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谭伯话没说完,留了个尾音。
七皇子自然懂他的意思,可他摇了摇头:“若说是东宫那位,他何时能在淮南拥有这般的力量?”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门口,恰好看到面前一队悠闲的南衙卫兵说说笑笑地经过。
七皇子心中一动,走上前去拦下一人,笑问道:“郭将军可在?”
马成停下脚步,见是七皇子,遂下跪行礼,答道:“郭将军方才与我们一道,不过他好像身体不适,被陈少师带走了。”
“陈聿修?”七皇子蹙眉,抬眼又道,“什么时候?”
“……算时间,他们应当比我们早些回来啊?”马成挠挠头,“怎么,七殿下找他们吗?”
谭伯走上前道:“确实有要事找郭将军相商,还请卫将大人们行个方便,告知郭将军是从何处离开的。”
*
山洞内,篝火已经燃尽,灰烬中只剩了明明灭灭的星火。陈聿修背靠石墙而坐,就着夕阳垂着首,静静地打量着枕在膝上熟睡的郭临。
她的脸与方才湿漉时的苍白不同,微微泛红,橙黄的光晕洒在脸上,衬得素净的小脸人面桃花。他不知道盯着这张脸看了多久,直到最后一缕斜阳从她的眉眼上离开,他才弯唇微微一笑,伸手替她理顺凌乱的发丝。
手心下触及的肌肤滚烫圆滑,仿佛是她反手抓住他时,拼命渡给他的掌心的火热。
“不会的。”她低声道,“聿修,不会的。”
“我会保护你,也会保护自己。”她昂起头,一字一句坚决道,“我们,都不死。”
他从一旁简陋的木架上取下烤得热烘烘的大衣,轻柔地将郭临周身裹住。动作忽然微顿,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在附近。
光亮骤然暗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洞口,还有他急促的喘息。陈聿修没有回头,只是悄悄将裹住郭临的大衣往上盖了盖,再起身将她抱了起来。
“阿临!”七皇子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殿下莫吵。”陈聿修侧身挡过他的目光,低声道,“阿临已经睡着了。”
七皇子缓缓抬眼,盯住他。
“陈聿修,”他想起郭府那场及笄礼的前日,影卫汇报郭临的妹妹和陈聿修一前一后出了酒楼,往常随意忽略过去的事,此时竟成了助燃的干才,将愤怒的火苗烧的更旺,“把阿临交给我。”
洞内一阵静默,只有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不多时,便有几名羽林军闯入,再往后看去,南衙的千牛卫也有数人。马成走在前面,一脸莫名地看看陈聿修,又看看七皇子,不知道他们怎么僵起来了。
陈聿修轻笑一声:“交给殿下并无不可,只是殿下是准备骑马吹着风把她抱回去吗?”他低垂下眼,“阿临已经有些发烧了。”
七皇子一惊,上前一步就要去翻看大衣里的郭临。陈聿修迅速退了一步,轻巧躲开他的手。
“陈聿修,你……”七皇子疾声厉色。
正在此时,洞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马鸣,和车轱辘轧过山石的杂响。陈聿修抬起头,狭长深邃的凤眸在昏暗的洞口晶莹闪烁。他道:“烦请七殿下让个道,在下着人驶来的马车到了。”
七皇子冷冷地看着他,又看了眼他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郭临。到底还是压住了满腔的怒气,让陈聿修走过。
洞内的羽林军们目睹了整个过程,个个表情都很精彩。但不敢在七皇子面前造次,陈聿修一走,也就赶紧跟着退下。
谭伯穿过蜂拥而出的军士,听到他们小声的讨论。眉头不由一紧,快步走进洞口,见七皇子还立在原地,急忙喊道:“殿下!”
七皇子呆怔地抬起头:“何事?”
“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谭伯涨红着老脸,支吾半晌,“您……倾心的是郭将军的妹妹,不是他啊!”
七皇子一震,良久才僵硬地笑道:“谭伯你说笑呢,这我自然分得清……”
他不待谭伯回话,垂首径直走出洞口。夕阳余光的最后一缕倾洒在他的脸上,七皇子眯了眯眼,抬脚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谭伯回过身,望着那个孤独的身影,一点一点隐入黑暗。
*
郭临悠悠转醒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她坐直身子,才伸了个懒腰,就有一碗清粥,飘着热气,递到了她面前。
郭临一声窃笑,端起碗大喝了一口。温度适宜,口感香甜,不由赞道:“少师大人服侍得这般周到,末将却无金银可赏,实在惭愧啊!”
陈聿修放下手中的托盘,嘴角轻笑。探过身来,用手触了触她的额头:“嗯……好像还有些烧。”
郭临笑道:“这有什么,我这副身体肯定没几日就好啦。”
一碗粥见了底,郭临舔舔唇角,忽而一拍脑门:“坏了,今日不是要启程么,现在什么时辰了?”
“皇上昨晚下的旨,今日继续在邓州休整,直到蒋将军赶来了,再南行。”陈聿修淡淡道。
“蒋……穆?”郭临揉着太阳穴发问,见陈聿修点头,不由奇道,“七殿下在,为何还要他来?”
“因为,”陈聿修转过头,“七殿下今晨,已经带着一小部分人马,快马加鞭赶往淮南。”
“哦,淮南……”郭临扣紧衣领,跳下床,突然怔住,“你说淮南?!那不是世子……”
“咚咚咚”不疾不徐地三下敲门声传来,陈聿修起身拉开门,徐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躬身站在门口。
他抬了抬眼皮,看到衣装整齐的郭临,遂道:“郭将军,陛下有旨,请你速往见驾。”
郭临刚应了声“是”,就听到他转向陈聿修继续道:“少师大人,也一样。”
☆、第83章 心绪不宁
自从郭临跟随皇上南巡,王妃便自作主张将阮云和玉锵接到楚王府来住。府里有了小孩子,气氛便热闹起来。
谢英芙嫁来以后,除开最初的畏手畏脚,逐渐自信的她越发展现出世家嫡女的聪慧与灵巧。王妃几番观察下来,便放手让她掌管府中内务。她也兢兢业业,将府内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
可就算如此,每每看到王妃在花园中晒着太阳,逗弄着玉锵,一副和和美美的祖孙模样,她心中便有些微的梗塞。
原宜知她所想,心下微叹,担心是否给小姐太多的压力。便劝道:“太子妃您想想郭府的阮姨娘,前不久才滑了胎,郭大人奉命南下,都没时间去陪她,她也不照样过得好好的。您且放宽心,养好身子,等着世子爷归家便是。”
谢英芙叹了口气:“父亲教导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态,我却入了魔障,光顾着计较个人的得失。”她抬起头,“原宜,你劝的对。”
原宜含笑:“既如此,世子妃不妨去阮姨娘那里坐坐。”
她们穿过午后温和的阳光,走到阮云居住的厢房。着人禀报后,见着得便是一副温馨的景象。阮云抱着玉锵坐在软榻上,阿秋拿着个稀奇的玩意做丑脸逗玉锵笑。玉锵伸着小胖手去抓,嘴里不住地叫着:“姨,姨。”
谢英芙不禁再次感叹阮云的好命。她嫁来楚王府这么久,虽说世子并无贴身宫女,可就那几个以往经常伺候的,对她也是阳奉阴违,根本不放在眼里。而似阿秋这样德高望重、跟在郭临身边那么久的婢女,居然对一个妓子出身的姨娘这么好,实在叫人艳羡。
阮云起身便要招呼她,她快步上前,将她按下。顺手接过玉锵抱在怀里,这孩子不咋地认生,对她也是呵呵直笑。谢英芙抚摸着他脑门上细碎地绒毛,心底一片柔软。
“世子妃怎么来了?”阮云笑道。
“你呀,说了多少次了。郭大人唤世子为兄,唤我为嫂,你便也随他如此吧。”谢英芙拍拍阮云的手,温柔道。
“妾身岂敢。”阮云不敢失了分寸,万般推辞。
这时,怀中的玉锵突然叫喊了几声。阿秋急忙上前道:“世子妃见谅,小少爷要出恭,容奴婢带他出去。”
谢英芙不敢怠慢,连忙将玉锵递过去。阿秋一手揽着他,一手托着他的小屁股,快步离去。谢英芙望着她的背影,连连咂舌:“小少爷竟这般聪慧?弟妹你照料得好啊。”
阮云低头浅笑:“哪里是我的功劳,都是老爷和阿秋姐姐教的……”
谢英芙偷眼观察她,想要确认她的语气是否与表情一致。可无论她怎么看,阮云脸上是笑,话语中也是笑。面色红润光泽,身形削瘦却不病态,哪里是个痛失爱子的模样。
她不禁再次感叹郭临对她的好,想到这里,不由低叹一声:“郭大人将你护得这般好,那些不愉快的事,也就别放在心上了啊。”
阮云愣了愣,将将反应过来她是在说流产的事,面上不由一红,支吾道:“世子妃说的是。”
她是羞愧这事儿楚王府和郭府的主事人皆知,独独瞒了世子夫妇二人。谢英芙却会错了意,眼珠一转,便循循劝道:“你也要懂得投桃报李,郭大人年轻,日后定然子孙繁多。与其将这份荣宠独占,不如大度些,全了他的心思。”
阮云望着她半晌,才眨了眨眼,尴尬地应道:“府上……确有许多美婢,老爷他……他不怎么喜。”她从没想过郭临还有“纳妾”这样的麻烦,阖府都是女人的日子过惯了,被谢英芙猛然这么一问,险些接不上话来。
谢英芙微微侧开脸,和原宜对视了下。她本是想提点提点阮云,待日后她感恩她的好,互相里也能帮衬下。结果没想到碰了钉子,心下不免有些郁结。
正在这时,阿秋独身回来,望着二人笑道:“娘娘今日兴起,要去南明山上香。二位还不快快梳妆准备。”
阮云换好衣衫,和昌荣一道抱着玉锵匆匆来到门口时,楚王妃和谢英芙已经分站两边,候在车前了。楚王妃眯眼一笑,亲切地迎上来接过玉锵,昌荣便扶着她上了马车。
谢英芙微微松口气,扬起笑脸招呼阮云与她同坐后面的马车。
“娘,出了那样的事,您也不训斥训斥大嫂啊!”车刚一动,昌荣就问道。
前几日谢英芙瞒着王妃,偷偷去了趟京兆府。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她的大哥谢昭贵在妓院与人争执,打伤了个仕子的事。
“训了又能如何?她那大哥不争气,说起来错处也不该算在她头上。就是借了楚王府的势去向那仕子施压,也是她世子妃身份应有的权力。”王妃叹了口气,“可这孩子心思太多,这种事如果来和我商量一下,那该多好!”
“我方才听云娘说,她还劝她去给阿临纳妾。”昌荣不满道,“自家的事管不好,还去瞅着别家的。”
王妃皱了皱眉:“你哥哥新婚之夜没与她圆房,时间久了,她便生出了许多别的想法。劝说阮云的话,何尝不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呢?”她低头看了看玉锵圆润的小脸,心中稍稍松弛了些,“这些日子我总有些心神不宁,你哥哥与阿临往日出征我也没这般担忧过。只盼在南明山上小住几日,好生祈福。顺带,也解解你大嫂的心结。”
*
从邓州一路往东南方向,行了整整一日。郭临临走时挑了四匹好马,和陈聿修一人两匹,累坏一匹便换马再行,总算在黄昏前到了申州。
郭临见陈聿修形容尚整,只是久坐马背,身子疲乏。心下颇过意不去,便寻了个客栈,打算休整一晚。
陈聿修明白她的想法,便道:“你关心意非,我亦是如此。我们找船连夜出发,船上休息也行。”
郭临确实焦急万分,可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欲速则不达,这道理我还是懂的。你在客栈先睡会儿,我去街上走走。七殿下既然快了我们半日,想必会留下不少消息给我们。”
话虽是这么说,可在申州城内,找出朝廷的探子,也费了郭临不少功夫。街角不起眼的酒铺,她来回观察了三遍,终于揪出了破绽,端碗的小二虎口一层厚茧,脚下方寸有序的武步,典型的军中练家子。不一会儿,她提着小二,走进一个小巷。
“郭大人饶命,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二苦着脸道。
郭临扬扬眉,慢条斯理道:“奉什么命啊?”
“七殿下命令属下们,如果见到郭大人,就装作没看见,淮南的情报,一丝也不透露……”小二看着郭临的脸越来越黑,赶忙住了口。
“这人真是……”郭临听出话语中的些许怒气,可又完全不明白七皇子的怒气从何而来,“你不用管他,知道的都告诉我,有问题我会一力承担。”
天色全暗时,郭临披着一身夜雾回到客栈。陈聿修早已起身,他笼着袖子,靠着床板,懒散地坐着。郭临将买回的吃食递过去,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顺手放到鼻端嗅了嗅后,才安心地饮下。
陈聿修没多少食欲,便径直问道:“情况怎么样?”
“不好也不坏,”郭临道,“七殿下带得人多,脚程慢,就快了我们一个时辰。探子说他走得陆路,不过嘛,眼神闪烁,鼻翼微张,想来是说了谎话。”这个猜起来也万分容易,走淮水顺流而下,不出两日便能到淮南道的寿州,七皇子怎么可能舍近求远?
郭临放下茶杯,微微闭了闭眼。在知州府的书房内,听到皇上说出与世子失去了联系时,她尚能平静猜想他遇上了什么困难,该怎么做。可一旦安静下来,压抑的慌乱便涌上心头,连清晰的思路都几乎要被掩盖。
世子半个月前在寿州一带追查,被人绑走。有人送了封笔迹与世子相像的信到寿州知州的手里,他们便放松了警惕,只当世子是单独查案不愿被扰。可哪里想得到,世子就此人间蒸发了般再没见着影子。
死了个失势的德王也就罢了,如日中天的楚世子死在寿州,他们就别想活了。寿州知州吓破了胆,花了大笔的银子上下疏通,才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件事不起风声地递到皇上面前。
郭临心急如焚,此刻算是头一回,意识到白子毓这个智囊的重要。想到这里她猛地一怔,对啊,白家的势力在大齐的南方,淮南不正是……
“阿临,”陈聿修的身影一晃,已在她身旁坐下,“怎地如此心神不宁?”
郭临撑着额头,闻言轻摇:“聿修,我很担心……”世子对她而言,不只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更是互相照顾的亲人。她蒙受楚王府恩惠多年,如果此番不能安然救出世子,她有何脸面去向楚王夫妇交代?
“阿临,你要相信意非。”陈聿修拉过她的手,淡淡地道,“他也是军营中磨练出来的人,你只不过比他武艺稍强,莫要把他看轻了。”
郭临愣了愣,眉头不由一松:“说的也是……”
“再者,”陈聿修顿了顿,扬唇笑道,“你且想一想,杀害德王的会是谁?”
郭临犹豫了下,把白子毓的话重复一遍:“不是太孙,就是七殿下……”
“没错。”陈聿修一点也不诧异她说出这些,“因为德王死了,只有他们二人得益。我想,陛下原本打算让我们跟随七殿下一起行动,就是想让我们暗中观察他的举止,是否可疑。”
郭临呆呆地望着他,她完全没想到这一层。七皇子莫名其妙地赌气,不打招呼就率先走人,还不让探子留信,她只觉得他脑子有坑,哪还会想这些?
陈聿修笑而不语,他可没打算说出山洞里与七皇子对峙一事,只是淡淡一笑,道:“陛下的意思是,将太孙困在京城,单独审查七殿下一个。端看他的行为可疑与否,便能知此事主使分晓。”
“所以阿临,无论是太孙,还是七殿下,他们都不会让意非有事。楚王爷掌管边关,从不轻易回京,也是对身在京城的你们,变相的保护。”陈聿