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真想一脚把他给踹出去,可这当头还有军机大臣在这里。好啊,这个赵孟言是要逼他就范了?他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把自己给吓到了?
皇帝勃然大怒,冷声道:“好,既然你要说此事,朕就同你好生说道!”他扭头对几位大臣说,“你们先退下去吧,洪灾之事也已议得差不多了,该怎么办,照今日的几点一一执行。”
那几位大臣都看出来情况不对劲了,赶忙拱手见礼,这就退出了大殿。
勤政殿里又空旷下来,殿门关了,皇帝指着赵孟言的鼻子骂道:“你失心疯了不成?昨日朕与你说得还不够清楚?你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赵孟言抬头望着他:“臣没有闹,是昨日说得还不够清楚。皇上,臣有一事要奏,请您听仔细了。昭阳本不叫昭阳,原名陆簌锦,十二年前家破人亡,入宫为奴。她的祖父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害得太傅惨死,皇后受人侮辱的定国公!是您亲手流放了陆家满门,让她走到了今日这一步,让她成了今天这个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第73章 尽余生
第七十三章
昭阳从承恩公府回宫时,天色渐晚,明珠与流云须回司膳司,而她已有皇命在身,从此不再是司膳司的典膳昭阳,而是御前女官。
临别时,她对方淮说:“我有几句话想跟她们说,麻烦方统领等一等我。”
方淮点头,站到不远处的树下去了。
昭阳回头欲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讷讷地站在那里,生怕她们两人责怪自己。
流云先开口,她是急性子,一上来就问:“皇上怎的忽然把你调到御前去了?莫不是昨儿夜里你被叫到甘泉宫去,出了什么事?”
昨夜里昭阳没回司膳司,明珠也是天亮了才回去,压根没时间和流云说什么。今日到了承恩公府,流云在前院,明珠在后院,昭阳与一干下人在中厅,也没机会凑到一块儿说上几句话。
昭阳讪讪的,说:“这事儿我也是今日听了圣旨才知道的,之前并不知道。皇上调我去御前……”到底是脸皮薄,没好意思说出来,酝酿半天,也只是低声说了句,“就,就是心血来潮吧,觉得我的手艺还挺合胃口。”
明珠望着她,轻声说:“这事合该这么说的,多的话都藏在肚子里,谁也不能告诉。”
昭阳咬唇看她,知道这事明珠是清楚的,只除了流云还半点不知道,全被蒙在鼓里。
流云也看出些苗头来了,急道:“你俩到底有什么猫腻?怎么就我不知道?哦,我知道了,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有事居然瞒着我。好啊,你们真是好,咱们一个屋里住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才把我当外人——”
“流云!”昭阳急了,伸手去捂她的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怎么就把你当外人了?实在是,是这事……”
她咬咬牙,压低了声音说:“好,我说,皇上把我弄到乾清宫去,是,是想把我杵在眼窝子里,时时刻刻能看着。这样你满意了?”
流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傻眼了。
明珠赶紧拦着:“成了成了,都让你别说了,让人听见麻烦就更多了!”她侧头对流云说,“昨儿夜里佟贵妃就是因为这事找昭阳麻烦,你口风把严了,万一这事儿说出去了,昭阳就麻烦大了。”
三人在黄昏中站了许久。
最后昭阳拉着明珠与流云的手:“是我不好,没有事先告诉你们这件事。其实我很多次都想开口,只是每一次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今日之事,我也是听到圣旨之后才知道,我并不清楚皇上会把我弄到乾清宫去当差。”
她以为皇帝说要把她弄去身边不过是随口一提,却没想到他雷厉风行,说做就做。
明珠低声说:“都是姐妹,说这些做什么?你有你的难处,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宫中过日子,谁不是提心吊胆的?你不说是最好的,说了对你反而不利。”
流云仍然有些怔忡:“你,皇上,你们……你们来真的?”
昭阳没忍住笑了笑,片刻后点头:“是真的。”
“你可别上了男人的当!没得到时自然满口甜言蜜语,他可是皇上,伴君如伴虎,你,你真的想好了?”流云压低了声音劝她,“万一他转眼就把你给忘了,把你扔到后宫里头跟其他妃嫔作伴,你这辈子岂不是完了?”
她们的反应似乎很反常,若换了旁人,一准儿喜气洋洋地跟她说恭喜,毕竟在谁看来这都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她一个小宫女积了八辈子德,才会一朝被皇帝看中,拎到身边专门设了个什么御前典膳的位置,还说她南行立下不小功劳,如今又在承恩公府尽力当差,实在是个能办大事的人。从前可没有御前典膳这位子,皇帝为了她也真是什么瞎话都能说,什么事儿都能厚着脸皮做。
可昭阳不觉得她们反常,只有真心为你着想的人才会看到你幸不幸福,那些只在乎你富贵与否的人,都不是真心为你好。
她低头苦笑两声:“这话可把我难倒了。我也想信誓旦旦告诉你们我一定会过得很好,可未来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我只知道眼下我和他是两情相悦的,虽然不敢肯定将来一定会圆圆满满,但我愿意相信他会努力对我好。”
明珠笑了,摸摸她的脸:“你呀,总是咱们三个里运气最好的,我也相信你将来一定会很好。”顿了顿,她握紧了昭阳的手,“就算不好也不要紧,大不了咱们陪你。我是没有家的人了,若你在后宫寂寞孤单了,就让我去身边陪着,咱们赏赏花,做做吃食,这辈子荣华富贵,也就这么好吃好喝地过了。”
流云哼了一声:“我早说了皇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你当初还笑话我,你看看,这不是就把你给迷得七荤八素了吗?”脚一跺,她又娇嗔道,“你看看,我的美男子被你给抢走了,你这个心眼儿多的家伙,指不定哪天就成主子娘娘了。到那时候,我见了你还得行礼呢,叫一声娘娘千岁。真不合算!”
她有意打岔,把气氛活跃起来,三人笑成一团,又抱作一团。
方淮就这么远远地看着。
其实宫中也不是没有真感情的。至少在他眼里,那三个姑娘是真心对待彼此。只是大理寺的案子有所进展,他定定地看着明珠,又慢慢地看了眼昭阳,心下有些异样的情绪浮了起来。
他不敢肯定自己查到的那点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相,但直觉告诉他,昭阳的身份不简单。他又想起在江南时候偶然间撞见赵孟言与她在长廊上说话,那时候没太注意,如今回想起来,他们似乎真的有谈到身份这个问题。
赵孟言要她守口如瓶,那些需要隐瞒的东西,如今终于浮出水面。
***
昏黄的落日把皇城也照得暖融融的,几百年来,这座四方城里杀伐不断,暗涌四起,大兴的江山虽一直稳稳的,但私底下不知埋了多少黄土白骨。只是自然的造化就是那么神奇,不论宫闱斗争刮起过多少腥风血雨,一场大雪过去,日出日落,这皇城就又回归了往昔的风采。
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一如既往的宏伟壮丽。
昭阳踏着夕阳余晖到了乾清宫,小春子在门口守着,见她来了,笑着叫了声:“姐姐来了,快进去吧,皇上在等您。”
他是不知道赵孟言来了又走后,皇帝此刻心情如何。只是眼前人是皇帝的心上人,他只需讨好便是。
昭阳点头,推门而入,小春子在她身后合上了殿门,将一地散漫的黄昏关在了外头。
夕阳静悄悄的,大殿里也静悄悄的,德安见她来了就自觉退下了,她站在门口看着负手立在窗边的皇帝,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叫了声:“主子。”
那人却没回头,背影看上去孤零零的,就这么直挺挺站在窗口,被风吹起了衣袍,鼓鼓囊囊像只乘风欲飞的仙鹤。落日的余晖映在他那身明黄色的龙袍之上,昏黄寂寥,有些垂暮之时的沧桑感。
她直觉有异,呆呆地又叫了声:“主子,我回来了。”
皇帝背对她,慢慢地问了句:“为什么不告诉朕?”
她摸不着头脑:“告诉您什么?我这不是一回来就上赶着来见您了吗?”
一地昏黄的色彩中,他转过身来望着她,眼神空寂而落寞,轻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朕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你叫簌锦,不叫昭阳,对吗?”
轰——
天崩地裂的声音。
昭阳如遭雷殛,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知道了,他还是知道了……
那些刻意被她抛在脑后的过去一瞬间全部回来了,涌上心头,堵在胸间,叫她连喘息都觉得费力。
她张了张嘴,只艰难地问他:“您,您怎么知道的?”
皇帝攥着拳头,一字一顿地说:“是啊,我怎么知道的?这么长时间了,你半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可却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赵孟言了。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到头来我是从他口中得知此事的?”
太多的酸楚,太多的嫉妒。他这一刻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你会拥有最好的自己,也会遇到最坏的自己。
他在震惊之下,最初的念头是她竟然是陆家后人!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强烈的嫉妒,为什么她不告诉他这件事,却肯对赵孟言和盘托出?
昭阳说不出话来,定定地站在那里,很多的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有一个能抓住的。
他最恨陆家人了,不是吗?当初他处心积虑布置了整整五年,只为把定国公府夷为平地,那现在呢?现在他知道她也是他最恨的陆家人之一了……
他是不是也不肯要她了?
昭阳用力地揉了揉眼眶,忽然笑了:“对,我不是昭阳,我姓陆,叫簌锦。昭阳这个名字还是您给我取的,您说盼着那年的大雪赶快过去,来年春日,昭阳初升,瑞雪之后便是丰年。这名字还是您取的,到头来您却把我忘了。”
皇帝望着她,下巴绷成了一条线。
“您全都给忘了,不是吗?您曾经问我,为什么三番两次躲着不来见您,如今您总该知道了。我怕您认出我,怕您知道我叫昭阳,怕您想起我就是当年定国公府的那个小姑娘。我怕您当初大发慈悲把我给留下来了,可如今万一又反悔了,觉得陆家人都该死,都该流放出去,一个不开心就把我给办了,那我该如何是好?”昭阳还在笑,平静极了,只眼底的热泪慢慢地淌出来,“可您不记得我了,您觉得我该提醒您这件事,让您把我给收拾了,对吗?”
“那是过去!”皇帝嗓音暗哑地说,“你一开始不敢告诉我,是因为你害怕,成,这个我接受。可后来呢?后来我掏心掏肺,恨不能把心窝子掏到你面前,好话都说尽了,你才终于肯留下来。都到了这一步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说?”
“为什么我不说?你问我?”昭阳攥着衣袖,连敬语都不用了,只带着哭音嚷道,“我要怎么说?我喜欢你,我喜欢到愿意为了你连自由都不要了,我可以提心吊胆留下来,哪怕我就是仗着你一时的宠爱,哪天宠爱没了,我也就活不下去了。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觉得我敢开口跟你说我是陆家人?”
“你那么恨陆家人,你那么恨我祖父,我不怕你把我撵出宫去,也不怕你让我去淮北找我家里人。我只怕你说过的喜欢立马成了一场空!我只怕你在喜欢和怨恨里不能自处,会觉得痛苦!我见不得你痛苦,我宁愿自己痛苦,我宁愿瞒你一辈子,只要你好好的,见到我时还是会笑得欢喜,我就是心里痛苦死了,那也是心满意足的!”
她忽然间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再也不用瞒了,再也不用担心哪一日他发现她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昭阳就会不爱她了。事已至此,爱与不爱全在他。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她哭得像个孩子,自从五岁那年痛失亲人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哭过。好多次她告诉自己,家都没了,亲人也没了,她能哭给谁看?可这一刻,她还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丢盔弃甲,溃不成兵。
她哭得厉害,却还在歇斯底里地说:“好了,这下您知道我的身份了,您就把我给撵出去吧。横竖这宫里那么多人看我不顺眼,您把我弄出去,皆大欢喜,人人都心满意足了,那多好啊!”
偌大的宫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嚎啕大哭的她,只有拳头攥得死死的,面如死灰的皇帝。
他的眼里已有了血丝,额头的青筋也浮现出来,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心绪大动,他说不清心头是怎样的滋味,像火烧,像冰刺,像是铺天盖地都是冰雹,砸得人生疼。
原来他最爱的人,却是他最恨的那家人之一。
可看着她这样歇斯底里哭着的样子,他却还是心痛到难以平复,理智告诉他要冷静,可是理智——去他妈的理智!他自打爱上了她,哪里还知道什么叫理智?他爱她爱得连自尊都不要了,连心都能掏出来,他还有什么资格谈理智?
下一刻,他就这么把她拉起来,死死地箍进怀里。
“你什么都替我想了,你宁愿一个人痛苦也不愿意告诉我半个字,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最不希望你做的,就是什么事都瞒在心里?是,你是陆家人,我这辈子最恨的也是你祖父,可我恨他跟我爱你有什么关系?他恶贯满盈,罪该万死,可他死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懂,我当年肯容下你,如今为什么容不下你?”
有热泪在眼眶里泛滥成灾,他红着眼眶质问她:“你就这么不相信我,我的爱在你眼里就这么善变,就这么不值一钱?”
昭阳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怕你不要我了。你以为一直以来都是你追着我,你根本不知道我一路走来有多忐忑,我怕空欢喜一场,我一边叫你走一边又怕你真的走了,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我多开心你没有放弃,死缠烂打也好,耍无赖也好,只要你在……”
那些话,那些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的话,在此刻再也没有了伪装,没有了阻碍,随着她的眼泪一起真相大白。
皇帝紧紧抱着她,有热泪落在她的肩膀上。
“好,好,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爱你和你的身份有什么关系?簌锦也好,昭阳也好,你只要记着我对你的心意就好。别说你是定国公的孙女了,就算你本人大奸大恶、罪无可赦,我也一样护着你。谁敢碰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我亲自护着你。
哪怕天下人反对,我也绝不松手。
当了那么多年明君,且让我不顾一切昏庸一次,我可以蒙住双眼,只要你在眼前。
心中犹如烈火在烧,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咬牙问她:“那你呢,你会恨我吗?”
那种可能性叫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在煎熬,他真怕她恨他。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陆家人都给流放到淮北,罪魁祸首没了不就成了吗?那连坐之罪最终害苦了她,她因为他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孑然一身活在这深宫里,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那么多的惶恐,就好像灭顶之灾要将他淹没吞噬。
可在这样矛盾丛生的煎熬里,他终于如释重负听见了她的声音:“若是恨你,我早就走了,又何必留下来?”
带着哭音,却仍然坚定不移的回答。
那是这辈子他最大的救赎,是浇灭心口熊熊大火的唯一解药。
他闭眼紧紧抱住她,恨不能就此将她融入骨血之中,此后再不分离。比翼鸟也好,连理枝也罢,苍天为证,黄土为终,此生若非化为白骨,他绝不让她离开半步。
不,哪怕是有朝一日成为森森白骨,生当同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