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这样,又去想那么多做什么?
只是如今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中反而怪怪的,既不畅然,也不轻松,总觉得那所谓的生身父亲明明与自己割舍不断,可心里却像隔着重重山水,甚至不愿去想。
她默然点头,伸臂将他拥住,脸颊紧贴着那坚实的胸膛,低声道:“莫再说他了,我不想听。”
徐少卿也松了口气。
既然当初就非善缘,时至今日再提起来便也无益,至于什么父女亲爱,更加不用去想。
只是这话不该由他说出口,如今这样反而更好。
他略一沉吟,手在她背心轻轻抚着,贴在耳畔柔声道:“为免惹人生疑,我不能呆得太久,公主心中也莫要念得太切,我自会寻机过来。”
言罢,轻轻推开她身子,淡然一笑,转身而去。
高暧心中涌起万般不舍,可终究还是没出声叫住他,目送那挺拔的背影推门而出,仍旧呆呆地立在那里,竟似痴了。
徐少卿走到回廊间,却也忍不住回头望过去,静立良久,忽听前面转角处脚步声起,这才转过神,学起当年做内侍时的样子,敛着步子,微倾着身前行。
出殿来到院内,见一众内侍宫人各自忙着,无人偷闲,于是装着样子又吩咐了几句,便遛向左边的回廊,沿路行了一段,拣了个僻静处,翻过宫墙到了外面的巷子里。
前面的宫苑隐隐传来喧嚣之声,瞧着日头西斜,那边也的确该有个结果了。
他不敢耽搁,先入御花园,拣了条隐秘的近路,朝彰德殿方向而去。
沿路无事,眼见宫墙殿宇已近,喧嚣声愈来愈大,他四下看了看,跃过高墙,落入另一条宫巷,出了这里,再绕过对面的偏殿便能赶上了。
他加快步子,堪堪离巷口只有十来步了,眼前却青影一闪,忽然跨出两名内侍模样的人,堵在了面前。
徐少卿眸光一沉,顿住脚步,随即头朝左侧闪避,便有一柄银光雪亮的匕首擦着颈侧刺了个空。
他右脚飞起,将那偷袭之人踹出两丈开外,耳听脑后风声又起,便疾步蹿出,朝巷外冲去。
面前那两人哪容他走脱,当即从腰间抽出兵刃,上前夹攻。
他丝毫不惧,唇间淡然一笑,身子疾向右偏,泥鳅般从其中一人身旁擦过,随即反腿踢出,直踹在那人腰肋处。
但听一声闷哼,那颇有些粗壮的身子直飞出去,将紧追而来的几人撞翻在地。
这回眸一瞥,徐少卿已瞧出这突然来袭的竟有七八人,各个都作内侍打扮,但手脚粗大,目光阴寒,额角穴位鼓突,一看就是练家的硬手。
略略想想,便已知这些人的来头,只是不明白,他们怎生有本事混入宫内?
此时无暇深究,他也不愿继续纠缠,况且在这深宫内苑,若真的出手将这些人料理了,只怕会生出更多的麻烦来,眼下唯有先行避开。
他见前路已通,却又怕那里仍有埋伏,略略一想,当下纵起身来,又向高墙之内的御花园翻去。
谁知才刚跃起丈余,那墙外忽又腾起一团黑影,背上斗篷大张,如乌云盖顶般压了下来。
徐少卿猝然一惊,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见对方掌出如风,猛击而来,只得运足内力,举掌迎去。
就听“嘭”的一声响,四掌相交,竟发出开碑裂石之声。
徐少卿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下坠,勉强落在地上,却又向后“噌噌噌”连退了几步,才化去这番劲力,胸口却已经是气血翻涌,双臂剧痛,竟似折断了一般。
之前那些偷袭之人这时也涌上前来,各持利刃将他周身要害指住。
他竟似视而不见,抬起眼来,就看那墙上之人也已缓缓坠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仿佛方才对拼掌力对他而言甚是稀松平常,根本没什么损伤。
仅这一下,徐少卿便已试出对方的功力远在自己之上,环顾当世,能有这等功夫的人简直是闻所未闻,即便那不可一世的崇国太子狄锵也颇有不如。
这人会是谁?
他正想着,就看那人双手一抖,背上铅灰色的披风鼓胀如帆,脸上遮着兜面,只露出一双眼,精光四射,昂首阔步迎面走来。
徐少卿知道以眼下的情势,想走也走不脱,而方才那一下拼击,对方也没有痛下杀手,而是留了力,料来是该有话要说,索性便也沉然应对,同时暗自戒备。
那人缓步来到近前,双目直直地望着他,盯了半晌,却转向旁边道:“一帮废物,若指望你们办成事,只怕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这话一出口,旁边众人纷纷面露惧色。
一名身材矮小的汉子躬身道:“主上大人恕罪,属下等无能,险些误了大事,请主上大人严加责罚。”
那人却好像根本不欲理会,又将目光瞥回徐少卿脸上,见那双窄狭的眼中也露出几分惊惧,不由在兜面后呵然笑了笑,忽然一抬手,抚到他脸侧,指间用力撕扯,竟“嘶”的将那张蜡黄的面皮扯了下来。
“徐厂督这等容貌,男子见了都要动心,却没来由的扮丑做什么?”
徐少卿只觉那颗心在腔中砰跳,手脚竟也微微发颤。
长久以来,他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如今面对这人,竟不自禁的怕了。
好在他十几年来摸爬滚打,各色生死关头也都经历过,当下暗自吁口气,定了定神,面色平静的应道:“原来是主上大人到了,属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那蒙面人又是一笑:“哦,原来徐厂督还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为何却要抗命不从,还斩杀本尊的信使?”
徐少卿眸子一轮,恭敬答道:“启禀主上,属下向来谨遵上命,未敢有怠,前者来使传令,命属下将云和公主送至隆疆,本已定好了计策,筹划周祥,谁知却被人告密,以至功败垂成,属下确有过失,甘领责罚。至于那来使,被属下提领的东厂误拿入牢中,已然暴露了身份,不得已才将其杀之。”
此言一出,那蒙面人立时仰面大笑,须臾才停下来,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好,好,好一副伶牙俐齿!若非如此,只怕也做不得司礼监和东厂的高位。难为你到此刻还能口若悬河,果然是个人才,本尊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说着,眼中笑意忽然敛去,低声道:“莫再装了,你难道真猜不出本尊究竟是何人么?”
说这话时,他语声忽然不再尖厉,竟变得沉重铿锵,却仍带着一丝阴损之气。
徐少卿悚然一惊,冲口道:“你是……”
那蒙面人低声笑着,凑到他面前,手指上抬,缓缓也将面罩拉开了些,露出大半张脸来。
剑眉星目,玉面生威,三缕长须缀在颌间,儒雅中却显出一股本不该有的戾气。
“这下总看清了吧?”
那人唇角轻挑,忽又将兜面掩住,抬起身来。
徐少卿凛着眉,直视着他,没再言语,面上也已没了惧色,胸中却又砰跳起来。
该来的总归要来,可她该怎么办?
难道这一番计较终究又要付之东流么?
他心中焦急,却见对方眼含戏谑,竟负着手围着他绕行打量,也不知在转着什么主意。
过了好半晌,那蒙面人才停住步子,又俯到他脸侧,低声问:“徐厂督,抗命不遵,又刺杀来使,该当何罪啊?”
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答,却又笑道:“方才不是还巧舌如簧么?怎的这会儿变哑巴了?”
“该当何罪,自有主上大人定夺,属下怎敢自决?”徐少卿坦然不惧,鼻中轻哼道。
“好,倒真是块硬骨头,本尊还真舍不得杀你,不过……”
那人在徐少卿肩头捏了捏,又道:“可是若不杀你,怎能服众?也罢,不如再交于你一件事,若办得好了,便将功折罪,免这一死,料来别人也就没闲话好说了。”
徐少卿闻言眉间微微蹙起,稍想了想,便问道:“什么事?”
那人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贴在耳旁道:“你既然敢将那紫金盘龙枪交给狄锵来算计本尊,也算是有胆有识,只可惜找错了人,一个莽撞小儿,成得了什么大事?你是聪明人,自然该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找准了哪边才是真主子,也好为以后留条敞亮的道儿,莫要闹得身首异处,连带着想护的人也护不住。”
徐少卿唇角抽了抽:“究竟是什么事,直说吧。”
“呵,莫急,眼下还不是时候,该动手时,本尊自会叫人知会你。现下你只要记得,做成了这件事,本尊不但饶你性命,还让你得偿所愿,与云和远走高飞。可若是办不成,不光你性命不保,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主上居然变成了老丈人,厂花该怎么办?哈哈哈~~~
第129章 笙自潇
天渐暗之际,云层忽然涌了上来,待到夜幕降临后,仍旧密密层层地遮着,竟不见半点月光。
今晚甚是出奇,武英殿外的廊间不见一个值夜的内侍,就连檐下的风灯竟也没有点,那一片重檐挑角,屋瓦柱橼全都隐在昏暗中,模模糊糊,几近瞧不清模样。
夜深时,忽又风起,“嗖嗖”的掠蹭着檐角,发出宛如呼号的尖哮声。
突然间,那转角处绕过两个灰扑扑的人影,像是衣袍宽大,将头脸和身子都遮住了,但脚下步子却极快,几乎只是眨眼之间,便浮光魅影似的飘到了殿门处。
“咚咚咚”的轻叩声响起,在静谧的夜色中颇显得有些刺耳。
稍隔片刻,那殿门轻轻开启,两个灰影随即闪身而入。
殿内廊间也是昏昏的,没点几盏灯,十几名内侍分班而立。
冯正一袭绯红团领补服,手持拂尘,正站在门口处,身子微躬,尚带稚气的脸上挂着阴测测的笑。
其中一名灰袍人抬起双手,略略将罩帽向后扯了扯,露出面孔。
冯正狭着眼细看了看,微微一笑并没说话,稍稍侧过身来,伸臂做了个相请的手势。
那灰袍人也没言语,重又将罩帽兜紧,随着他阔步沿回廊前行,很快便到了东侧暖阁之外。
“殿下稍候,待奴婢进去禀报。”
冯正微一躬身,便抬步入内,过不多时,又转了出来,低声说了句:“陛下有请。”言罢,便躬身站到门侧。
那灰袍人袍袖轻拂,跨过门槛,步子却已缓了下来。
阁间内熏香馥郁,烛火重重。
才从那昏昏的廊间过来,被这几盏宫灯一照,顿觉四下里竟有些耀眼。
高昶仍旧是龙袍着身,坐在御案之后,垂首视卷。
而在阶下已摆好了椅子,显然是为今晚来客准备的。
那灰袍人并没见礼,抬手将罩帽揭了,露出那张长须垂髯,清逸儒雅的脸。
高昶这时才抬起头来,丢下手中的书本,先上下打量了几眼,随即紧盯着那双精光四溢的眸子,微微一笑:“久闻崇国瀛山王殿下乃是人中雄杰,当世罕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狄燊也自笑了笑,抱拳略一行礼:“陛下过誉了,人到了这把年纪,大风大浪里滚过来,只求能成事,什么杰不杰的早看得淡了,只有像陛下这般青春年少,才会有如此的风华正气,豪情意志,不觉岁月匆匆,去日苦多。”
这话听起来明着是在恭维,实则却像是长上在教训晚辈的口吻。
高昶眉梢轻挑,脸上的不悦一闪即逝,仍旧笑道:“千金难买少年时,自是该挥洒性情,做出一番大事来,若是到了岁月积沉之时仍是毫无建树,那也怨不得旁人。”
他说着,抬手朝那阶下的椅子一指:“殿下请坐吧。”
狄燊似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当下并没接口,只淡淡地称了声谢,便走上前去,撩开衣袍下摆,在那椅上坐了。
两人这时却没有说话,阁内忽然静默下来,只偶尔听见灯烛爆出的脆响。
这般深夜相见虽说隐秘,可也是一早便定下的。
他的来意,高昶自然也能猜到几分,心中反而愈发不敢大意,眼下这样子尽管都不说话,仿佛是在暗自角力,平常都是瞧谁占了先机,此刻却是在比拼耐性,两下里戒备着,谁也不愿先露了机锋。
所以既然是他千里迢迢从崇国秘密赶来,主动约见,那自家便更该稳坐钓台,不必着急,且看此人究竟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他心下暗自想着,索性撇过头,端起案上的茶盏,好整以暇地品着。
过了半晌,狄燊像是果然有些沉不住气了,开口道:“陛下方才之言,本王深以为然,人生苦短,既有雄心壮志,又岂能蹉跎?不若咱们都把话挑明说,莫要再绕圈子了。”
高昶轻刮着茶盏道:“好是好,不过……朕向来是不会轻易应承什么事,何况如今担着祖宗的江山社稷,若是瀛山王殿下所言之事与我大夏并无十分好处,那可就……呵呵。”
狄燊双手扶在膝上,明明面容儒雅,这番坐姿却如猛虎在山之势,说不出的凛然生威,唇角撇了撇,也自呵然笑道:“本王既然敢来面见陛下,所言之事定然与贵国好处多多。不仅如此,若果然真的做成了,那于贵我两国可都是百年所无的大喜事!”
他顿了顿,眼中笑意盈动,盯着高昶又道:“就是陛下,也可由此了却一桩心愿。”
“哦,如此好事,那朕可真要洗耳恭听了。”
“莫急,本王这里还另有件紧要事要面陈陛下,若是迟了,只怕等不到那件好事,贵国便要大难临头了。”
高昶手上一顿,却仍旧垂眼看着手中的茶盏,语声平静问:“是何事?”
狄燊却没立即说,抬手在衣襟上轻拂了两下,这才道:“敢问陛下,我国太子出使贵国所为何事?”
“这并非什么秘闻,况且瀛山王殿下又是太子皇叔,该更清楚才是,如何却来问朕?”
“本王知与不知倒在其次,要紧的是陛下如何决断。”
高昶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下手问:“这话何意?”
狄燊却不紧不慢起来,身子向后靠,双臂搭在扶手上。
“陛下自然也知道,我大崇先祖起身乱世,兴于关外,以武力定天下,历代多是马上天子,开疆扩土,才有如今的版图。然而传之今世,武风日下,多染了中原习气,我国当今天子便是位诗画风雅之人,早没了那般锐意进取的心思,反倒是本王这位皇侄颇有先祖遗风,自少年时便胸有大志,一心想着统兵南下,吞并贵国,一统天下。”
他侃侃而谈,可这番貌似毫无关联的话却恍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
高昶眼中早已不见了笑意,却没言语,有心要看他下面怎么说。
狄燊却也看出他面色变了,勾唇一笑,索性直接道:“倘若陛下这次不答应将云和公主送回崇国,便给了他十成十的借口,到时回朝奏明圣上,我那皇兄虽然不知兵事,却对这孩儿宠溺得紧,向来言听计从,而朝中又好战者居多,本王即便想劝阻,也是孤掌难鸣。到时真的兴兵南下,只怕贵国生灵涂炭之苦是免不了了。”
这并非危言耸听,尤其是日间与狄锵那一席密谈之后,高昶心中已有了几分准备,然而这并不等同他已想好了万全之策。
崇国的军力究竟如何,他自是清楚的,若战端一起,运筹帷幄,举国上下同心协力,虽然未必便败,但这百余年间的累朝储积也将荡然无存。
为了她,他可以抛却一切,什么都不顾忌,可朝廷上下会怎么想,臣民百姓又会怎么想?若是仅仅为了她便要兴起刀兵,届时又有几人能与自己勠力同心?又何以言胜?
想想列祖列宗开创的基业,再想想千百万黎民百姓,自己这番坚持,真的值得么?
他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