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珂:“不是三四万; 而是至少十万。”
黑甲军这边的将军们齐齐冷笑,怎么可能!
秦川一愣,继而沉了眉梢,“难道你这剩下的残兵还能以一敌二?”
许青珂一只手按着厚重的城墙砌石,指尖摩挲上面染血的粗糙石面,淡淡道:“城内还有十万百姓。”
秦川脸色变了变,颇有些咬牙切齿:“我不会屠城。”
这女人是把他当成了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但你应该知道但凡败了,有一种结果比屠城更甚。”
这一句话触动了北地这边将士们的神经,是,他们心知肚明,所以这些年舍生忘死守卫家国,这是每个国家的从军之人心头执守的心念——宁横死沙场,不做亡国奴。
秦川沉默了,秦兮看着前头自己哥哥高大英武的背影。
这种沉默是一种默认。
来自强者对弱者的掠夺——世道固定的铁则。
败者本就该付出代价。
“就算如此,今日寡人也不会有其他退路,寡人退不了,寡人的黑甲军也退不了!”
他把我换成了寡人,也是告诉许青珂他现在是渊的王。
他不会有止战的退路。
“明明你有更好的选择,可以止杀伐,便是开城门,接受帝国一统的趋势。”秦川抬高音量,“许青珂,你是这当世最懂天下大势乱世伐谋的政治家,你该比寡人更明白这五国兵力纷乱已有数百年,每年都有接壤国度时不时爆发战争,死去的人累积起来又何止十万二十万,你念着如今北地这十万百姓十几万军士,又可曾念过将来!”
如今,大概是渊的君王跟蜀的许相来自天下大势的博弈,要么他退,要么她退。
反而没有多少涉及情爱,这出乎两边许多人的意料。
毕竟秦川跟许青珂那点事儿,天下五国的人皆知。
隐士高人小心看了看身边的师宁远。
不对劲啊,涉及许青珂,这人一向多话,怎的今日安静如鸡。
“将来……”许青珂一声喃,目光轻飘掠过某个人的脸,无痕迹,但后者似乎察觉到,也顾嘴角的鲜血,朝她咧嘴一笑。
总是这样。
她想笑,又没有笑,只又看向秦川,“你说的将来是渊的王国,还是渊的帝国?”
有什么不同吗?
其实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懂许青珂这句话的意思。
但也有少数寥寥一些人懂了一半。
但许青珂没有解释,她只是问秦川:“你的第二列物资补给可送来了?”
秦川表情一窒,许青珂却缓缓道:“自然不会送来,因为太子轩此时已死,靖的政权把控在商弥的手中,而商弥始终是一个商人,商人重利。”
此时黑甲军这边是躁动的,就是北地的人也有点懵。
但他们都明白许青珂这番话的意思——商弥谋反了,也等于背叛了跟渊的合作。
那也意味着西川那边的战线会有点崩!
秦川皱眉,“难道寡人不能给他利?”
但无需深究,只知道商弥背叛便可。
“就算靖出了差错,也影响不了这边的战局?本身靖也不过是附庸。”
许青珂:“那若是算上烨的齐惶在半个月前就已死呢?”
“哈,怎么可能,半个月前我还见过他!”一个将士忍不住反驳,但忽见到旁边的军中文士脸色大变。
“不好!如今这个齐惶是假的!”
秦川不理他人躁动,只觉得许青珂的面目如此冷漠,如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疏离清远,如月无双。
她的算计,的确无双。
“一手拿捏了两个国家,西川可解困,但就算西川那边能解困来军,寡人只要在今日拿下北地,直奔邯炀,就算遇上西川的羸弱之兵又如何!”
秦川依旧在博弈,他忽然觉得跟这个人博弈的感觉相当好。
一如初时。
这样会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只要他们两人。
也是,她既是与他权位相当匹配之人,也是能匹配敌对之人。
“你今天拿不下北地,甚至无法继续相攻……秦川,我让人击鼓,是让这战场得以片刻安宁,是想跟你提一件事。”
她已经告知了两个噩耗,难道还有第三个?
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觉得这第三个才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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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王朝之上,许念胥看着朝堂下一个个满脸丧气忧虑的臣子,还有一些臣子不见踪影,怕是卷铺子跑路了,要么躲进山林避战祸,要么……
左右不来总是有道理的。
许念胥不惦念这些不来的人,他在准备说出昨夜想了一宿的话,但刚要开口。
朝中最具分量的老臣周厥站了出来,双手作揖,袖摆垂落,声音沙哑,却又朗朗分明。
“禀君上,臣有事启奏。”
启奏什么?许念胥迟疑了下,还是允了,然后便听到周厥开口说了一句满朝皆寂了足足十个呼吸后猛然爆发的话。
“臣请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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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堂失控之前,许念胥及时暂停,并且把周厥跟最信任的谢临云请进内殿。
殿上,“难道没有第二种法子?”一个衷耿的老臣气坏了,“非要用这种方式!周大人这……”
主动求和,这传出去别说名声没了,就是门庭都要被泼粪!
历朝历代哪个主动求和的人有好名声的?死后被掘坟鞭尸的都数之不尽!
没道理啊,一代名臣老将,从前还是主力抗烨的鹰战派,怎么会忽然出这种幺蛾子!
几个老臣都左右想不通。
而内殿中,周厥对上许念胥无奈的目光,他叹口气。
当年白星河的死讯传来,他看着朝堂动荡,看着百姓不安,看着各地枭雄野心起伏,孤坐良久,终究当了一个哑巴。
这哑巴一当就当了十几年。
白了头发,死了心肠,却发现十几年后像是轮回,这局面又出现了。
在一切都欣欣向荣的时候,命运齿轮又走向了最惨烈的一局。
他倒宁愿自己早几年就死了,也好过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可现在他还活着,竟多活了这么多年。
原以为可以看那个孩子从此安生,也以为这个国家在她手里终究会成为她最强大的后盾。
却没想到反过来了。
终成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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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中,许念胥后退一步,竟下跪了,谢临云也随着跪下。
周厥阖上眼。
双手作揖,许念胥低下头,“周前辈,这本该是我的责任,如果真有一个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那也只能是我。”
然而,周厥睁开眼,摇头。
“你担不下这个担子,也不能担这个责任,蜀国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精神领袖,她在北地若是已经把自己祭祀,那你就不能倒,否则整个蜀就真正崩裂混乱了。”
谢临云皱眉:“若是按照许大人的计划,最后成功了,也是大功绩,也许不到这么险恶的境地。”
周厥盯着他,“这话你自己信?”
谢临云垂眸,不信。
周厥缓缓道:“天下人的眼睛是最严苛的,人心也是最凉薄的,他们不会记得别人的功绩,不会记得曾有人抗守边疆数十次,将脆弱的国防打造铜墙铁壁,让他们安稳度日,他们只记得别人未尽全力帮自己,就等于欠了自己一分,便把其余十分全部抹杀了。”
“如许致远……他不是第一个人,许青珂珂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不管她立下多大的功绩,不管多少人为此得以安生,她都会成为百万千万蜀国子民唾骂的罪人。
因为在这个计划里,蜀国终究是要亡的,亡国的罪责最终都会被放在她身上,把她拖入万丈深渊。
最可怕的是——这也是她自己揽在身上的。
她不在意,别人却不能不在意。
周厥低头看着君王跟能臣:“我当今后悔了,她入仕由不得自己,我当时竟还得她不离朝是幸事。”
“何至于眼下这样的局面非要让她去承担。”
“细数古今,臣服外敌放敌入关者,不管为何缘故,不管如何功绩彪炳,再顾全大局,最终不得善终,也终究落天下人诟骂。”
“她不该是这样的!”
许青珂,她是白星河跟许致远的女儿许青珂。
她的父母已经那般,她不该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所以……周厥扶了自己的袖摆,跪了下去。
跟许念胥面对面,也看谢临云。
“不管是不是学生,作为一个已经半只脚迈入棺材的老人,我可以教你们最后一次。”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死,就是给她的最大成全。”
抬手,双手交叠,作揖,下放在冰凉的地上。
整个蜀国,还有谁比他更能压过许青珂更担得起这样的恶名。
一个锅砸下来,总得有人背,这就是政治。
但老也有老的好处。
“臣,求君上应允。”
许念胥当下红了眼,嘴唇颤抖,最终开口:“允。”
冰凉大殿幽幽回响,然后跟谢临云一起俯身拜他。
周厥笑了下,起身走了。
走出内殿,走出大门,过了一会……
大殿那边内侍狂奔,悲痛传呼:“君上!周大人撞壁而亡!!!”
两个跪地的风华青年将滚烫的泪流淌在冰凉的地面。
有一个老人用自己的死给一个年轻君王跟一个年轻权臣上了最后一次的课。
这节课叫取舍。
尤记得,当年他三十多许,风光无限,也有一个女人用自己在大雪封山中惨烈的死逼着她取舍。
死亡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大概是想到小他许多的佳人牵着他欣赏的后辈缓缓而来,一边轻声唤他。
“老师可久等了?”
是,他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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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章 千古罪人
北地城墙之上; 敲鼓的人忍不住看着身边笔直站着的人。
含着谦卑,也含着敬慕,但他很快低下头; 听到她说:“秦川; 你可还记得蜀先帝为何而死?”
秦川皱眉:“霍万谋杀。”
许青珂:“归根究底是因为两个字。”
拿两个字?
“长生。”许青珂忽扯到了虚无缥缈的长生,让人迷糊; 却让秦川心悸。
“长生,让一个昏庸的帝王不顾一切敛财; 国库跟民膏被他笼络一空; 全用于一个毫无意义的求长生密地。”
“那个密地等于宝藏; 名叫长生殿。”
“长生殿,非那位昏庸的先帝一朝之功,也是历代蜀国君王的奢想; 因为它,蜀近百年的败落才有了实际的根源。”
“几代帝王穷极一个原本最强大的古老王国才建造出的长生殿,富有黄金三亿七千五百万两。”
婉转,轻柔; 娓娓道来,许青珂的话像是一个梦,庞大缥缈的梦境。
秦川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只死死盯着许青珂,问:“你找到它了?”
许青珂:“是”
秦川:“什么时候?”
许青珂:“入朝前准备,在霍万死前得手,在他死后到如今……”
秦川:“你拿它做了什么?”
许青珂:“在诸国内运用这笔钱财招兵买马很容易被察觉并且被扼杀于摇篮; 最重要的是我没把握躲过弗阮的眼。”
秦川:“所以呢?”
许青珂:“这天下太大,非五国的所谓江山,往东海之外的辽阔海域富有岛屿三千,物资豁达,幅员无边。”
说完,她顿了下,看着秦川,目光那样冷静,表情那样清晰。
“秦川,临堰都的淮水水道临着东海,水面宽阔,但一寸长一寸短,渊崛起的时间不够,黑甲军无敌,但水军是软肋,若是有五百艘上乘十丈规格的军船入了淮水,外加黑甲军都在北地,堰都可防得住?”
她的话跳得如此突兀,从长生殿到海外三千岛,再到淮水水道,然后……
秦川的脸色终于苍白,黑甲军中在之前还有十分把握拿下整个北地乃至蜀国的将军们都哗然变脸。
有人大骂不可能!骂许青珂是在故意哄骗他们,想让他们退兵。
但骂着骂着,他们很快就静声了。
因为从那些文士跟秦兮秦夜乃至于自家君王的脸色上看懂了——是真的,许青珂从来不屑扯谎威吓人。
她的谋略覆盖机巧,但更多的是阳谋。
所谓阳谋,就是言之有物。
秦川闷了好半响才憋出一句话。
“许青珂,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
让他如此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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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渊国庞大军队此时陷入了十分的狼狈。
是攻陷蜀国的边境重要,还是守住自己国都重要?
自然可以先攻打蜀国,然后回朝攻打围困堰都的水军,水军毕竟也只是水军,人数肯定没那么多,但最大的问题在于——靖跟烨反水了,他们从前挨着蜀,被渊拿来攻打蜀,如今反水,自可以反过去攻打渊,要知道他们也是挨着渊的。
这是一把双刃剑。
便是贯通始末,秦笙等人,还是秦兮等人也才懂许青珂到底有多厉害。
这盘棋她下得太厉害了!
不过她的厉害不仅仅在于棋子的走位,更在于时机!
烨、靖、堰都,三个地方的联合爆发才是逼迫秦川跟二十万黑甲军的最大利器。
让他退无可退!
只有一种选择!
“你是要寡人退?”秦川算是第一个压下这种狼狈的人,他发现自己无法把目光从那个女人身上移开。
只是情感太复杂了。
她不屑他的情爱,亦要逼迫他的王权,他才懂这种被逼迫的感觉,太难受。
也知道他跟她原来真的已成敌人。
动辄输赢,动辄满城血雨。
权柄在手中,已然闻到蠢蠢欲动的血腥味。
但……
“寡人就算退了,来日还是会来,而你素来谋算彻底,若是底牌只可用一次,你要的就不是寡人一退,莫非是要寡人永远休战?”
秦川握紧腰上的刀刃。
“许青珂,你知道不可能。”
如此矛盾,所以他算不过她,亦……不懂她。
何其悲凉。
谁能懂她?师宁远吗?他已许久不说话。
秦笙转头看着许青珂。
珂珂,你到底要做什么?莫非……
“不用你退。”
什么!
到底什么意思!!!很多渊的将领都要疯了。
但这种疯狂在听到许青珂下一句话后又都以为她疯了。
“我会让北地开城门,让你入主蜀国,甚至一统靖跟烨,成就帝国王权。”
隐士高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更遑论其他人。
北地的将士都痴呆了,忽有将军大呼:“城主!您在说什么啊?”
“是啊,城主,您是不是说错了!!!”
“许相!!!”
此起彼伏的叫喊,含着难以置信,也有满腔不甘跟悲愤,甚至有人想要辱骂许青珂,到底还是压住了。
他们宁可奢望刚刚那是幻听了。
然而,许青珂重复了,“我说,我要北地开城门!”
喧闹顿时再次死寂,有将士猩红眼,跪在地上,哭嚎:“为什么啊!!!”
“您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要从了秦川。
是不是看中那帝后之位。
是不是……
是啊,他们如何有资格去要求这个人为北地为蜀国割舍那唾手可得的至高权势。
忽然发现,他们竟连指责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把她当成信仰入骨三分。
仿佛辱骂她便是颠覆一切。
城中百姓一片悲痛,而战场上有一个浑身浴血的老兵痴痴跪在地上,满脸泪痕,朝许青珂呐喊。
“大小姐,您幼时也在北地……您的父母,您的父母曾守住这座城池十数年,但那一日,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