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胥脸色惨淡,忽明白刚刚那个太保被许青珂三言两语揭穿一切后的无助跟恐惧。
他也感觉到了无助。
“并没有,我只是……只是知晓这个罪名将一辈子盖在我父亲头上,不管我如何想,总有人不会让我从父亲曾走过的路,而凭借母亲身份走上政路也非我所愿……”
许念胥看着许青珂:“许大人今日相逼,可是厌恶我跟随,若是如此,我走就是了,必不会让您为难。”
许青珂:“嗯,你这样才像一个世子爷,有脾气,之前表现太好,我都以为你有毛病了。”
许念胥一时气恼,又无话可说,他觉得这个许大人果然如很多人说的——你永猜不到她的路数。
“许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你猜猜是谁逼着太保掩盖尸身?”
得,又换了一个话题。
许念胥一怔,道:“必是幕后之人。”
说完他就知道自己弄笑话了,不由小心看了下许青珂。
“既埋尸身,无非两个起因,一是意外,另有原因,比如这些人死于朝廷来人之前,铁矿要继续运作,所以将尸身埋远一些,省得爆发疫病,不过刚刚那太保的反应以及否决了这点,乃是他们得知朝廷来人后的举措,二是提前知道朝廷来人,可对方若知铁矿已经暴露,相比于私挖铁矿这等大罪,何至于在乎这些人的生死,更用不着去掩盖尸体,只杀人跟掠走剩余铁石离开就是。除非他们想清理铁矿痕迹,重新掩盖,让朝廷无法找到铁矿,或者让我这样的督查者无计可施,无罪名可按,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这需要莫大的力量,能够调转朝廷风向,而且从一开始就能指挥南城上下官部体系为之服务,而且被抓后还不肯咬出幕后之人,这样的威胁力,世子可知道整个朝中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点?”
许念胥沉默半响,说:“不出四人。”
太子,五皇子,景霄,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许青珂。”许青珂淡淡道。
“现在我们能想到的,君上也自能想到,这事儿不可能就这么过去,所以最终会四选一,那位幕后人物若想脱身而出,就必然要找一个足够承当这个罪名的人来背锅,世子猜这个人是谁?”
许念胥来之前从未想过一个南城铁矿会牵扯到这样的心机。
这就是她母亲说的政治之争吗?
“谁都有可能,也有可能是许大人被冤枉。”
“冤枉?”许青珂淡然一笑,“话别说太早,没准就是我呢~”
许念胥皱眉,品味许青珂这话里的玩味,忽扬眉,“所以许大人之前提及我父亲的事情,是想告诉我,我父亲也是被冤枉的……”
“是你父亲,又非我父亲,与我何干。”
许青珂扬眉,手中拿了一块铁石,轻轻掂量,眼底幽深:“只想告诉你,你们许家这次也会遭殃而已。”
许念胥脸色一变。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许青珂会允他跟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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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铁矿,那边太保也果然带人挖到了尸身,来报的军卫脸色十分不好看,对许青珂说:“大人,那边实在不堪入目,要么等仵作前来验看,您……”
纵然知晓自己的上官是刑狱里面的
“我又不打算抢仵作的事儿,只看看而已。”
的确只是看看而已,许念胥看到的时候,原本恢复了些的脸色又白了,下意识就要转身,却看到许青珂脸色平淡,他也只能忍着胃里的不适,看着挖出的坑里累累腐烂的尸身。
烂肉流出尸水,恶臭迫人。
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让人验一验,验完也别让家属收敛,恐有疫病。”
都烂成这样,自然不能拿回百姓家中,万一处理不当,爆发疫病,到时必然麻烦。
太保就跪在边上,此时求饶。
“是谁?”许青珂问他。
“是一黑衣人,我也不晓得是谁,只晓得每次都是这样的黑衣人跟县令大人联系,有好些个黑衣人,面生,也不给名字。”
显然对方是很谨慎的。
许青珂也没指望从这人身上得到什么,“那他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一般住在哪里,这些都细细道来。”
太保是一方向,但显然不是重点,许青珂开始查铁矿那些铁石转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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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要抓,铁石要找,这都是最难的,眼看着也是没有头绪的,血牙这才放弃,选择从县令等人身上入手,他们是往上摸的路数,许青珂却是摊开找。
抓到那个不久前才跟天宝会面的黑衣人也就是当天晚上的事情。
许念胥亲自随同去的,也是他封锁巷子口遇上逃出的黑衣人,将他拿下。
御史台的人对他刮目相看,也多了几分亲近,许青珂看了他一眼,“左臂的伤去处理,省得化脓恶化,今夜休息,不要参事。”
她的声音很淡,许念胥却笑着点头,走了。
赵娘子就纳闷了,“乍一看挺聪明的小伙子,怎么越接触就越觉得傻,性情都不不太一样了。”
她说起这花儿,许青珂手指顿了下,起身。
“去看看那个黑衣人。”
“要提审吗?”
“不必”
黑衣人跟太保关在两个面对面的牢门里,太保耐不住,一看到人就怒骂对方害自己。
前者忍不了,便骂对方背叛。
“你发财的时候怎么不说我害了你?”黑衣人冷嘲热讽。
“那……诶,你我何必如此,如今都是阶下囚,还不如想着如何脱身……兄弟,你我也算是照面合作过几次,该是有点情谊的,我不过是替你们跑腿,本就没有什么大罪,你不如替我开罪几句,来日兄弟我出去了,也好替你想想法子……”
“我?我就不需你担心了,自有人会救我出去,倒是你,若是想活命……”
两个人压低声音,太保脸色露出喜色。
半个时辰后,太保到了许青珂面前,一跪下来就老老实实交代了对方拉拢他的话。
“你是说,他乃沈家的人?”
许念胥听到的时候觉得不太对劲,沈家,不会死……
“是的,他还说沈家有一女乃……乃……”
许青珂抬眸看他,他打了一个哆嗦,“乃五皇子妃。”
旁边站着的许念胥心里一咯噔。
五皇子!沈家!
第186章 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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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山的时候; 许青珂见过霍允延当时的异样,若是他人; 该是将此刻跟那时对应上的; 可她好像很冷淡,这种冷淡让原本七八分怀疑霍允延的许念胥忍不住沉思。
“不是?”
他有三分迟疑; 因在这人面前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
愚蠢的人喜欢从聪明的人那儿得到答案; 因为——实在想不出来啊!
许青珂没回他的话,只对太保淡淡道:“洛阳沈家多女子少男丁; 嫡系旁系加起来也才五个,三个参军,在秦夜跟郑青城麾下,不是在外打战; 就是镇守邯炀城防。另外两个在家里读书备考; 前些时候他们的姐姐也就是五皇子妃还递了帖子想让本官当学师辅导; 南城铁矿这种关乎家族命脉动辄灭族的事儿,会让除嫡系旁系的人去干?幸好你先投诚了本官; 否则也就是被卸磨杀驴的结果。”
太保冷汗直流,其实再来跟许青珂汇报之前; 他是后悔了的; 也犹豫过要不要反水。
然此刻才发现自己这种级数的永远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而且他还不知道自己这颗棋子的真正用途。
“那……那他是要利用小人来污蔑五皇子?”
“单单你一个不够。”
许青珂偏头瞥了许念胥一眼; “积少成多,一环套一环,所以之后一段时日我会比较忙; 世子非公门之人,有些案宗是不能经过你手的。”
许念胥点头,“我明白。”
事关五皇子,稍微不好又会扯上太子,不管是他母亲还是归宁府从来不牵扯储位之争,这件事儿他不宜插手过多。
“那我能做什么?”
“买菜吧。”
“……”
买菜也是一门学问,至少许念胥跟着赵娘子去南城之中菜市场买菜的时候,会留意有没有人投毒。
赵娘子:“……”
真是一个小心翼翼十分认真的的大好青年啊。
指证霍允延的证据越来越多,蜀王那边也开始连连追问调查结果,其中重点有两个,其一是何人作为,其二是一半铁矿都到了哪里。
其实两个重点可以归类为一个,至少在多数人看来是这样的。
指证五皇子的线索都留在了初步的案宗报告之上,这份报告也很快到了邯炀。
作为回应,蜀王很不客气得先将霍允延冷落并且革去他当前在户部的职位。
朝廷方向在翻涌,官员们将疑心落在了霍允延身上。
而许青珂也得到了蜀王的命令——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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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于这两年,他得宠得很,几可比当年的三皇子,一个得宠的人没必要走如此艰险的路,要知道就算是三皇子也是逼不得已才走了那条路。”
钟元慢吞吞说着,却又看向周阙:“可事实证明这条路的尽头多数都是失败告终的死亡。”
他们现在临江而坐,因为在钓鱼。
年纪大了,总有一些打发时间的爱好。
周厥握着鱼竿,皱着眉:“所以你觉得不是五皇子,甚至疑心是太子祸水东引,不仅让自己摆脱嫌疑,甚至为自己除却唯一的对手。”
钟元失笑,“这种推测太过大胆,作为臣子可不敢如此放肆,不过也许有一个臣子敢……”
“许青珂”周阙手中鱼竿的线头在水面上有轻微的波动,钟元留意到了。
他说:“是的,许青珂,此人让我感觉到了年老者的无能为力,说是半壁朝堂,其实另外半壁也晓得何为如日中天,良禽择木而栖……”
周阙转头看他,“你为此苦恼了?”
“我倒觉得是你一直在为这个人苦恼……事实上,你已经离开朝堂多年,仿佛没有必要再为了一个许青珂而忧心,除非是这个人有一种独特的原因,让你为此……”
周厥:“你是在试探我?钟元……那我可以疑心你的目的了,毕竟以你的作风跟在朝堂一贯的闲散,本该对她十分提携或者尊重,但你好像想要除掉她,这让我也甚为忧虑……”
钟元过了一会,苦笑,“非我所愿,而是宫中出了点事情,君上……找到了我。”
很显然,五皇子有麻烦,许大人也是。
是五皇子也要祸水东引?还是幕后之人想要一箭双雕,亦或者许大人……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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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南城不到半个月,还未有彻底的眉目,现在就要我们回去,许大人,这次……”许念胥再次觉得许青珂之前在南城给他的提醒在此时已经算是一种征兆了。
这很不寻常。
“血牙还留在南城,我却回了邯炀,这的确是一场征兆,但我想的是,你回去后最好不要去找你的母亲,而是去找你的祖父。”
许念胥忽然懂了。
谁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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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最敏感的或许不是朝廷中一个个都算聪明的臣子,而是那些为人奴役的宫人,他们太懂得一阵风吹来,会吹动这宫中哪颗树,哪一多花,而这花或者树都将为此摇曳。
或者凋零。
“许大人,君上正在忙,还请稍后。”宫人掐着尖细的嗓子,似乎有傲慢,从前许青珂在宫中看到的多数是善意而卑微的脸。
但她并不以为意,只在宫门口站着,神色淡漠,直到天上飞雪。
雪花一片片飞落而下,落在她的头发上,也落在肩头。
负责守卫宫门的护卫有些于心不忍,想说些什么,却又从那宫人身上闻到一股气味。
危险的气味。
这种危险也曾出现在许大人曾经弄死的那些官员身上。
一报还一报,他想起上官对此幸灾乐祸的话。
而此时,他的上官正走向许大人。
“知道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许大人?”
禁军都督杨云脸上带着怨毒的嘲笑,作为一个亲子被五马分尸的父亲,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分外扬眉吐气。
“事实上,三年都不到。”许青珂眉目隽永,永是那般茫茫飞雪跟百花盛开也夺不去的光彩。
杨云笑了,“看来许大人有自知之明,也免得我多费口舌,毕竟老鼠过街被打死之前,跟它待在一起的也会倒霉。”
许青珂:“素来老鼠怕人怕其他活物,也只跟蟑螂等物能一起生存,有时候还会以蟑螂为食。”
杨云脸上的笑淡去了,“真想让天下那些以你为儒道清明的痴傻读书人看看你现在的嘴脸,也听听你这样绝地挣扎的言论。”
他上前,低下头咧开嘴,“不过许大人毕竟是风云人物,等你低下你那高傲的头颅,我一定磨好刀,一块块割下你身上那些雪白娇嫩的肉。”
许青珂探手接住一片雪,并不语,却从这人的脸上看到了莫大的笑意,那笑里是谦卑,他隐隐鞠躬了。
因为看到了景霄。
景霄冒雪出了宫门,在另一扇门那儿隔着飞雪遥遥瞥了许青珂一眼。
似乎遥远,似乎冷酷,似乎无情。
是他吗?
“许大人,君上宣您觐见。”
许青珂收回目光,进门。
景霄上了马车,四平八稳坐着,帘子放下后,他的嘴角滑过一丝嘲讽。
这蜀国啊……这皇宫……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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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只有蜀王一个人,许青珂冒雪而来,宫人甚至没有上前服侍,只冷冷看着她。
“许青珂,你素来聪明,不如猜猜今日寡人叫你来的缘故。”
许青珂垂眸,道:“微臣可对他人聪明,可不能测量君心。”
“平时不可以,此时可以,因为事关你的性命。”
蜀王高高在上,盯着许青珂,目光深沉。
许青珂想了下,道:“那也不可以。”
蜀王一愣,微微皱眉,想了下,挥手,宫人往偏殿后传唤,片刻后,皇后带着人来了。
准确的说,那个人也是被押过来的。
许念悠。
她被扔在了地上,是有些狼狈的,形容憔悴。
皇后的脸上有不忍,也有怜悯,忍不住看向蜀王。
蜀王却无视,只冷冷道:“自古君王有两样东西绝对不能为臣子触碰,许青珂,你说说是什么?”
许青珂看了许念悠一眼,后者神色苍白,身体羸弱,且双手护着肚子,嘴巴张了张,似乎……
“王位,还有王的女人。”
许青珂缓缓回答。
“那你说,你动了寡人哪一样,还是两样都动了?”
蜀王声音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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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允延闲在府里,很是懒散,毕竟他起起伏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这一次看起来形势十分严峻。
直到他的下属前来报信。
他逗鸟的玩意儿落在地上,他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人,表情幽深。
“我却不知道,这个人的胃口这般大……”
“不仅想吃我,还想吃许青珂,也不怕把牙齿磕坏了。”
下属的人知道霍允延过去温泉山,以为他已经跟许青珂有了协议,便问:“殿下也有什么吩咐的?”
“有什么好吩咐的,我倒想看看这一局会怎么走……又得死人咯。”
他吹了一声口哨,那鸟儿吓得吱吱叫。
穿着便衣的秦夜正在院子里舞剑,郑青城急匆匆来,一开口就要说出刚刚听说的事情。
然而秦夜的剑芒一指。
“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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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蜀王杀意深沉,宫人们噤若寒蝉,许念悠一言不发。
许青珂一个人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