合起了眼。
在挚爱的人怀中,就连死去,也是最幸福的死法。
她的灵魂,从此在关山之间飘摇,在北疆月色下长存……
玉陵城,挂起了白幡。
因为那个以守卫玉陵城为名的小郡主,同她英勇的父亲一起,殒身与此城。
十多年前,卫大将军战死沙场,百里哀鸿,千里嚎哭。
而今似乎又再度出现。
卫家军人人胳膊上挂着白布,祭奠卫玉陵之死。
在他们眼中,她的死,不仅是为了保护晋王殿下,更是为了玉陵城的安危。
她的尸身停在将军府中,那个用来商议战局的前厅。
因为从今日起,他们不再需要商议布兵了。
“父亲,玉面城城楼上已经挂起了白旗,邸家的少将军邸铮亲自送来了降书。为今之计,是否该接这降书?”
陈执轼背着众人,压低声音对定国公问道。
他不能当着卫家军参将的面,问定国公这话。
否则,那些哭红了眼的汉子们,必定要杀了邸铮为卫玉陵报仇。
定国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小郡主的死讯和楼兰的降书,都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回京中了。受不受降,那是圣上的决议,你我干涉不得。”
虽然他心中明白,圣上一定会接受的。
在此战开始之前,朝中还有那么多的大臣,希望大周主动求和。
无非是贪生怕死,不愿意打仗。
现在楼兰人主动投降,朝中必定是欢呼一片,怎么可能不受降呢?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京中的圣旨传来,而后将玉面城收回手中。
而最棘手的是,这些卫家军之人……
楼兰的将军来拜降,他们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人报仇?
玉陵城下,邸铮送来楼兰盛产的珍宝,作为求和的礼物。
他低着头,脸沉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不清面色。
而他身后跟随的小队楼兰士兵,同样垂着头无精打采。
邸铮的心中,回想起邸老将军的话。
“原是要借夜间偷袭,夺下玉陵城城门,来扳回一局的!没想到你这么糊涂,竟然想射杀晋王?!”
邸老将军暴怒不已,竟然给了他一巴掌。
“要是晋王真的死在你手上,别说我们的计划会彻底失败。玉陵城那十万大周军队,拼死也会要了你我的性命,你信不信?”
晋王身为大周皇子,身份贵重,深得圣宠。
如果他死在楼兰人手中,大周皇帝为了颜面,也会不惜派重病踏平楼兰。
小小的楼兰在北疆,和犬戎等小国比起来,的确算是一个大国。
跟幅原广阔的大周相比,犹如蚍蜉撼大树。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想杀了晋王,让宁王顺利登基,就不用把兰公主嫁给他了吗?现在倒好,你杀的是卫家的小郡主!”
幸好死的是卫玉陵,只是一个死人的遗孤,他们尚且有退路。
只不过计划改变,从用战胜国的身份嫁公主,变成用战败国的身份请求和亲。
他们只能如此,否则,疯狂的卫家军会不惜性命,和他们殊死搏斗。
这不是他们要的结果。
“你自己做下的蠢事,你自己去面对!不论卫家军如何讥讽谩骂,乃至是打你,你都得受着!”
……
邸老将军的这些话,比城楼底下空旷的风,还要令他觉得寒冷。
“呸!”
城楼之上,一个胳膊上戴着白布的士兵,朝底下吐了一口痰。
那口痰正正落在邸铮手捧的珍宝上,格外刺眼。
见他吐得准,站在他身旁的士兵,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个吐痰的士兵,冷冷地朝底下道:“快滚吧,你们这群胡狗!害死了我们的小郡主,就想用这些金银来赎罪吗?”
邸铮双手捧着珍宝,慢慢地抬起头来,盯住那个吐痰的士兵。
他眼中发狠,惹得城楼上又是一声冷笑。
随后,一口浓痰径直落在了他的脸上。
“少将军!”
随行的楼兰士兵连忙拥上去,递过帕子给他擦脸。
“你们怎么能如此无礼?我们少将军特意带着楼兰的珍宝来求和,这就是你们大周对待来使的礼节吗?”
一个士兵愤愤地朝着城楼上,指责那些吐痰的士兵。
嗖的一声,他话音刚落,胸口便中了一箭。
他身体僵直地仰倒在地,口吐鲜血。
邸铮见状,连忙带着几个士兵往后退,一面退,一面朝城楼上看。
只见方才吐痰的那个士兵,手里执着弓箭。
“这不是我们大周对来使的礼节,而是我们卫家军对仇人的态度!你们要是再不滚,下一个杀的就是你们少将军!”
果然如邸老将军所言,这些卫家军的人,都已经疯魔了。
照此情形,就算大周的皇帝接受投降,他们能不能在卫家军眼皮底下完成仪式,都很难说。
“走,我们先回去!”
他只得带着人离开,甚至来不及收拾,城楼下被射死的那个楼兰士兵的尸体。
定国公得知此事,当堂大怒。
“糊涂!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举世不变的规矩!你们杀的只是一个楼兰士兵,却让大周从此背上违背道义的污名,你们担待得起吗!”
当时在城楼站岗的士兵,齐刷刷跪了一地,低头不语。
而这些士兵的参将,连忙站出来为他们说话。
“国公爷息怒!楼兰人趁夜偷袭,杀了小郡主,这股气,叫我们怎么咽得下去?!他们只是杀了一个士兵,并没有伤到那个少将军,已经很客气了!”
定国公冷冷地瞪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再开口。
一向儒雅的定国公,几乎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神情。
也正因如此,他骤然发怒,才让人知道有多可怕。
“不管咽得下去还是咽不下去,圣上有旨,接受楼兰人的投降。你是想违抗军令,还是想抗旨?!”
那个参将连忙跪下,“末将岂敢!”
圣旨已下,他们再不想接受投降,也必须接受。
天知道,他们有多想冲出城,直接将玉面城攻下,将楼兰人杀个片甲不留!
“上一回,本将已经说过了。如果士兵再犯错,那就不是责罚小队长,而是责罚更高一级的将领。”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个参将,眉头紧蹙。
“来人,将吴参将拖下去,重打四十军棍!至于你们——”
他看向低头不敢言语的士兵,迟疑了片刻,最终开了口。
“射杀楼兰士兵之人,违反军令,斩立决!”
“国公爷,国公爷三思啊!您要打末将四十军棍,末将能够承受!可这兵,他是末将手底下最好的兵啊!难道就因为他杀了一个楼兰人,就要赔命不成?”
定国公看他一眼,面上尽是杀伐决断的冷酷。
仿佛回到了他从前,带兵四处征战时的模样。
“军人的第一要义,就是服从军令!一个连军令都不服从的兵,算什么好兵?!违反军令者斩,无需多言!”
说罢冷冷一挥袖,站在厅外的士兵走进来,将那个跪地的士兵拖出去。
被罚四十军棍的参将还要说什么,却被陈执轼死死地捂住了嘴,往外头拖去。
“不想死就别再说了,你久在军中,难道违抗军令是多严重的事,你还不如我知道吗?”
陈执轼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悄声劝阻。
只有他这个亲儿子,看得出定国公此刻,有多么震怒。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再违抗他的好。
------题外话------
卫玉陵的宿命是晋王,喜欢了他一生,最终为他而死,死在他怀中。
卫玉陵的宿命,同样也是玉陵城。
她以此为名,在此度过快乐的时光,最终死在这里,陪伴自己父亲的英魂。
她死了,落笔时,心中不禁有些酸楚。
第147章 蓝衣锦绣,红唇夺目
众将士退出了前厅,仅留下定国公一人。
他高坐上首,似乎怒意未歇。
“国公大人,息怒。”
轩辕玦从后堂走上来,面上没有多余的神情,亲手替他斟了一杯茶。
定国公笑了笑,面色恢复如常。
“老夫这个年纪了,岂会为了这等事震怒?不过是杀鸡儆猴,免得卫家军的人,在受降仪式上妄生枝节。”
今日杀了一个小兵,若是不严惩,他日杀了邸家的人,那可就难以收拾了。
两国邦交无小事,他身为此战的主帅,决不能容忍意外发生。
轩辕玦会意,“还是国公有先见之明。”
既然圣旨已下,受降之事就决不能出差错。
“听说,小郡主身亡之事,长公主伤心欲绝。她向圣上请旨,要将小郡主以晋王妃的名义,下葬皇陵。”
定国公端起茶盏,斟酌着语句。
一面说,一面留心轩辕玦的神情。
他似乎是刚刚听闻此消息,显得十分震惊。
“那父皇可曾应允?”
定国公摇了摇头。
“尚不知晓,大约圣上也要考虑考虑。”
京城之中谁人不知,卫家的小郡主喜欢晋王殿下,喜欢得要发疯。
她又是为了救轩辕玦而死的,长公主孀居多年,连唯一的亲生女儿都死了。
哀痛之下,圣上作为她的胞兄,恐怕很难拒绝这个提议。
要是狠心拒绝,只怕天下悠悠众口,要议论圣上刻薄寡恩了。
轩辕玦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眉头始终解不开。
“我曾答应了斓儿,晋王妃这个位置只会留给她,旁的人谁也夺不去。”
卫玉陵活着的时候,未能夺去这个名分。
她现在死了,还是为了救他而死……
定国公叹了一口气,明白他心中的纠结。
就像接受楼兰的降书一样,圣上应允长公主的请求,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京城之中,长公主府。
庄重威仪的府门前,挂上了厚重的白布和灵幡。
卫玉陵的尸身还没有运回来,府中的灵堂内,只供着她的灵牌。
长公主穿着一身沉重的黑衣,面容凄清而苍老。
得知卫玉陵的死讯之后,她一夜之间就像老了十岁,不复中年美妇之态。
她呆呆地坐在灵堂上,看着卫玉陵的灵牌。
那双眼中的空洞,仿佛吞下了这世间,最苦的苦果。
苦到无力诉说。
她少年出嫁,嫁给卫家最有前程的少年郎。
马上驰骋的身影,意气风发,将她迷醉。
他告诉她,“我将来会做大将军,做大周的战神,替圣上扫平四方!”
她便告诉自己,要嫁给这样的儿郎。
后来他做到了。
而她,青年丧夫,孀居于府。
好在上天给她留下了卫玉陵,她此后的人生,便全用在了疼爱这个女儿上。
娇宠她,溺爱她,给她双倍的母爱来补偿父爱。
最后。
换来的是中年丧女。
她是大周最风光的长公主,最受人敬重的,卫大将军的夫人。
此刻,她也是最伤痛的母亲。
十多年前,她不顾皇室公主的身份,为自己的丈夫披麻戴孝,穿一身素白。
十多年后,她为自己早逝的女儿,穿一身乌黑。
白与黑,都是这世界上,最哀伤的颜色。
她愣愣地抬起眼,看见那方漆黑的灵牌之上,金漆所刻的字。
大周卫氏郡主玉陵之灵位。
她已经及笄了,却未曾许配人家,只能以郡主的名义书写灵牌。
未曾许配,是为了晋王。
就连死,也是为了晋王。
她向圣上上书,要一个晋王妃的名义为她下葬,一点都不过分。
人都死了,一个名分算什么?
她不信,圣上会枉顾她这个胞妹,枉顾卫大将军的颜面。
长生殿中,圣上坐在御案前,闭目养神。
李照人从殿外走进来,站在圣上身旁,拱手施礼。
“怎么样了?”
圣上头也没抬,只是合着眼歇息。
李照人慢声道:“奴才已经替圣上寄去了哀思,在灵堂里看到了长公主。她面色实在不好,听下人说,三天不吃不喝了……”
圣上冷哼一声,这才抬起眼来。
“她惯会如此,仗着自己青年孀居,料定朕不会拂她这个面子。”
若在平时,圣上给不给这个面子,还真不好说。
可现在是卫玉陵死了。
为了救轩辕玦而死。
他若是不答应长公主的要求,不仅令镇守北疆的卫家军寒心,更令天下人寒心。
可要是答应了……
堂堂皇子,将一个已故之女迎做正妃,成何体统?
何况晋王并非普通皇子,而是他心中属意的,未来的大周皇帝。
这样的事,萧贵妃必定不愿意看到……
正想及此,殿门外传来宫人的禀报声。
“圣上,贵妃娘娘求见。”
李照人下意识地,要让小宫人把萧贵妃请进来,忽然接到了圣上的一个眼色。
难得在圣上的眼中,会看到他对萧贵妃求见的拒绝。
稀奇,二十多年来的稀奇事。
“圣上,殿外风冷,不让贵妃娘娘进来么?”
圣上摆了摆手。
“贵妃必定是听闻此事,要来向朕说情的。朕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哪个做娘的愿意自己儿子,把一个死人的牌位迎进府门?”
李照人迟疑道:“圣上作为父亲,对晋王殿下的疼爱,丝毫不比贵妃娘娘少。这么说来,圣上是要拒绝长公主的请求吗?”
“不。”
圣上透过明窗,朝着殿外望了一眼。
时至腊月,外头大雪纷纷,似鹅毛落下。
他心生不忍,“朕就算心里再不愿意,也拒绝不了。所以,朕才不愿意见贵妃。你快出去,用撵轿把贵妃送回宫去,就说朕现在不想见人。”
“是,奴才这就去。”
李照人忙赶出殿去,见萧贵妃穿着浅红色的斗篷,正站在风雪里头。
洁白的雪花落在她斗篷上,红与白之色,显得格外温柔。
而萧贵妃美艳的眉宇间,却凝着淡淡愁绪,似风雪一般挟裹着忧思。
李照人才一走出去,椒香忙道:“娘娘,李公公出来了。”
萧贵妃倒没有什么喜色,只是面容平静地转过头来。
圣上若是肯召见她,不必等到这个时候。
想来今日冒着风雪出来,是白跑一趟了。
李照人笑脸相迎,谦卑地拱手禀报,“贵妃娘娘,圣上今日心情不佳,不想见人。他听说娘娘在殿外等着,特命奴才用撵轿把娘娘送回去,免得娘娘着了风寒。”
椒香不禁看了萧贵妃一眼,不知她会不会再次求见。
而萧贵妃只是笑了笑。
“也好,劳烦李公公,好好照顾圣上龙体。”
说罢慢慢地转身,朝着宫门外走去。
李照人连忙挥手,命底下的宫人抬着撵轿上去。
“贵妃娘娘,您请。”
萧贵妃上了撵轿,隔着撵轿上薄薄的一层纱幔,看了李照人一眼。
“李公公回去吧,圣上身边没有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