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暧心中怕极,没命的向前跑着,可她身子本就弱,渐渐双腿酸软,气力不济,勉强又坚持了几步,终于脚下一松,扑倒在地。
膝肘处剧痛难当,碎石割破了手掌,鲜血淋漓。
她不肯认命,强撑着想支起身子,背后却已传来了那汉子猥琐的笑声。
“嘿嘿,以为能跑出老子的手掌心么?劝你乖乖听话,省得零碎受苦。”
回过头,见对方狞笑着伸手向自己抓来,她不由万念俱灰。
却不料一道寒光猛地从背后绕出,在那汉子喉间“嗖”的划过……
第25章 星月天
鲜血狂涌,喷溅在高暧的颈侧和袄裙前襟上。
面前那汉子双眼圆睁,唇角犹带着笑,几乎哼也没哼便向侧旁软倒。
咸腥的血气冲入鼻间,高暧打了个寒噤,脑中一片混沌,恍然间像是勾起了心底的什么,冥冥中有个身影与眼前这慢慢软倒的汉子重在了一起。
是实,是虚,是梦,是幻……
她猝然心惊,眼前像萦了层雾,忽然变得一团模糊,看不清那从背后出手救她的是谁,甚至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所有的一切都看不真了。
恍惚间,仿佛有一双臂膀紧紧抱着自己飞快地跑着,她看不清那个人,耳畔只听到轻柔的安慰。
而下一刻,她又离开了怀抱,那模糊的影子立在面前,慢慢地倒下去,脸上却仍带着笑……
“公主,公主,公主……”
一连串的呼唤在耳畔重又变得清晰。
高暧缓缓睁开眼,就见翠儿伏在一旁,目光中泪水盈盈,见她悠悠醒转,小脸上立刻又现出欢喜无限的神色。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公主你终于醒了,奴婢可真真快被吓死了。”
她没应声,身上软软的,使不出力气,好在也不觉得哪里疼痛不适。
四下里瞧瞧,见这是个不大的帐幕,自己正躺在一床铺开的褥子上,旁边点着铜胎的小灯,豆大的火苗扭着身子跳动着,昏黄的光将帐幕里映得忽明忽暗。
“谢天谢地,公主,快躺着别动,奴婢去端碗粥来给你。”翠儿一边拭着眼角的泪痕,一边替她拉好被子,起身便要走。
“不用了,我不想吃。”
“公主,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翠儿的神色立时又紧张起来。
高暧摇头一笑:“我不要紧的,你放心好了。”
翠儿将信将疑,兀自盯着她看了好半晌,见瞧不出什么异状,这才稍稍放心,但随即小嘴一偏,伏在她手边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傻丫头,又哭又笑的,也不怕丑。”她不自禁的揶揄了一句,眼圈却也红了。
都说劫后余生再相见时,总会觉得恍如隔世,没曾想有一日自己也会碰上。
翠儿昂起头,小脸早已哭花了,紧紧攥着她的手,抽泣道:“公主,奴婢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若公主真有什么不测,可叫奴婢怎么好……”
高暧却也被触动了心神,鼻子一酸,险些要掉下泪来,咬唇忍着,强作欢颜道:“怕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对了,你当时是怎么脱困的?”
翠儿抹着泪道:“奴婢当时见那伙贼人上来砍杀,以为必死无疑了,天幸徐厂公的手下个个都跟虎狼似的,不光救了我,还砍瓜切菜般的将那伙贼人都打发了,奴婢那时都看傻了呢。”
高暧失笑道:“人家分明救了你,却被说得如此不堪。那后来你们又是怎生找来的?”
翠儿却不以为意,继续答道:“后来他们带着奴婢一路寻着沿途留下的暗号找过来,就见徐厂公浑身是血的抱着公主你……”
高暧听到这里,脑中“嗡”的一下,不待她说完,便冲口惊道:“什么?浑身是血?他伤了哪里?重不重?”
这次却是翠儿掩口“噗嗤”一笑:“奴婢先前说公主近日变了,会念厂臣的好了,公主只是不认,如今可没说得了吧,嘻嘻。”
“莫胡说,厂臣一路护持,我不过是问一句,可不像你说的那般。”
高暧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讪讪地分辩着,却掩不住脸上的红晕。
翠儿自然都瞧在眼里:“好,好,奴婢明白,公主只不过是随口问一下罢了,绝不是心中关切,念着人家徐厂公。”
顿了顿,又道:“放心吧,徐厂公是何等本事,人家好好的,半点也没伤着。”
这话让她更加窘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解说,便问:“这是哪里?”
翠儿见她转了话题,也正色答道:“徐厂公说前路定然还有埋伏,不可贸然赶路,公主如今又受了惊,今晚便在山里寻了这处僻静地方扎营,等天亮后公主醒了再做打算。”
她“嗯”了一声,心中暗叹他思虑得周详,又想了想,便撑着身子坐起来。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我闷的厉害,出去透透气。”
翠儿惊道:“那怎么成?你才刚好些,怎能……”
“我没事,你不用跟着了。”
高暧起身披了罩衣,趿着鞋,撩帘走出帐幕。
翠儿也瞧出了什么,虽然担心,可也没去追她。
明月当空,背风的山坡上错落支起了六七顶营帐,前面还插着两排厚实的木栅。
山坡下视野开阔,远远可见茂密的树林影影绰绰的立着,任何异状都可一览无余。
“公主有何吩咐?”
正在旁边巡守的东厂番役见她出来,赶忙上前躬身行礼。
她咬唇想了想,还是问道:“徐厂臣可在营中?”
那东厂番役翻翻眼皮,随即侧头望向营寨后方的山坡。
“回公主,督主大人黄昏前说要上去巡视,至今尚未回营。若公主传唤,属下这便去请督主回来。”
“也没什么事,你去吧。”
待那番役离去,高暧吁了口气,遥遥的向那高处望了一眼,便穿过营寨,缓步朝坡上走去。
晚间风大了些,吹在身上带着几分寒意。
她拢了拢罩衣,踏着松软的细草缓步向前,没多远便觉两腿灌铅似的沉,气也喘得越来越厉害,只好停下来歇了歇脚,又继续走。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终于有些支撑不住,颓然坐倒在地上。
那山坡似乎越怕越长,总也到不了头,月光照不清那漆黑一团,四下里昏昏默默,也不知道徐少卿究竟在哪里。
她心下黯然,呆坐了片刻,自己也不知是该回去,还是要继续往上走。
“公主也爱夜游么?”
那微含笑意的声音随着山风飘入耳中,高暧吃惊之余,心头不禁一喜。
蓦然回过眼来,便见徐少卿立在侧旁,身上已换了件玉白色的袍子,绦环束腰上垂着蟠螭佩玉,仍作书生打扮,一手负在背后,仪态闲雅,配着那如琢如磨的俊美面孔,恍如浊世佳公子一般。
她不由看得呆了,竟忘了应声。
“莫非……公主是特意来找臣的?”
这话听着却又带着那么一丝油滑的味道。
她耳根登时热了起来,可又无言反驳,幸好脸上的红潮隐在夜幕下也瞧不清楚,定了定神才道:“是有几句话想与厂臣商议。”
他点点头:“公主垂询,臣自恭聆,只是营中人多眼杂,不若臣扶公主去山顶小坐片刻再说,如何?”
高暧一听这话,便知他的用意,赶忙退开两步。
“我还走得,厂臣不必再那般了,嗯……稍稍借力扶我一下便好。”
徐少卿瞧着那张局促不安的小脸,好像生怕自己再去抱她似的,浅浅一笑,也不多言,就伸出手臂。
“公主请。”
她长吁了口气,慢慢搭过去,指尖还未触到衣袖,那只寒凉的手却忽的翻出,将她的手隔着袖管捉个正着。
“厂臣,你……”
她惊呼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就向后撤,可那手却被死死攥着,怎么也挣不脱。
“公主莫要误会,这般扶着,走起来才不会累。”
徐少卿说着,抬步便走。
高暧拗不过那力气,只好被他牵着手,不知所措的跟在侧旁,过了一会儿,见毫无用处,也就不再挣动了。
芳草轻软,微风拂面。
她忽然觉得这么相携而行,似有一番别样的滋味触动着心弦,以前从没有过,渐渐竟真的不觉累了,只是那颗砰跳的心怎么也定不下来。
片刻工夫,两人便牵手走上了山坡。
方才在下面看时觉得黑漆漆的,此刻站在这里,却见月光郎朗,照得四下里一片澄明。
他寻了个平整的地方,手上微微加力,竟拉着她并膝坐了下来。
高暧吃了一惊,想躲开,手却仍被他牵着,只能朝边上挪,不肯和他贴着。
“公主没试过么,晚间的景致要这般看才最好。”
她哪敢抬头,过了好半晌才悄悄瞥眼向上瞧,见那夜空中繁星点点,好似缀满珠玉的黑绸,璀璨夺目,确是美得令人心动。
“臣小时候没什么玩伴,就爱爬到房上坐着数星星,后来入了宫,灯火亮了,瞧着也就没这般情致了。”
他幽幽地说着,末了叹了口气,仿佛藏着千万件事,却又不想轻易对人倾吐,顿了顿,忽然问:“公主不是有话要跟臣说么?”
高暧正被他那愁绪所染,心中也自有些伤怀,冷不防听到这话,愣了愣才回过神。
“厂臣,今日你出手相救时,我似是记起一件从前的事,寻思着也只有跟你说了。”
第26章 意阑珊
“哦,原来公主竟是这般信任臣。”
徐少卿目光仍斜斜地向上望,唇角浅浅的勾着,似乎听到一件颇值得玩味的事。
高暧无心说笑,心里像塞着千言万语,却被他这一句话搅乱了,垂首咬了咬唇道:“这话皇兄不会听,说与别人也是无用,我左右想想,才预备据实相告,还望厂臣不要戏言欺我。”
他从未听她这般郑重其事的说过一件事,倒有些大出意料之外,于是侧头望过来,正色道:“公主误会了,臣早前便说过,但有吩咐,臣定当尽心竭力为公主周全,何来戏言相欺一说?”
这话让她将信将疑,自己生来就是沉闷性儿,但凡是个言辞伶俐点的,都能在她这里占些口舌便宜,翠儿便是如此,更何况是他。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也无法可想,只有把话说出来,否则憋在心里怕真要闹出病来。
她把脑中那些散乱无章的片段梳理了一番,暗自吁了口气,这才开口道:“这事原本我已经不记得了,今日若不是遇上那些半道伏击的贼人,兴许这辈子都不会记起来……”
话刚开个头,徐少卿便忽然插口:“公主要说的可也是一桩血光之灾?”
高暧一愣,随即点头道:“厂臣这么猜也算合情,只是那血光之灾并非应在我身上,而是别人。其实……我方才说记起来,也不过是模模糊糊的那么一些东西,要说详细了,却也是不能。”
说到这里,她不禁轻叹一声,眼中似是有些茫然,又带着几分恼恨。
“公主不必心急,先将此刻想到的告知臣,说不定由臣帮着参详一下,兴许能多记起些来。即便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也不要紧,这次去夷疆山高路远,公主尽可慢慢思虑,但凡记起什么遗漏之处,可随时叫臣来。”
他说着竟松开了紧握的手,又在她纤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慰。
高暧听他这么说,心中也自稍稍松了些,不禁抬眼回望着他,轻声问:“今日我遇那贼人追逼,险些被害,是厂臣救了我,对么?”
他点点头:“事出紧急,累及公主受惊,是臣的罪过。”
“不,不,厂臣救了我,我又怎会怪罪?况且正因厂臣用那般非常的手段取了他的性命,血又溅到了身上,这才让我恍惚间记起了那件事。”
她说着,忽又停了下来,不自禁地抬手揪着衣襟,双目微微发直,脸色苍白,心中像蕴着极大的痛苦,静默了好半晌,才道:“其实这景象,我……我从前也曾遇到过,那时我应该仍在宫中,年纪幼小,就有那么一个人从后面叫人割破了喉咙,死在我面前,血也是像今日这般溅了一身……”
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她却似费了天大的力气,好不容易说到最后,已是浑身颤抖,胸口起伏,不停的喘息着。
徐少卿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像是怜其身世,又似是感同身受。
小小年纪便目睹这样的惨状,当时必定是失魂落魄,若就此忘却,倒是件好事,可偏巧今日又遇上了,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想来,这事听着不怪他,可说到底却是因为自己才让她重又拾起了那陈年旧忆,所以多少还是有些牵连。
他在她背上轻抚了几下,如瀑般的秀发轻柔地从指间滑过,隐隐还能感觉到那背心微微的颤抖着。
“既是已经十多年了,有些事过去便叫它过去,公主若总是记挂在心上,反而伤心伤神。”
“不!这事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厂臣是干练明达的人,耳目又遍及天下,我也瞒不过你,我……总觉得此事与母妃有关联。”
至此终于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高暧像松了口气,可心却揪得更紧了,手心渗出的汗水将紧攥的衣襟也浸得潮了。
听了这话,徐少卿眉间一蹙,叹声道:“公主既然这般说,臣也不妨直言相告。司礼监管着内廷古今图书典册,臣在东厂也可翻阅历年的邸抄密文,可以确知当年公主的母亲慕贵妃绝不是遭人割喉暗害,而是先皇驾崩后殉死的。”
“我知道……记得当年父皇要送我出家礼佛时,还是母妃抱着我接的旨,那时节她仍好好的在生,所以我隐约记得的那个人不会是她。”
她顿了顿,眼中仍是惊恐未定,颤声道:“厂臣,我好像记得那个人应当是为了救我而死的,而她之所以会死,很可能正与我母妃有关。”
徐少卿眉间仍纠结着。
明明只是些推测之辞,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像是言之凿凿,仿佛已然盖棺定论,没半分可怀疑的地方。
他微一沉吟,便问:“公主可还能想起那人的年貌身材?何等身份?出手杀死她的人又是什么样子?最要紧的是,那杀人之人既然被瞧见了,为何却不趁机灭口?公主当年只不过是个稚龄女童,想也抗拒不得,莫非他早就算到公主年纪太幼,不会记得?这可有些说不通。”
他轻轻摇头,狐眸闪烁,像是陷入了沉思。
高暧也跟着茫然摇了摇头,那场景时至今日才被记忆唤醒,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个样,其它诸多细节完全想不起来,可要说因为这般那凶手便轻易放过了她,的确太过匪夷所思。
那么,这究竟该作何解释呢?
她咬唇垂着眼,拼命在记忆中搜寻那些失落的片段,希望能再想起些重要的东西,可惜却事与愿违。
隔了好半晌才道:“我好像记得死去的是个女子,年纪那时应该也不甚大……嗯,是女子,错不了,至于其它的……我便想不起来了。”
言罢,复又低了头,懊恼地捶起额角,却不料手刚挥了两下,便被凌空抓住了。
愕然抬眼,见徐少卿不知何时已起了身,那双精致的眸子俯睨着她,却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公主今日累了,且随臣回营歇息。”
她见他忽然提起这个,不禁又是一愕,只觉对方像是对她方才所说之事毫不热心,可转瞬间就被他拉到了面前,与那摄人心魄的双眸对视着。
“此事非同小可,公主暂且莫再去想它,只交给臣去查吧。”
高暧愣了下,只觉这话仍像是在搪塞安慰,可又说得郑重,不像是在相欺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外头,她都是两眼一抹黑,而他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